第五十一章 梅花伞(九)
是他。
小姐喜了,原来在她幻做崔莺莺的时候,她的张生也早已属意。
和所有话本子里说的一样,正值青春年华,才子佳人,一见倾心。以梅花伞为媒,将两颗真心许下。
四月暖阳,对街员外派媒婆上门提亲,那家公子,相貌好,才学好,可小姐就是一千个不愿意。她的心里,除了那个唱腔婉转的梨园花旦,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大户人家的体面容不得她胡闹,数次反抗无果后,小姐和花旦决定私奔。
杭州山水好,两人带着些许银两,一路就奔到了这处。
原本以为是幸福的开始,却不知不幸已经悄然靠近。
俩人的盘缠是断然不够开支的,他们租了巷尾最破烂的茅草屋,可还是无法维持正常的生计。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一路奔波,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苦的花旦一病不起,两人本来就贫苦的生活更加困难了。
小姐想尽了一切办法挣钱为情郎看病。为别人补衣服,浆洗衣服,绣了手绢去卖,这些活计她都一一做过。可哪怕她将那一双芊芊玉手洗的红,也换不来几个铜钱。看着花旦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还时不时的咳出血来,她的内心生出无限的惶恐和无奈。
她怕,她怕花旦就这样离去了。
这日,小姐正如往常一样上街叫卖手帕,过来一名妇人停在她面前,与她寒暄起来。
那妇人穿着上好的绸缎,瞄着精致的眉,虽然上了些许年纪,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她一开口,就捏住了自己的软肋。
她说,“姑娘,你是不是很缺钱?”
小姐很想说,是的,我很缺钱。可这句话哽在她喉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不用看相邻摊贩鄙夷的眼神,她都知道这妇人,是青楼的鸨母。
“我知道你,你和一个病殃殃的男人住在巷尾最破烂的茅草屋里,每天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给那个男人赚几个药钱。可你看看你的生意,从早忙到晚,也不见得能混一口饭钱吧?不如和我混,吃香喝辣,银子有的是。”
小姐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很缺钱,可坠入青楼,这不该是一个良家女子该做的事情,梅郎知道了,也不会允许的。
可那鸨母数十年买卖姑娘的经历,早就精的跟猴似的,一句话出来就能戳到心窝子上。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来钱更快更容易了,你要是忍心看着你的情郎因为你爱惜那无所谓的面子,活活病死的话,那请便。说什么山盟海誓,到了利益面前,还不是一样?”
鸨母嘴角勾起的笑很是嘲讽,丢下手中的帕子转身,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就欲离开。
“等等。”想到卧在床上咳血不止的梅郎,她的心就抽搐一般的痛。大夫说了,要她还是没钱给他抓药治病的话,不出半年,梅郎的身子会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死去。
为了梅郎,她收起摆出来的绣帕,答应鸨母走入烟花之地,把自己卖了。
她终于得到了第一笔碎银,不再是那么几个铜板。代价是男人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害怕,觉得恶心,却不能反抗,还要陪出个笑容来。在青楼待了半夜,回到家时,她终于有钱能让梅郎吃上一口饱饭了。
雪白的大米在粗瓷碗中翻腾,混着一根根肉丝。她小心翼翼的将碗端到床榻上人的旁边,一勺一勺的喂他吃了。许是饿的久了,又或者已经病迷糊了,她的梅郎只是狼吞虎咽的解决了连月来第一顿还算是丰盛的早饭。
梅郎病的越来越重了。普通的中药已经救不了他了,邻里都说,要想他好起来,除非去找杭州城的名医前来看诊。但那个所谓的名医,光诊费就要一千两。
一千两,小姐无奈的笑了,把她卖了,也不过是这个数吧。
双手抚上床榻上人的面容,他的脸惨白,嘴唇也是干裂的。她把头低下来,贴到他的胸膛上,那是微弱的心跳声,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没法眼睁睁的看着梅郎就这样没了。卖一次是卖,卖二次也是卖,反正她已经沦落风尘,做到哪一步,已经不重要了吧?
小姐和鸨母签了卖身契,有一位陌生的男子愿意出千金与她共度良宵。
她就要有钱为他医病了。
床榻上的人迷迷糊糊,小姐像往常一样替他擦洗过后,就步入了那条不归路。
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小姐被繁华晃花了眼,她窝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娇笑着劝他多喝一杯。那人一身酒气,大手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游走,转身,是一片片泪花跌落。
红烛晃啊晃,座上的人将她一把捞起,不管她的一声惊呼,摇摇晃晃的就往内室走去。许是喝的太多了,她觉得床幔上的流苏也在晃,陌生的气息靠近她,和着一身酒气,小姐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梅郎。
她眼前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唱《西厢记》,咿咿呀呀的嗓子,像一根羽毛,拨过她心弦。周遭一切都模糊起来了。
身上有一块重物压下,裂帛之音,配着楼下靡靡之音,说不出的颓废弥漫在世间。突然,身上一轻,接着是众人尖叫的声音,小姐疑惑的睁开双眼,入眼是一片冲天的火光,以及令人咳嗽不止的浓烟。
“着火了!着火了!”尖叫声,哭喊声充斥着她的耳膜,杭州城最繁华的烟花地被火海吞噬,场面失去控制,迷醉的公子姑娘们都清醒过来,争着向唯一的出口奔去。
小姐也加入了涌向门口的大军,她抱着一千两银子,衣衫不整的向外奔去,她不能死,她死了,就没人能救她的梅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