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分别

她爬上大解放汽车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这是她第二次坐大汽车了。上一次是来时坐的汽车，那时还是冬天，一片白雪皑皑，车开了好久，她也看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地。眼前总是一片白茫茫，望着叫人心头生寒。

北大荒真是一片大荒地，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动静。唯一有声音的是他们的汽车，还有车厢子里几年年轻人低低的抽泣声。

听人说，有来这里下乡的青年最终死在了这里。

她缩着脖子，裹紧了她娘给她做的厚棉袄。娘是朝别人借了棉花给她绪的，以为够厚了，却不想这样厚的棉袄依然被北大荒山上的风吹透，她感觉自己只穿一件单衣坐在冬天的车里，冻得她瑟瑟抖，哭了一路。

娘也在家里哭了好几日，这是弟弟阿毛告诉给她的。弟弟常给她写信，只是写来的信要两个月才能到她的手里。这还是要等到村上的干部去镇上办事才能取回来一次。如果村上干部不去镇上，半年接到家里的信也不稀奇。

她安慰自己，也许只有路上苦，到了有人有村子的地方就好了。可是她想错了。

冬天的夜里睡觉会被冻醒，早上搭的湿毛巾冻得像蒲扇，只差当菜板去切菜了。她的脸也被冻伤，每到冬天都会像两个冻得结实的柿子。那两团红就一直从冬天跟她到夏天，任她如何揉撮，都没再像从前一样光滑过。

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她为此伤心得只想哭。

可是如果真要哭，这里能叫人哭出的事有一萝筐。

夏天蚊虫叮咬，还要下地干活。她哪里铲过地呢？可是她就是这几年硬生生的学会了翻地、播种等等农活。晚上睡着觉，指不定哪只虫子就爬到她背心里，吓得她一夜再不敢睡了。

最要命的是，洗澡成了难事。每天干完活出了身臭汗，却没了洗澡的力气。好不容易半个月休息一次，她还要洗被洗衣服。等全忙完，她也不能彻底洗澡，只能擦擦了事。她总觉得自己身上一股臭哄哄的味道，见人她总想躲着走。

这样的地方，她真是厌倦极了的！

她早就暗暗誓，一定要好好表现，努力学习毛主席理论，争取早日回家。

而今天，她终于敢站在汽车后面，扬着头看眼前这一片土地了。

正是丰收的季节，高粱地像佝偻着腰背的老太太。经风吹过，弯着腰一颠一颠的，更像是朝她点头微笑。

熬出来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第一次大着胆子站在汽车后面大声喊：“我要回家了！”

声音传出很远去。

没人笑话她，几个爬上汽车的青年跟她一起喊，“我要回家了！”

喊过后，几个人笑成一团。

有什么比离开这更让人欢欣的事呢？没有了！

“小佟！”

汽车下有人叫她，她低头一看，是改造青年许中天。

许中天来得比她早，听说他刚来时，因为名字写了两夜的检讨。

大队领导指着他骂，“就你这个名字就该让你改造一辈子！还许中天，许谁的天？难道是你那反动派爷爷的吗？！”

许中天那时还很气盛，扬着头望着大队领导，眼神里全然是不屑，“如日中天，你懂吗？你怎么知道不是说我们的党？难道你希望国民党如日中天？！”

大队领导不懂什么是如日如天，但是看许中天的盛气凌人的样子就猜到他在讥讽自己。大队领导觉得被个反动派的子女看扁了、污辱了，而他许中天才是那高高在上的人物。

领导气得把桌子掀翻，指着许中天半天说不出“如日中天”那句成语。他只好直接开骂：“狗日的，你给老子写检讨，写到你认识错误为止！”

这都是大家后来说的，说许中天那天牛得厉害，差点把领导直接气死过去。而他换来的也是大队领导百般打压。大队里最累的活他干，最脏的活他干，大队还安排他给领导写稿子，写完后领导也不领他的情。总之，大队里的好处许中天连边都沾不着，而倒霉事每次都有他。

几年青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谁让许中天傻呢？白瞎了他一身学问了。”

她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许中天是他们那届学习最好的学生，如果不是下乡改造，他早就去上大学了。

人不能和命争。

她觉得许中天命实在不好。

等她来了时，许中天不再对大队领导唱反调，他只躲着人独自干活，要么就是独自呆，大家都说他不合群。

这次返城名单里没有许中天，大家早都料到了。可是看着许多人都坐上返城的汽车上，而他们大队唯独许中天在车下，她开始怜悯起他来。

“你……回去后给我写信可以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你也要好好学习，争取早点返城。”

她说完这话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许中天的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到了解放前他爷爷竟然带着小老婆去了台湾，留下原配妻子，也就是许中天的奶奶和许中天的父亲。

有这么一段黑暗的家史，许中天永远不可能返城。

可是她偏偏高兴得过了头，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许中天低下了头，他攥紧了衣角，轻笑着出一声“嘿”，然后看向一旁的庄稼地，“我在这里，反正也习惯了……”

他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她恼火着自己这缺了根弦的脑子，努力的转移话题，“要不我回家就给你写信吧，你有什么事也给我写信，怎么样？”

“好。”许中天抬起头来看着她。阳光正在她身后，许中天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的眉头皱成一团，嘴角却扬了起来，“小佟，你别忘了。”

“放心吧。”见许中天终于不再想刚刚她说错的话，她高兴起来，“等我回去……就给你织条毛裤。”她说着，脸红了起来。

给男人织毛衣毛裤，就一定是关系很要好，要好到让姑娘家害羞的地步。

“好。”

他倒大大方方的笑起来，仿佛不懂她话中的含义。

开车的司机在前面按了按喇叭，许中天朝后退了几步。

她站在车上朝着他招手，“再见！”

许中天没对她挥手，也没说话，只盯着她看，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

汽车的速度快了起来，许中天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却一直在回头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成为一个小点。

车身后传来高吭到近乎沙哑的吼声，“小佟你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却已听不清楚。

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心里想着的只管叫他放心，便大声的回应，“好！”

汽车开远了，她再没听到任何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