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云泥

从此后，他和她一起上班，朝着一个方向走，走进一个厂子，中午又是在一个食堂里相对而坐，晚上还是一起下班。她的日子从从前的形单影只，变成了出双入对。

小姐妹们都说他们恩爱，父母满意他对她的好，她也觉得自己是终于等到了幸福。

他在厂子里渐渐都熟悉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有学识，说话又逗，他在厂里的人缘比她还好。

她师父悄悄和她说，让她养好身子再要个孩子，她羞赧的低下头去。

其实，她的身体已经全好了，可是他对她却再没有亲密的举动。两个人彼此间很礼貌，却不夫妻。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她的肚子平平的。娘偷着问过她，她咬着唇说这样不好，毕竟他才返城工作。

娘气得直拍大腿，“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最有正事就是有个孩子。”

在车间里她师父也追问过她，她倒敢和师父说些实话。

她师父拎着套袖，猛然一抖，“笨啊你！他不找你，你可以找她啊！”

“找他？”她臊得脸恨不能埋到衣服里。

师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教起她，“两口子还害什么羞？关上门你就拉住他，他还能跑了不成？男人还不是一个样子。”师父说着，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抹不开脸儿的，你听我的，今晚上就找他。孩子的事得抓紧，趁着你爸妈年轻，还能帮上你一把，等他们岁数大了带不动时，你天天上班谁带孩子？”

师父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只是……

她不作声，师父又戳上她的额头，恨恨的低声骂她，“当年没结婚就有孩子你怎么敢的？现在倒不敢了！”

当年她的事，全厂几乎要传遍了，她师父打人偏打脸，一时间叫她哑口无言。

师父一向说话轻重不分，她是知道的。现在师父说完什么话，过后全抛在脑后，该怎样对她好，还怎样对她好。师父就是这么一个人。

可是他呢？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她脑子里在转着，觉得有些了解他，但是又不是特别了解他。

晚上下班后，两个人并肩骑车回家，到家他就进屋躺下，她则在厨房做饭。等饭好了端上桌，他才起来吃饭。

她坐在他对面，吃了一会儿时，她便抬头看他。

他正低着眼帘夹菜，她想起师父的话。给自己鼓了又鼓气，才断断续续的对他说：“那个……晚上我……我能和你盖一床被子吗？”

她是第一次和男人说这样露骨的话，才说过她就低下头去。目光落在眼前的菜上，并不敢再看他。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泄露了她的紧张，泛白指节叫谁一眼便会看透。

她恨不能把整个人都躲起来，期待着他的回答，又害怕他的回答。

她感觉着他正在看她，她忙端起碗胡乱的往嘴里扒起饭来。

他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的话，“我习惯一个人盖一床被子睡了。”

她扒饭的手一顿，缓缓的放下碗，只吐出个“好”来。

随后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屋子里全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还是他先放下筷子走出屋去，她听到他刷碗的声音。哗哗啦啦的声音，敲碎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她的勇气随着那流出去的水，消失不见了。

此后，她再没提过这事，他也仿佛忘记了生活中该有的缱绻，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去。在厂子工作的第一年，他就因为工作突出，被评为车间劳模。

隔年上半年，又因为他文化水平高，成为专门为车间写稿子的职工。

在外人看来，他们很是恩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叩不开他的心门。

有一天，还没到下班的时间，他就到她的车间里来找她。他是从来不来车间里找她的，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交待一下，急忙随着他出了来。

两个人走到车间后的小道上，他忽然间转身抱住了她，“双玉，我们车间准备给我报上读夜大的指标呢！”

她先是一愣，随后不好意思的推他一下。

他把她抱得更紧，声音格外响亮，“双玉，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了，上大学一直是他的梦想，如今梦想变成现实，他高兴她也跟着高兴。

可是还在厂子里，现在虽然人不多，但是叫人看到有多难为情。

“你松开，叫人看到了不好……”她扯了扯他的工作服。

他哈哈笑了起来，“怕什么？我们是夫妻。”

正说着，从小路的那边走过来两个年轻职工。两个小伙子一眼看到正抱在一处的他们，小伙子和他熟，笑嘻嘻的嚷起来，“许哥干啥呢？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去抱，非要在我们这些饿汉子面前显摆！”

她急忙推开他。

他搂着她的肩膀，朝着两个小伙子一呶嘴，“我们合法夫妻，爱在哪抱就在哪抱！”

两个小伙子和他打着哈哈走开了。

她倒不好意思起来，甩开他的手臂，“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他心情大好，点了下头，“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她走了两步，转头向他喊了声，“那晚上我去买只鸡？”

他最喜欢吃红烧鸡块了。

“再买瓶白酒吧！”

他很少喝酒，即便是喝，也是跟着她父亲一起喝。今天他能提到喝酒，可见他是有多兴奋。

她望着哼着歌走远的他，抿嘴一笑，跑回车间。

晚饭她做了四个菜，破例买几样细菜，只为给他庆祝。

菜上了桌，他为自己倒了半杯白酒，又给她倒了点。他一举杯，“来，双玉，我们喝一口，今天我是真高兴！”

她从不喝酒，又不忍心抚了他的兴致。于是，她端起杯子，而他那边已经一饮而尽。

“慢点。”她到底是心疼他，嗔他一句。

他啧了下舌头，笑望着她，“双玉，我的愿望实现了！终于是实现了！”

她心里高兴，却惦记着他刚刚喝下去的白酒。她把菜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中天，你快吃口菜吧。”

“我知道。”他嘴上说着，把筷子一放，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双玉，如果不是我家庭的问题，我现在早就是大学生了。你都不知道，我当年在我们班学习是最好的，大家都我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头，“说我这里好使。可是啊，唉！”他重重的叹口气，“有时候就是造化弄人啊！”

她听着他说完，把一只鸡腿夹起来放在他碗里，“中天，你吃啊。”

他没动碗里的鸡腿，倒是把酒又倒了上。他端起酒杯，朝着她晃了晃，“双玉，你陪我喝点。”

她着实心疼一口菜饭未动的他，“中天，你先吃点菜吧，酒还是少喝点好。”

他嘴角噙着笑，把刚倒好的酒又是一口全喝光。他望着空了的酒瓶，笑了两声，慢慢的摇了摇头，“我的心情你是永远不懂的，好像你不懂我的事很多呢。”

她看着他，他却已经不再看她了。

他把酒又倒了些，扬头喝下去，“造化弄人，这才是真正的‘始叹云泥隔’。”

她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怔怔的望着他。他已有些醉意，身子歪了歪，看着她的眼神迷离起来，“只是我是那云而已。”

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更不懂他是什么云了。她很想问他，她在他眼里她是什么？

她还没问，他已经带着醉意向后一栽，倒在炕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