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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恩情

数日后,皇觉寺内又来了一行贵客,舒王和诚王携家眷前来,一个说是为家中孩子祈福,每人点一盏长明灯,一个则是奉母妃之命前来供奉佛经。

两方人马相遇在山下,干脆便结伴而行,一路谈笑风生,兄友弟恭,和谐无比,两位王妃也是把臂交谈,妯娌情深。

进了皇觉寺,两家人才分开,分别住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院子。

舒王妃亲自捧着锦帕热水,为舒王细细擦洗一番,然后才收拾自己,约莫两刻钟,夫妻两人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外间,带来的下人也早就将房间收拾妥当,点上了炭盆,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桌上摆放着热茶和点心。

“想不到山中如此清寒,倒是我考虑不周,让王妃受罪了。”

舒王捧着茶碗,一口气喝尽半盏热气缭绕的茶水,只觉得冰凉的胸腹间骤然升起一股温热之气,偎贴至极,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个大男人都有些不耐这山中的气候,王妃一向体虚,只怕更加难受,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歉疚,就因为他的一时心血来潮,阿霓便毫无怨言地放下府里的一切,不顾身子虚弱,随自己胡闹,到底是自己的不是。

舒王妃楚霓乃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国公府嫡长孙女,可以说是景帝几个儿媳中出身最高的,难得的是气度端雅含蓄,并不盛气凌人,生得细眉淡目,五官恬淡而蕴着一股子温柔亲切,论姿色是妯娌几个中垫底的,然而这股温柔内秀的气质,以夫为天的恭顺,以及温婉大气的为人处事,却令她在宗室中人缘最佳,就是与舒王争锋的勇王、诚王内眷,在他身上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康王就不止一次冲景帝嘀咕,怎么不把这位指为太子妃。

其实景帝心中也纳闷,他给儿子指婚,当然会事先调查清楚这些贵女的人品秉性,这楚霓在闺阁中名声寻常,不功不过,更有一个出类拔萃的继母所出之妹,才貌双全,将她压得没半分光彩,只得一个敦厚寡言的评语。

景帝在她和她继妹间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继妹因为名声太盛,过犹不及,被景帝压下,而将她指婚给了舒王,多少也有借着她高贵身份补偿舒王的意思,楚霓的父族虽然对她不及继妹,但也不至于苛刻,母族亦不是平庸人家,对这个独女留下的外孙女十分看重,就冲这个,舒王娶了楚霓,便一下子笼进手两大世家,改变了自己势弱的局面!

也因此,舒王格外看重王妃,而楚霓嫁给他七八年,不但生了两子一女,其他方面更是从来不曾让她失望!

此刻,感觉到舒王话语中饱含的歉疚,舒王妃莞尔一笑,细致清淡的眉目也因此漾起一波别样的风采,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就鲜活了。

“爷说得未免太见外了,你我夫妻一体,难道只能同富贵不成?再说,爷这大冷天的愿意带我出门,我心中只有欢喜的,能光明正大地出门赏玩,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又哪里是受罪?”

舒王听了王妃的话,心中的褶皱被慰烫得服服帖帖,十分舒坦,这就是他的王妃,教他怎么能不敬爱呢?

他优雅温润的眉宇间显出一抹笑意,抬眸看了看舒王妃,眼神意味深长,“今儿你和弟妹交谈,可听出什么没有?”

舒王妃也饮了小半碗茶,余下的捧在手里,神情间透出一抹思索,慢慢地道,“只是闲聊,也没聊什么话题。弟妹神态内敛,隐着几缕闺怨忧愁,不似以往张扬明快,言语间透出几分四弟最近心情不好的猜测,弟妹的意思是,四弟心中有人,或者在外面有人,其余倒霉透露什么。”

舒王眼睛微微一亮,含笑道,“果然如此。”

舒王妃奇道,“果然什么?难道爷知晓四弟的心上人身份?”

舒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微微一笑,“这几日且麻烦王妃,多和四弟妹谈谈,也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哦,听说靖安郡主也在皇觉寺,太后心中一直牵挂着这位表妹,王妃不妨走动走动,照顾一二,便是太后知道了,也只有欣慰的,不会责怪你多事。”

舒王妃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心底却也没什么不快,她沉静地点了点头,笑容含蓄得体,“爷放心,表妹一个人在此祈福,好不惹人怜惜,我心里也想着亲近亲近,尽一份心意。”

这厢舒王和舒王妃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妥当,夫妻间气氛十分融洽。

那厢,诚王和诚王妃之间的气氛就没这么好了,诚王妃出身勋贵豪门,容貌艳丽无双,当年嫁给诚王,也颇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大约是被那段成双成对的好日子迷了心,竟是再也看不惯其他诚王后院的其他女人,因这一点嫉妒之心,闹了许多事,夫妻俩渐行渐远,无奈诚王却不似舒王温和体贴,打小就被淑妃宠大的诚王,哪里会被女人束缚?下狠手收拾了诚王妃几回,自此诚王妃便消停了,王妃都消停了,其他女人更加不敢狠闹。

哪怕这会儿诚王妃的心里酸苦难当,也不敢在诚王面前流露分毫。

明知丈夫心中有了人,明知丈夫是拿她做挡箭牌,上山来看别的女人,她却不敢有半分不满,反倒要为丈夫遮掩,想起同行而来夫妻和睦的舒王夫妇,诚王妃不免暗自垂怜。

诚王懒得看诚王妃的脸色,他上山来本就别有目的,哪里还顾得上去揣摩诚王妃的心事?甚至心底还有那么一些不满,不满这个不识大体的女人占据了自己正妃的位置,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殚精竭虑地思考其他不是很有把握的法子,才能达成目的!

想到那道签文,他心头就是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即便见到那个人!

他哪里还会记得,当年指婚诚王妃,却是他和他母妃千挑万选,家世、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他甚至偷偷见了闺阁中的诚王妃一面,这才心甘情愿点头答应的,根本与人无尤!

诚王很快便出了院子,往寺里看似闲逛,却在寻找与清安偶遇的机会,谁知转了半下午,别说清安了,连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没见一个,不由得悻悻而归,十分不满。

舒王听手下汇报了诚王的举动,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轻蔑,若不是背后有淑妃撑腰,凭四弟这种连掩饰自己情绪都不会的性情,还想和他争锋,当真是可笑至极!

头天晚上,舒王妃给清安送了帖子,第二天,舒王妃便起身拜访,谁知到了清安的院子,却被歉意地告知清安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古家的众仆虽然态度谦卑恭敬,但拒绝的态度很坚决,舒王妃自然不能以看病的名义硬闯,只好退了出来,回头告诉了舒王。

这里舒王妃碰了钉子,让舒王夫妇心生疑虑,那边诚王更是连机会都没找着,根本就见不到清安,自家王妃也不给力,不肯前去拜访,不由得怒气大炽!

很好,既然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爷就不信,你敢直接拒绝爷!

诚王刚了狠心,便从属下那里听到意外的消息,“你说什么,靖安郡主下山了,不知去向?”

饶是诚王做了万千猜测,也绝对没想到,清安居然根本不在寺中!

这下子,他这一番兴冲冲进山的姿态,简直就成了一种笑话!

舒王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诚王,他虽然没有用属下直接探听靖安郡主的动静,可只要盯着诚王,什么消息弄不到,然而,当他得知靖安郡主消失不见时,他却不同于诚王的勃然大怒,而是产生了点不祥的预感。

他也顾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蝉都不知去向了,螳螂正怒火冲天,他这时候凑过去别说捡到什么便宜,别引火烧身就不错了,舒王是个冷静理智的,当机立断,第二天便带着家眷下了山,让王妃带着众人去温泉庄子小住几日,自己则快马加鞭进了京,直奔皇宫!

“你是说,你去皇觉寺祈福,让王妃拜访安儿,却现安儿不见了?”景帝神情莫测地看着底下的三儿子。

景帝固然喜怒不形于色,但萧玹多少还是看出了一丝蛛丝马迹——从那难掩疲倦的神色中,萧玹居然察觉到一丝意外的平静,仿佛对靖安郡主的去向心中有数似的。

萧玹垂下了头,心念飞转,嘴里却诚诚恳恳地道,“正是,儿臣心觉不妥,也曾想着,表妹的行踪是不是禀报过父皇和太后,但儿臣又怕是自己想当然,误了找回表妹的最佳时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京禀告父皇,毕竟其中关系到表妹的安危,若儿臣所为是多此一举,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多跑一趟腿,可凡事只怕万一……”

“不错,你的想法很对,”景帝点了点头,“老三这几年越长进了,等翻了年,内务府便交给你吧!”

萧玹一下子就愣住了。

虽说两年前他就被分进了内务府,总管着十三司中的三司,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管三司和总管内务府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父皇真的放心将整个内务府交给他?

瞅着萧玹恍恍惚惚的背影彻底消失,景帝终于揭下了镇定的面具,颓然坐在龙椅中,儒雅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痛楚。

儿子深陷江南,生死不明,他心急如焚,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只怕他露出一丝不确定,儿子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而疼爱的外甥女之所以消失不见,根本不用查,他也知道,她是下江南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儿子出事的,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压下所有明剑暗箭,等那两个不省心的,平安归来……

但愿,但愿安儿能把那臭小子带回来,不求毫无伤,只要,只要能保住一命就好……

……

京城生的种种,清安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从京城通往江南,有水路和陆路,走水路显然行不通,走陆路,凭清安那才练到初级的马术,可算是吃足了苦头,每天停下来都要龇牙咧嘴地涂上厚厚一层药膏,尽管如此,她还是半天也不敢耽搁,一路飞驰。

沿途日夜不停地赶路,不断地有各种消息涌入她的耳中,让她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江南官场,正经历着一场山崩海啸式的狂潮!

被暗杀的江南总督,抄家的江南九府巡按,还有南华州知府、江南织造、盐运司、通政司、通判、江南绿营等等,统统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此次前去江南的负责人明面上是景帝的心腹,王敬年大人,赵穆将军,而顾牧并没有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南,因此所有传来的消息中都不包括顾牧,如果不是顾牧亲口告诉她去了江南,她都以为他根本不在这里,雁过留痕,可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越是这样,清安的心沉得越厉害。

简而言之,顾牧失踪了。

清安怕,很怕,血腥的噩梦直接将她推到了前世那无法自拔的泥潭里。

前世顾牧的惨死,仿佛诅咒一般缠绕在她心间,她也不是没做好准备,截留媚娘和安北,不就是为了在江南展势力,她并不求势力展的多大,只是希望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顾牧一点帮助,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布置好,顾牧就失踪了,她恨不得一夜千里,下一瞬就来到顾牧的身边。

总有一种感觉,如果她不快些见到顾牧,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日夜不停地赶路,本来一个多月的路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了二十天,总算赶到了南华州的边界,高大而有别于北方厚重的城墙近在咫尺,然而,清安却没有率领众人进入南华州城门,转而向南华州西南方向而去。

余下众人自然是以清安的意志为准,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本来这一路他们也不是为了游玩享福的,分明是有重大紧急的事情要办,何况主子一个弱女子都拼命了,他们身为下属,又怎好偷懒?

清安绝对没想到,她这一路不怕苦不怕累、果决明断的作风,反而为她赢得了府中众退役将士的敬重和忠心,强者,无论是身体强大还是心灵强大,总是会得到旁人的崇拜尊敬!

南华州城外散落着连绵茂密的山林和大大小小的村落。

清安等人沿着官道,策马直奔山林区,时值初冬,冷气嗖嗖,阴寒浸骨,山里尤其阴冷,丛林里多半是枯草黄叶,也有三两棵岁寒而不凋的松柏等常青树,却比春夏秋好走了许多。

就仿佛有神明暗中保佑一般,清安本打算花费几天时间确定噩梦中的地点,谁知攀上的第一座山林就熟悉得令她心悸!

还有那股子盘桓不去的血腥味,经山林里*的粗枝烂叶一沤,气味格外难闻。

“主子,小心点。”

古达,古三的义子,古家这一代名为护院实为暗卫的领,领着精挑细选出的三十名兄弟,跟着清安一路,几乎不曾出一言反驳清安的种种安排,但到了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拦住清安。

——那林子里,他闻到了人血的腥味,以及尸体*的气味。

“这里面似乎不妥。”古达轻声道。

清安目光直直地看着一根从树梢上垂下来的破布条,半晌,干涩地道,“我知道,我必须要去查查看。”

清安越是往里走,越是神情惨淡,嘴唇颤抖,几乎有些立不住了,一直找到梦中出现的那条鲜血拖出来的凌乱小道上,清安浑身一震,几乎支撑不住,流云和飞雪不得不上前扶住清安。

“郡主……”

“走,扶着我,往那边走!”清安对两人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直接指着方向命令。

流云和飞雪无奈,只好沿着清安指出的方向,扶着清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山坡处走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山坡尽头——

“那是哪里?”清安面无血色,唇色惨白,一眼看去,整个人已经如风中飘絮,十分勉强了,但她眼中的神采却越璀璨,璀璨而凌厉,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袅袅炊烟从山脚下升起,灰扑扑的房屋,在青山碧树间若隐若现!

明山脚下,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大约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其中靠近村尾处,有一户竹篱茅舍的人家,家中唯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南方地主豪强云集,大量的土地也都集中在他们手中,流落民间的土地本就稀少,因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明庄的人二十几户人家,不过只有三两户家中有些薄田,自然也只能靠着明山生存,多数家里都佃上几亩田地细细伺候,混个口粮,而主要的大头,则是家家户户的壮丁都去当猎户,平日里结伴进山捕猎,山鸡啊,兔子啊,小鹿啊,野山羊啊,好在明山没有大型猛兽,老虎狮子豹子都不见踪影,顶天了生几窝野猪就不得了了,虽则日子也过不丰裕,也能勉强糊嘴。

平日里,兄长负责打猎养家,妹妹则在家中缝缝补补,种上几分菜地,日子过得清贫而安然。

这些天来,家里的氛围有些古古怪怪的,兄长长栓也没出门,在家里砍了些竹子编筛子筐子,妹妹则整日缩在屋内,也不出门。

长栓编好了一个竹筐,坐在门槛上呆,见妹妹杏儿走了出来,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问道,“那人可醒啦?不是什么罪犯流窜到咱们这里吧?”

妹妹杏儿今年大约十六七岁,皮肤微黑,大眼睛挺翘鼻小嘴儿,五官底子却生得不错,她眨巴着一双春情荡漾的明亮杏眼,双颊微红,使劲挣开哥哥的手,才斜着她哥哥道,“哥哥真会瞎说,看那人的穿着打扮,哪里像是坏蛋啦?你别挡着我,我去给他烧点热水。”

长栓是个憨厚的,被妹妹一抢白,讪讪地退到一边,让妹妹利落地跨了出去直奔厨房,一会儿功夫,拎着一壶热水又钻了进去。

长栓非常担心,他虽然没念过书,但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里不妥当还是知道的,可面对一直都当家作主的妹妹,天然便气弱了,到底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

屋子里,杏儿盯着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双眼放光,神情迷醉——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呢,简直比戏文里说的那些王孙公子都好看,都说村那头的朱秀才长得好气度好,她却觉得,朱秀才若是跟眼前这个男人一比,那简直是黑乎乎的油灯和天上广寒宫的差距,根本没有可比性!

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哥哥救了他一命,就相当于她救了他,戏文里不是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嘛,她也不贪心,非要做他的正妻,不过,凭她的救命之恩,一个二房应该是没问题吧!

嗯,等他醒了,让哥哥问问他!

就在杏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床上的男人眉头微微一动,流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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