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狄求亲(2)
日升殿内,夜色微凉。
萧玄景正翦手而立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蔡康突然走近,立在他身后,恭道:“皇上,那个江湖郎中开口了。”
修长的身影猛地一顿,好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有些艰难地低询出声:“如何?”
“……正如皇上所想。”
高大的身影陡地一颤,竟半晌说不出话。
灵凤宫中。
倾歌手握一个物事,只身在院中把玩。
其他奴才都被她遣会房里寝歇了,唯独秋萤几个,死活要在身边伺候。
这日子,已一日较一日更凉了,一阵冷风秫然袭来,倾歌鼻端痒,瞬刻连着打了两个喷嚏,紫娥连忙回屋替她取大氅。
秋萤一眼看出她手中之物是个玉箫,不禁暗自迟疑,她自小跟在倾歌身边,她们家小姐什么脾性,她怕是再清楚不过了,丝竹管弦一类的,她惯常是从不沾的,为今为何……
“娘娘莫不是还会吹这玉箫?”
那边厢,伺候在一旁的小蚁子低声问道。
倾歌扬眉一笑,不禁忆起了一抹久远的记忆:“这是一个故人送的。”话到此处,她不由又有些怔住,稍倾,低喃了出声,近乎自言自语:“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我倒也不曾见他吹过呢。”
几个丫头甚少听她提过身边有什么亲密之人,此番一听,都不禁生了好奇。
“娘娘若挂记,不妨求皇上让那人来宫中小住几日,也让奴才们饱饱耳福。”
紫娥说着,已经将大氅自身后为倾歌覆上。
倾歌伸手拢了拢,眼底心间,不禁苦苦一笑。
那个人,她此生怕是再无缘见了。
她想到此处,又联想起今日种种,不由低低轻叹了一声,尽是诉不尽的苦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大步入内,直直朝着倾歌的方向而来。
“南倾歌,你还要不要脸!”
秋萤几个乍然一件,都不禁兀自哆嗦着跪拜在地。
“叩……叩见皇上。”
“滚出去!”
他浑身散着嗜血的戾气,胸膛更因为突来的怒气而微微起伏,倾歌甚少见他这般,暗里不由也有些心悸。
正在心底暗忖间,手腕倏地被他一把握住,他往上一提,竟直接将她整个拉起。
倾歌脚下打绊,险些栽倒在地。
未及抬眸,他的怒斥却又一次自头顶凌冽打来:“你心里心心念念全是那个人,怎么,这是定情信物?”
他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玉箫,狠狠举到了她的面前。
倾歌被他吓得不轻,此时却越怒恨,脱口的话也不禁字字带刺:“你不是说我腹中的孩儿是他的吗,你是九五之尊又如何,至少,跟他在一起的光景,是倾歌此生最快活的时候。”
她的冷笑教他只想将她立即毁灭。
“他待你好,所以你不惜拿自己的身子报恩!”他一把扭住她削尖的下颌:“那些宫人碎嘴的时候,朕还只当他们是嚼舌根,原来,你真的偷偷将药膳倒了,你怀了他的野种,你怕朕将来会杀了他是不是!”
倾歌狠狠瞪向他,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男人不信她。
他不信她!
“皇上,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
哐当!
玉箫坠地的清脆声。
倾歌的心口随之狠狠地颤。
他在她急促的呼吸里冷冷笑了:“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让你亲眼看到你爱慕的那个男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模样!”
倾歌咬牙切齿地打他,“萧玄景,疯子,你这个疯子!”
“疯子,呵?”他阴沉着脸,冷冷轻哼,他突然一把将她摔倒在地,额头的钝痛让倾歌失声痛呼出声,他冷笑着,看也不看:“来人,将南妃关去三清大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探望。”
他口里的谁,甚至包括她身边的丫头。
所有恩爱,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倾歌突然扯唇笑了,那是最后一丝希望幻化成绝望的笑。
她此生从来不曾怕过什么,唯独不敢踏进三清大殿。
看来,他是真的恨上她了,很恨很恨。
默默立在一旁的蔡康突然有些难过。
那江湖郎中招供的当夜,皇帝已将之杀人灭口,袒护南妃之心可见一斑,今夜南妃若未曾说这些话……
方入得三清大殿门口,倾歌被人一把推了进去。
出其不意,她猛地扑倒在地。
“你这人,不知道小心些吗?”
身后,秋萤打抱不平的声音传来。
侍卫冷冷一哼,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水性杨花的女人,随便遇着个男人就贴上去,真不要脸!”
指骨被地上的花纹蹭破了皮,倾歌强忍住灼热的痛楚,挣扎起身,弯唇,朝自己的丫头轻摇了摇头:“丫头,回去吧,莫做傻事。”
“娘娘!”
秋萤要扑上来,却被身后一个侍卫紧紧抓住手臂,大门砰的一声合上。
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个面容不甚和善的老嬷嬷走了出来。
她手里抱着高高一摞经书,尽数扔到倾歌面前:“南妃娘娘,太后娘娘怕您在这清净之所呆不惯,这是她老人家吩咐老奴给您抄的经文,一日一本,抄不完可没有饭吃。”
话毕,扭着水桶般粗壮的腰走了出去。
眼前除了一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倾歌默默捡起那些散乱在脚边的经书,周身的压抑令她完全不敢再有丝毫更大的动作。那样的畏惧又来了,她下意识往后缩着身子,将唇角咬破了皮,还是怕得浑身颤抖。
火红的大殿,面目尽毁的女子,不断收缩的佛珠,悲惨的哀嚎,无底的悲痛……
“我是你,你是我……我是你,你是我……我是你,你是我……”
她捂紧双耳,那个声音还是不放过她,那个面目狰狞的女子在火中挣扎,她盯紧了她,狠狠地,似哭,还笑……突然,她仰脖哀嚎:“天尊,朱雀不悔!”
“不要,不要……”
她被梦魇着,丝里凝了冷汗,顺着额头沁出来,濡湿了她的脸颊。
“倾歌!”
突来的碰触惊得她失声哭叫出声:“啊,不要!”
来人使了些力气控制住她疯狂挣扎的身子,将她紧紧嵌入怀中:“莫怕,是我,莫怕!”
倾歌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人,竟是……
她大惊,猛地直起身子:“你……怎么会是你?”
来人眉眼一划,眸色骤冷:“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希望是他吗?”
倾歌死死瞪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浅浅而笑:不答。
倾歌正要挣扎,他突然扬手一拂,她刹那失去意识,便这般软到进了他的怀中。
他将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单指轻轻拨弄着她被汗湿的,口出的嗓音低沉,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我总不明白,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进这三清大殿,原来,竟是这样。”
他眸子骤冷,唇角斜斜一挑,师兄,前世今生,她终归不属于你。
他低头,颇有些贪恋地含住她微微张开的唇角,舌尖一点点探进去,深吸浅吮,流连忘返。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他眉眼一怔,猛地抽身,将她轻轻置于蒲团之上,起身,竟瞬间便消失了身形。
大门应声而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率先踏入,再往上,白色的面罩在风里微扬。
是沈秋月。
乍然看清眼前情景她不禁倏地一惊,脚下已经快步而去。
“南妃妹妹?倾歌?好妹妹!”
倾歌悠悠醒转,见是她,面色微惊带喜:“沈姐姐?”
“好妹妹,这是怎地了?”
倾歌下意识一怔,好久……她没做那个梦了……
她不由凝神,想起了方才情景。
似梦似幻。
是做梦吧,否则,宫中守卫森严,这里尤甚,那人便是本事再大,又如何逃得过这些三步一岗的侍卫。
她想着,却突然却抬起了头:“沈姐姐,你怎这时候过来了?”
那人不是说,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许来的吗?
“南妃娘娘有所不知,今日本是咱们娘娘的生辰,娘娘便同皇上求了这个。”
低声解释的是沈秋月身后的宫婢。
“丫头,就你多嘴。”
沈秋月转头轻嗔,那边,倾歌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沈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沈秋月凝眸盯了她半晌:“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她话到此处,又暗暗给自己身后的丫头递了个眼神,那丫头会意,便起身去瞧了瞧四下,不一会,便朝她二人摇了摇头。
沈秋月复又看向倾歌:“我惯常不是个喜打听别人的人,只是,你看似大咧,实则大智若愚,小事你不计较,大事却并不糊涂,怎么如今?”
倾歌怎又不明白她话里所指,她悄无声息垂了眸子,语气却格外平静:“沈姐姐,这世上总有些人你说什么怎么做他都不明白,这世间,理解是玄妙的事,也是最稀缺的。”
沈秋月眉眼一怔,竟一时没了言语。
稍倾,又紧了紧她的手,“我倒了忘了问你,方才你为何那般躺在这冰冷的地上,可是身子不适?”
倾歌眉眼微怔,抬眸低道:“劳姐姐挂念,我一切都好。”
沈秋月取出绣帕轻轻替她搵去额前的汗液:“瞧瞧这苍白的面色,这身子看起来约摸比之前还清瘦许多了。”她语里疼惜尽显,转即又道:“你连着两次小产,落下了病根,皇上他真不该……”
倾歌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好姐姐,你一向清净,何时竟这般没所顾忌了?”
沈秋月闻言不禁一正,她柔柔一笑,又凝眸望向她,低道:“我只是为你不值。”
倾歌苦笑:“沈姐姐,值与不值,倾歌这辈子怕也是便这般了,倒是你,若是寻着机会,千万要出了这牢笼才好。”
沈秋月下意识握紧了抓着她的手:“好妹妹,都这个时候了,也只有你还这般替我着想。”
倾歌反手握紧了她的:“他们这几个兄弟当中,便也仅有元景到如今只身一人,你何妨问问……”
沈秋月笑了:“这些年我自觉通透,却唯独他的心思,我总看不穿……”她语意幽幽,转瞬又看向她:“我不可多待,好妹妹,你好生照顾自己,我这儿有个好消息,兴许能多少解你心口烦闷。”
倾歌抬眸:“什么?”
沈秋月朝她凝眸一笑:“闻说南大将军此番大败西楼兰,来年开春西楼兰的可汗会轻率胞妹亲自来咱们大夏朝归降。”
倾歌不禁一喜,倾身道:“哥哥回来了吗?”
沈秋月看进看她的眸子:“快了,他立了大功,如今身后便只有你这么个胞妹,等他一回来,到皇上面前求个情,你的苦日子也便到头了。”
倾歌看着她离去,转瞬凝眉一笑,苦日子,沈姐姐,当年你在冷宫中过活的时候,又何曾觉得苦过?
便是当初在那溶洞中以天为该地为炉的日子,倾歌也从不曾觉过苦。
连着几日,倾歌白日抄写经文,夜里却一直被梦魇着。
迷蒙之中,似乎有个身影一步步近得床榻。
“倾儿……”
倾歌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液,她不安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将她狠狠嵌入怀中,好像什么都没变。
“倾儿……”
我们还可以回去的,是不是?
“不要离开我……不要走……陆大哥……”
所有的声息乍然顿住。
萧玄景将要为她拭去额头汗液的手就那般生生顿在半空。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毫无所觉的面色,眸中的情绪,不知道是狠,还是恨。
都这个时候了,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他!
他突然撤身,有些狼狈地逃了出去。
他不敢想,若再呆下去,他会不会一把将她捏死。
“来人。”
他泠泠立在大殿中央,窗外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鹅毛飞雪,一片接一片地落在他的顶衣襟上。
他在院中站了许久,突然便开了口。
“皇上。”
恭恭敬敬立在身后的,是守门的侍卫。
他头也不回,只是冷声吩咐:“传朕口谕,即日起,三清大殿内撤去一切冷冬物事。”
话毕,他提腿,大步离去。
内里的女子却俨然还被魇在梦里。
她痛苦地皱紧眉眼,低低喃了出声:“……阿玄……不要死……不要死……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阿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