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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赦天下(16)

御膳房送来午膳之时,龚璃正在房里替那人磨墨,她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没敢提及小德子的事。

二人双双上桌之后,她便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菜夹进那人碗里。

皇帝来者不拒,兀自吃得津津有味。

她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气又是着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尽数落入皇帝眼底。

“蔡康今日去寻你了?”

他的话突然自头顶打来。

龚璃一惊,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神色恍惚地要去捡,却险些一头磕上了桌角。

皇帝眸色一冷,已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龚璃暗暗交握着手心,咬磨着唇角低垂着头,眸色闪躲着不敢去看他。

皇帝嘴角一瞬凝了一抹幽深的冷弧,他徐徐朝伺候在侧的蔡康看去一眼,冷声开口道:“下不为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教蔡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有些哽咽地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不再看他,只徐徐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门页合上,龚璃低垂着的头终于缓缓抬了起来:“阿玄……呃!”

出其不意,她的下颌被他一把掐住。

她痛得皱了眉,眼前的男子却陡地变得陌生,开口之声又阴又冷:“你帮他,代价是什么,嗯?”

“我……阿玄,不要……”

她眼角盈了泪意,颤抖着手要去扯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一把捉住。

他猛地凑到她的面前,额角青筋暴起,眼底尽是寒气。

突然,他将袖中的锦囊狠狠摔出。

“你还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他一把松了手,龚璃的身子一软,便直直倒在地上。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个锦囊之上,眼角的泪突然便簌簌滚落下来。

她这些天一直在找这个锦囊,没曾想,竟落到了他手里。

“阿玄,你听我解释。”

她转身抱住他的腿,泪意涟涟地仰头去看他。

她面上的惶恐和不安,便丝毫不差地落入他的眼底。

“龚璃,你也会怕。”他声音悠悠的,唇角甚至衔了一抹笑意,缓缓在她前面蹲了下来,不再去看她泪流满面的脸,他只是单指挑起她的下颌,挑眉低道:“你怕什么,怕杀死小蚁子的是朕,还是怕事情败露了你会失宠?”

“不是这样的,阿玄,你听我解释!”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皇帝一把将她甩开,冷声而笑:“难道你不是这样以为的吗?还是说,你帮蔡康不是为了从他口中打听这件事?”

他看她被他一句话噎住,心口突然像被人凌迟了千百遍一般,疼得鲜血淋漓。

他自嘲一笑,起身,大步离去。

龚璃面色这才有了点反应,眼见他离她越来越远,心口的恐慌越甚,她止不住地悲鸣出声,跌跌撞撞爬起来便朝他奔去。

“阿玄,别走,不要走!”

她自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他的胸腔震动着她的胸腔,她一声声地悲泣着,绝望得快要死去。

他的身子一瞬僵直,双手紧握成拳才没有回身去抱她。

她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教他时时刻刻活在水深火热里。

许久,她的悲泣渐渐消了下去,她的手却紧紧缠在他的身上,不见丝毫的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说:“如果是朕亲手杀了他呢,你会怎么样?”

缠在他腰上的手臂倏地一僵,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能想见她不敢置信的神色。

“阿玄,你……你说什么?”

萧玄景哑声笑了,眸底和她一眼,染满了绝望。

一根又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他将她的手拨开,缓缓转了身,直直看进她的眼底:“你没听错,是朕亲手杀了他。”

他一字又一句地说完,突然使出一阵掌风,嗖的一声将架上的宝剑震出。

他将刻了精致龙纹的剑柄抓在手里,缓缓塞进了她的手中,突然便笑了:“这是当年先皇赠给朕的宝剑,它上可斩皇亲贵胄,下可斩黎民百姓。”

他紧紧盯住她的眸子,幽声道:“现在,朕将它赐给你,给你一个机会替你的奴才报仇。”

他说得一派轻松,面上始终凝着淡淡的笑意。

一切,仿似不过是寻常话语。

却教龚璃惊得步步后退。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手中的剑垂了下去,皇帝上前,狠狠掐住了她的双肩,朝她低吼出声:“是这样的。”

他面色突然狠厉得可怕,再开口的声音却格外低柔:“倾儿……别怕,来,朝这儿刺,刺了你就可以替他报仇了。”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哄着她:“你莫怕,即便朕死了你手中还有这把尚方宝剑,他们不敢为难你,你带着你的丫头,出宫去找陆聃,让他带你走……”

“不要再说了!”

哐当一声,手中的剑砰然落地,龚璃狠狠捂住耳朵,她蹲下身埋头在膝间哭泣,突然脆弱得得像个失了灵魂的人。

心口像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生生剜开,萧玄景喉间来来回回滚动着,他眼睛红得可怕,仰起头才没让眼角的泪掉下去。

许久,她终于抬起了头,缓缓朝他看了过去:“萧玄景。”

她朝他低唤出声,“你拟一道旨罢。”她伸手抹了一把颊上又滚过的泪,嗓音一瞬艰涩得紧:“送去清梵寺,让他们为那奴才做一场法事,可好?”

她说完,也不待他应允,便起身朝门外一步步走去。

萧玄景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莫大的恐惧突然淹没了他。

好像她这一走,从此又是他一个人。

他缓缓伸出手,想去拉住她,却觉得竟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张了张口,欲说什么,终究都只作了沉默。

自那日后,龚璃再没出过宫门,御膳房每日送去的膳食全是素菜,她吃了几日,人已经瘦了好大一圈。

叶卡青闻言赶来时,她的眼角已经深深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得仿似下一刻便要随风逝去。

日升殿,蔡康战战兢兢将灵凤宫里的境况一字不漏说给皇帝听,正在批阅奏折的男子突然抬头,手中的奏折猛地朝他身上扔了过去。

“你做的好事!”

他怒红着眸子,面上疲累之色昭然,显然这几日的日子也不好过。

朝臣只知清梵寺里的普光大师突然为宫里一个奴才做起了法事,却无人敢去猜测那个奴才的身份,更不敢去向别个打听。

只因,皇帝又开始喜怒无常了。

这边,蔡康默默将地上的奏折拾起,便听得他道:“大将军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蔡康连忙作答,心底却想,皇上一生气,便连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也是要跟着他们这些奴才遭殃的。

“让他进来。”

“是。”

蔡康应声而出,院里,断章直挺挺立在原地,竟连姿势也不曾变过。

“蔡总管,皇上怎么说?”

他抬眸,苦笑着问。

“皇上请大将军进去。”蔡康低声作答,犹豫了一番又叫了他一声:“听说将军夫人今日也来了,可是去宸妃娘娘那儿了?”

断章一瞬挑眉,看了他一眼,点头。

蔡康旋即笑了,“咱家只是好奇一问,大将军快些进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断章点了点头,大步迈了进去。

皇帝见到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放下,起身在屋里走动着,半晌方道:“容朕猜猜,断章此番前来,还是与西楼兰的事有关。”

断章陡地抬起了头,面上反现了难得一见的难色。

只是他性子向来爽直,犹豫也只在片刻,便又道:“叶弧烈突然给公主写信,说想见见小长安,让她择日启程回楼兰。”

皇帝眸色微微一凝,转身之际,已冷声笑了:“只怕公主这一走,归期便再无可望了吧。”

断章又怎会猜不透那叶弧烈的心思,所以,这才是他今日进宫的主要原因。

蔡康再来到灵凤宫之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本来,他以为叶卡青跑这一趟帝妃之间会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当年小蚁子无辜枉死之事大将军夫妇也是知情的。

谁曾想等了三日竟还是老样子。

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去了灵凤宫。

他不知宸妃娘娘为何对从前南妃宫里的奴才那般在意。

然而,那日帝妃在里间争吵,他在外间听得清楚,皇上说的是实情,亦不是实情。

当年小蚁子领命去锦绣宫给公主递消息,却被甘泉宫里的人现了,于是禀了宁贵妃,遂将小蚁子扣下。

及至灵凤宫一众宫奴随南妃下狱,那原本失去下落的小蚁子突然又在甘泉宫中出现,他剑指宁贵妃,口口声声要替他的主子报仇。

太后盛怒,欲将之杖毙,幸得皇上得了消息差他跑了一趟,方有那小蚁子被收入天牢之事。

皇上本拟将南妃“处死”之后便再替她身边那几个奴才另寻去处,谁曾想南妃会突然提出要见太后。

皇上计划被打乱,眼见她性命不保,便匆匆赶往了宁寿宫。

之后故意与南妃说那些狠心话,不过为了打消太后疑虑,以期成功将她保住。

再者,他既已牵连此事,太后必不敢再私下对小蚁子动刑。

出了宁寿宫之后他便吩咐人将小蚁子送去了日升殿的别苑,并钦点了卢太医替他诊治。

却不知,宁疏影已在他身上施了蛊。

当时正值容相病重,皇后来日升殿求皇上允她一次出宫探望的机会,便在临别之时,那小蚁子突然奔入,一把抽出侍卫手中的剑便要朝她刺去。

危难之间,皇上要阻止已来不及,为了保护皇后便失手杀了他。

所以,真要追究起来,真正害死小蚁子的凶手,是宁贵妃。

然而,他将这些话说与她听之后,龚璃却只是莞尔一笑,之后突然变戏法似的自身后掏出了一个香囊,递到了他面前,笑盈盈地道:“蔡总管,你看本宫这香囊做得可好?”

蔡康猜不透她的心思,还是凝眸看了过去,面色却倏地一怔。

那香囊的背面,竟用红色丝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景”字。

蔡康未及点评,她却又一瞬拿起了剪子,咔嚓咔嚓地将那香囊剪碎。

嘴里碎碎念道:“不行,他们几个兄弟,个个名字里都带了‘景’字,这可不行。”

说毕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又开始翻出布料开始裁剪起来。

她身边那两个大丫头帮不上什么忙,便跪在一旁将那些被她剪得乱七八糟的布料与丝线连连抓进旁边的篓子里。

便是这样,也将那两个丫头累得大汗淋漓。

蔡康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兀自回了日升殿。

连着五日,龚璃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要绣什么好,皇帝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那日突然闯进了她的屋子,下一刻便将她手中的香囊夺了过去。

龚璃乍然见得他亦是一惊,回神之际又匆匆伸手欲将香囊抢回,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却终究作了徒劳。

皇帝便在此时笑了,他将那香囊拿在手里,再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朕听蔡康说你的绣工可不好。”

龚璃气得跳脚,“讨厌,不要还我。”

他又是低声一笑,眸子温温地凝向她:“这几日就是为这事儿犯愁,嗯?”

龚璃无比郁闷地点着头:“我想绣个‘玄’字来着,可是以前似乎有人这样唤过你,我不喜欢。”

皇帝哑声笑了,几年前的事儿了,竟然还记着。

她突然回身一把吊住了他的脖子,仰头苦兮兮地道:“‘阿玄’好听,可是字太多,我怕自己绣不好。”

皇帝凝眸看着她,突然在她娇俏的鼻尖上屈指一弹:“傻子。”

他低斥出声,眸底却始终染着笑意:“这样便够了。”

“那说了不许嫌弃。”

她目光灼灼地求证。

他将香囊举过头顶,嗓音低醇:“嗯。”

他又怎么会嫌弃?

上面空无一物,却出自她的手。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如你。

龚璃埋头在他怀里,终于弯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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