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里没有小事
“孔制片,这是易导让我给您买的东西。”负责采办的剧务一脸恭敬的站在孔儒的面前,举着手里的几个超市袋子说道。
“哦……”孔儒看也不看就接了过来,然后马上道:“我正好也在找你有事。你马上去……”
“哎哟,孔先生、孔大爷,您老看也不看一眼?”剧务哭丧着脸的道:“为给您私人买这点东西,我转了两趟车在城里遛了一圈,腿都快走折了。您就是不看,也得给我……在这个小票上签个字,我得拿去财务那里,省得回头咱们导演祖宗又说我嘧了公司的钱。”
说着,剧务拿出一小张超市结帐的小票来,递给孔儒。
孔儒马上拿过来,从导演服的口袋里抽出支签字笔来,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剧务冷眼看了看孔儒穿的跟易青一模一样的导演服,上面也象易青一样,一个口袋插一卷剧本或者剧组文案之类的东西,最上面胸口的口袋上插着一排笔——用来在剧本上做各种颜色记号用的彩色水笔;几支带钢帽的铅笔和一支名牌签字笔。
剧务偷偷撇了撇嘴,心想就你也学导演的派儿,切!
孔儒签完字,刚把条子递过去,那剧务连忙满脸堆笑的接过来,转身就想走。”
孔儒连忙叫住他,道:“不行,今天天黑之前,你还得进城一趟。剧组急需点东西。
那剧务一听,心里叫了一声苦,腿都软了,拉着孔儒的胳膊道:“我的妈呀!孔制片。我已经给您当了一天的闲差了,您以为进一趟城是容易的?先得坐吉普过四道黄土坡,然后在外镇的镇口上汽车,颠一个多小时,然后进了城以后还得打出租车或者公车坐五六站地才能找到能买东西的热闹地儿,这来回一趟下来,四五个小时打不住……爷,您让我歇会儿吧。我这一下午,水都没喝一口呢!”
孔儒板着个脸,想也不想地道:“四五个小时不行。只能给你三个小时,你现在马上去。水,我这里有。”
说着马上回头四处找了找,在身后一辆拍摄车上拖出一箱还没拆塑料包装的矿泉水来
粗鲁的噼里啦啦三下五除二把塑料胶皮撕开,拔出一瓶矿泉水来,塞给那人,道:“喝了水赶快去吧。对,再给你点吃的……”
孔儒想也没想就从手里地塑料袋里把易青让给他买的补营养的花生和萄葡干各塞了一大包给他,道:“好了。这下你饿不着了,快去吧。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你要在晚上九点赶回来,明天我们拍戏要用。一共需要二十圈一百米的五号粗铁丝,快去快回。别坐吉普了,开组里的道具车去,把东西拉回来……”
孔儒自顾自的说着,那剧务表面恭顺,呆呆站在那里听。心里已经和他孔家的十八代祖宗挨个生了若干次性关系——起码也得让人等到傍晚放饭时间,领了晚饭后再走吧,哪有饭都不给人吃的道理?
剧务眼珠子转了两转,直打主意不想去,想了想陪笑道:“孔制片,您看何必非这么着急呢?就是晚上买了回来,道具们也赶不及做。”
“赶得及,”孔儒道:“我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天早上至少先做十个成品出来。为了这个道具,本来今天下午要拍武戏地,现在都停下来拍文戏了,怎么可能再拖到明天。”说着,孔儒朝身后一指,在他身后的片场上,易青正在跟几个群众演员和小意说戏,两个拍反打镜头的机器正在机器吊臂上晃来晃去的找位置。
剧务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心里叫了声倒霉,刚想答应,突然灵机一动,道:“恐怕组里地道具兄弟们不肯做吧?额外加他们的工,又是连夜赶工。要不我跟您去找道具组说说,如果他们不肯做的话……”
孔儒皱了皱眉头道:“谁敢不做,我就开除他。”说着,挥了挥手道:“也好,我带你去找找道具组,一会儿你买东西回来就直接跟他们交接吧。”
说着孔儒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车上,带着那剧务扭头向道具组地道具大车走去。
……
“木郎,木郎,你怎么了?”
刚刚经历了第一次杀人的花木兰呆呆地望着一望无边的战场,到处是横陈的尸体和残肢碎块,猩红的鲜血慢慢的从她脚下的土地缝隙里流过,浓得仿佛都要流不动了。
小意经过了前三次的ng,心里对易青和依依教她的所谓“似吐非吐”的剧本要求已经有了一定地把握。一开始,她使劲想着吐的感觉,以为弯下腰大声呕就是“表演”吐了,结果被依依叫去狠狠数落了一顿。
易大哥和依依姐说了,欲演吐,先演不吐!小意默默的想着……
用拼命压抑内心恐惧和呕吐欲望的表演情绪,代入到角色的心理中去——
“我没事……”花木兰挥了挥手,拿起铁锨和战友们一起开始打扫战场,把一抉块尸体的碎块铲进同伴背着的箩筐里去。
那些残损的肢体在罗纲刻意加三成清晰度的摄影镜头下显得格外狰狞恐怖——易青在监视器后看到了这几个准确且构图巧妙的镜头,满意的点了点头。
监视器里出现了花木兰的半身近景镜头。小意每弯一次腰,就皱了皱鼻子,扁了扁嘴,有时摸一摸自己的胸口……整个表演过程,她没有做出任何一个和吐有关的动作,所有呕吐的人的表情和行动她都没有明确的做出来;但是无论是站在易青身后和他一起看监视器的依依和孙茹,还是所有在片场的剧组地工作人员……所有看到此刻小意的表演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要吐了!她马上要吐出来了!
小意清秀地外表和她纯粹明快的表演风格,揪住了在场每一个旁观者的心。所有的人都忘记这是在演戏,打从心里替她难受起来,有的人甚至希望她快吐吧,赶紧吐出来。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依依站在易青的身后,在监视器里看到小意如此传神的表演,激动的上半身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忘形的伸手下意识的在易青背上扯着,把他的导演服都快扯破了。
就在所有人的这种期待值达到顶峰的时候,镜头里地小意已经开始深呼吸了——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在演戏,她忽然觉得鼻子里闻到的蜂蜜红颜料的味道就是浓郁的血腥味,她真地觉得自己压抑不住恶心的感觉。马上就要……
“cut!搞定!草,太爽了,牛比,太牛比了!”易青兴奋地带头使劲鼓掌,用手圈成喇叭冲着场内的小意喊道:“小意,牛比啊。你太牛比了!”
要是在平时,小意听到易青说这么粗野的话,可能早就象慌乱的小兔子一样跳到一边,垂着头双手并拢。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是此时她却似乎浑然未觉,一个人还站在一大堆道具尸块中间。努力的吸着气,被化妆师用三层裹胸裹的紧紧的胸部剧烈的起伏着……
周围地人都看出不对劲来了,纷纷叫道:小意你怎么了?
小意终于弯下腰,“哇”得一声吐了,先是一口清水,然后把下午吃的还没消化的残余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哈哈哈哈……”明白过来的易青和周围的剧组同事顿时大笑起来——小意这孩子,还当真了。
“笑什么笑?”依依连忙冲过去,使劲拍着小意的背,大声的道:“好了好了。傻丫头,已经叫cut了!这条过了!”说着掏出纸巾来递给小意。
小意摇了摇头,道:“真的过了?可是我觉得这条还不够好,其实我还可以更好一点的……要不要再补一条,啊?跟导演说再来一条好不好?”
周围的人又大笑起来,离她最近的罗纲棒着肩上的摄影机大笑着道:“小意啊小意,你可真不愧是周依依教出来的呀,有什么样的老师就出什么样的徒弟。”
易青满意的叉着腰把刚才那条又“欣赏”了一遍,看看大家都笑够了,大声道:“好!换场,快!道具和场工进来,快,准备下一场!演员补妆!场记……场记呢?”
易青指挥着大家把道具撤了下去,然后叫来场记,让他把下一场的场板写好检查一遍,然后大家准备徒步走几分钟,到早上已经准备好的下一场的场地去。
易青和场记正在对场板呢,现收拾场地的场工都空着手傻站在圈里。易青以为他们偷懒,怒道:“磨什么洋工!今天时间这么紧,晚上还打算不打算吃饭了?”
那些场工面面相觑,终于有个胆大的叫道:“导演,道具组的四个师傅一个都没来!”
易青楞了一下,刚要说话,那边负责采办的剧务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竟天价呼天抢地的叫道:“导……导演,孙小……孙小姐,不……好了,道具组……道具组的人要动手打……打孔制片,你们快去看看吧!”孔儒带着那个剧务来到早上杨娴儿带着美工组布置好的一处外景拍摄地,去找此刻正在那里为下一个镜头的拍摄做最后的道具检查和准备的道具组成员。
到了地方。场地里三三两两的分布着美工组的工作人员、场工和第二组摄影组的两位正在调试机器的摄影助理;远处,杨娴儿坐在一辆拉开大门的中巴摄影车里,面前的皮座上铺开了一张美工纸,她正拿着笔在纸面的虚空上比比划划的思索着什么。
道具组的四位领头的师傅正在场地的中央对着一部道具用马车较劲呢——大概是改装好了这辆马车后,商量则怎么把所有的螺丝钉一类的现代化零件遮掩起来,免得穿梆,毕竟是古装戏嘛。
道具组跟服装、化妆等部门一样,隶属于美术组。
国内的道具组,还是非常传统的学徒制。一般一个组的道具人数,根据影片的不同需要会有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例如张一谋当年的《满城尽带黄金甲》,算上做刺绣的,光做道具的就有二百来人。
但是无许人数多少,都会有几个核心的人物——至少会有一位资深的老师傅,以及这位老师傅所带的几个学徒,这几个人是职业的道具专门人员;由他们作为核心组成班底,指导其他人制作和管理影片相关的道具。
其实一部电影地道具组真正的道具师就那么几个,其他人都不过是临时找来帮忙的场工而已。拍摄地就近雇佣地工匠和当地心灵手巧地妇女,会是比较理想的选择。
剧组在构成的时候,道具这一块整个地包给某一个或几个老师傅。由他们带领自己的徒弟去组班子。
剧组把所有该给道具组的钱在开机的时候先预付一小部分。在杀青前几天再根据合约付请尾数。之所以不是在杀青之后或者杀青当天付请,而要刻意提都两天,是为了防备一些不道德的制片商。或者叫“皮包剧组”在拍完自己需要的东西以后卷包走人,赖掉工作人员甚至是演员明星们的酬劳。
所有的酬劳事先都已经商量好,由学徒制地金字搭尖,也就是这位老师傅分配。他来规定每个徒弟得到多少钱,剩下的最大一份自然是进了师傅的腰包。
所以可见道具这个活儿也是个熬资历的行当。一个年轻人从帮着打下手的场工做起,到拜上一个师傅跟着学手艺;最后出师自己单干;做到一定程度,也混到了自己能收徒弟的程度——熬到了这个地步,收入其实就已经非常丰厚了。跟一个普通地国产电视剧常常都会有超过十万的薪酬,至于电影甚至是商业大片,具体的数额则要具体商谈签约来决定了。
易青用的剧组道具是他从北影带出来的老臣子了,平时不拍戏的时候,也拿着华星的一份基本干薪。老师傅姓张,今年五十多岁了。手下市三个得力的大学徒,年纪最大的一个自己都开始收徒弟了,手底下带地人固定的还有十来个,是个专业技术非常过硬的班子。
当然,有本事的人通常也有傲气,这四位道具师平时看孔儒的冷面无情似乎都十分不顺眼。
当下孔儒和那个负责采办的剧务一起走了过去。孔儒让四位道具师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跟他们说明了来意。
“什么?连夜赶工?”道具组的大师傅老张瞪大了眼睛,毫不客气的嚷道:“你以为是吃宵夜啊!你一张嘴说赶工就赶工!”
“就是!靠,我们不是爹妈生的?不是血肉长的?你动动嘴皮子。就要让我们做到死?”道具组的其他三个张师傅的徒弟,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一个个大声嚷嚷起来。
孔儒面不改色的道:“我知道你们辛苦。我会跟监制孙小姐申请加你们的钱。还有,你们加班我打下手,我保证你们不完工,我也不去睡。”
“说的好听!我们用的着你来打下手?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动嘴皮子指派人是你行,真要干起话来,咱这里哪个乡下孩子不比你个公子哥儿强?”一个道具师不满的道:“自从你到组里来以后,几乎每天都要给我们加三四成的工量,做出来的东西有一点不满意,就要整个重新做。上次给林小姐做的金枪,你说太耀眼要做成黑铁枪,一句话就把做好的给撅了。他妈的那是咱师傅熬了三个晚上手工打磨镀金做出来的,他也几十岁的人了,容易吗?”
孔儒依然不为所动的解释道:“你们也跟了易青那么久了,应该知道他的戏要求程度跟那些国产电视剧或者港台电影是不一样的。这个戏里的女主角只不过是个小兵,你们弄一根比将军的武器还抢眼的金枪给她扛,这么能配合她的身份呢?并不是所有给主角做的东西都要追求一个漂亮的造型的,那是骗家庭主妇的电视剧才那么拍,突出主角抢镜……”
“好了好了,打住!打住!”老张师傅没好气的制止了他,不耐烦的道:“你就少给我们上课了行不行?你们这种读书人,满脑子都是道理,反正你们总有话说。好了,说吧,这次又有什么妖蛾子了?”
孔儒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块铝片来,继续平静的道:“就是这个东西不合用,要改一改。”
说着,他低头在包里找出一捆棉线,一边往铝片上绕线一边解释道:“这个东西本来是加在演员身上来增加音效的,要得是刀片砍在上面的声音。可现在效果不太理想……我想在这个上面绕上一层铁丝……就象这样……”
孔儒把手里缠好的铝片一举。整个铝片已经绕上了密密麻麻的红色棉线,每根中间还隐约有些空隙。孔儒解释道:“粗铁丝比铝片硬,敲起来声音没那么脆;再加上这些空隙敲上去还会产生空洞的感觉……这个声音就非常接近了……如果还不行。录音组的何老师他们后期还会加一点电脑修改进去……”
“不干!神轻病!靠!”没等孔儒说完。年纪最小的那个学徒道具师就已经破口大骂了起来,道:“这个组到了西北以后,每天咱们都在加班!你每天都有个不满意。每天都有个说法!前两天说我们张师傅做地枪太漂亮,这就够气人了!只听说有嫌不漂亮地,做的漂亮了也要我们重做!今天更好,咱们干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有为了一点声音不好听,就要重做一批家伙什儿的!”
“可不是,”老张师傅冷冷地道:“孔制片,我们有什么做错说错得罪您老的。您明说不成吗?何苦这么折腾我们这些苦哈哈的手艺人,咱们嫌的可都是辛苦钱。敲铝片和敲铁丝的声音能有多大不一样,放电影的时候观众也不就听个动静儿吗?过耳多就忘的事儿,也值当您老这么较真?”
幸亏此时的孔儒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戾气,看待世界地眼光中除了电影,其他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消极的无关紧要的。否则换了另外一个人。就凭这几句叫人下不来台的挤兑之言,可能已经掐起来了。
可孔儒还是温和的解释道:“不是较真。这个戏,咱们导演要地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就是……怎么跟您老说呢,就是各个方面,最小的方面,都要非常真实。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地方是不真的,整个戏的感觉就被破坏了,就显得整个戏都假。这事儿早上已经跟导演说过了。导演也说……”
孔儒思索着,尽量避开一些专业术语,尽可能通俗的用大白话向他们解释。可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就不象那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四个道具师已经一起露出了不屑和反感的表情,他们显然误会了孔儒的意思;此时孔儒所有的温和甚至是温吞,在他们看来都应该解释成“阴险”和“虚伪”。
“少他妈拿导演来压我们!”三个学徒道具师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刚升了做师傅,自己也收了两个徒弟,正是锐气最盛,自我感觉最良好地时候,一张嘴就没给孔儒留面子,他冷冷的道:“这铝片当初是周依依小姐让我们做的!周小姐是什么人,你敢改她的东西,驳她的面子?切,就是易总和孙总,见了周小姐也不敢龇牙!您当您是谁呀?大老板哪?什么东西……别以为咱们不知道,组里早都传遍了——当初三天两头想法儿整易导,想弄垮咱华星公司的就是你小子。咱们易总慈悲把你捡回来……怎么着?这才刚来没多久呢,脚还没站稳就把爪子露出来了?别以为咱们华星的老臣子都是好欺负的!”
“就是就是……”随着几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道具组其他比较固定的那十几个人,其中就有说话的这个大学徒道具师新收的两个徒弟——这些人纷纷的围了过来,怒冲冲的瞪着孔儒,七嘴八舌的附和道。
学徒制的好处当然是技术力量比较集中,作为工作单位可以提高团结度;可是也有致命的缺点,就是道具组最容易形成小团伙小帮派。从来剧组里出些什么打架斗殴之类恶性的事,很多都是出在道具组和武行之类的单位上。
“别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算算咱们连着几天,多干了多少活儿了?”
“我看丫就是心理变态!不折磨折磨人他这日子就过不下去!”
“操他祖宗的!兄弟们,咱们今天说什么也不给他干,他妈的想动动嘴皮子,就拿咱们溜傻小子呢!”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无数不怀好意的眼神气势汹汹的向孔儒身上扫来。
孔儒一直平静地表情忽然变了。英俊的脸上又浮起了昔日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孔儒骨子里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初他热衷名利拼命往上爬地时候,眼前地这类人在他眼里简直就象草芥一样。别说是他们。就是掌管一个剧组的国内名导。他也有手段整得人家上门磕头认错,他哪会把几个道具师傅放在眼里。
上位者永远认为他手上掌握的权力足以使所有地位低下地人不敢对他横加一指。
这就是孔儒这种人和易青最大的不同之处,无论孔儒怎么改变。骨子里的这一点价值观是很难彻底颠覆的。
孔儒丝毫没有理会旁边人的叫嚣,他冷冷的对老张师傅说道:“我没想到你就是这么带徒弟的。这一行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出要求,你们靠手艺完成,工时不定,工量不定——这就是道具这行地规矩,我想当初您老一入行的时候,您的师傅也就告诉给您了吧?我要你们干点儿什么。其实是根本没必要跟你解释的。我不管周依依小姐还是其他什么人,现在是我管着这摊事儿,就算是周依依本人来,她也不敢坏我的规矩。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就这种铁丝缠铝片,一会九点前我给你送材料过来。今天晚上连夜赶十套出来明天用,其他的慢慢再说……这活儿你能做不能做?”
老张师傅一听,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其实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做道具这行最基本地职业道德就是任劳任怨,不能跟创作部门的讲条件,这可是这行“祖师爷”鲁班爷爷传下来的祖训。
其实鲁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你就杀了他,他也想不到后世还会有电影道具这个东西,更想不到这行的人会拜他做祖师爷。所谓祖训不过是国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早做这行的人借他个名声因头来说事儿罢了。
同样的话,要是易青、孙茹这些人来说,老张师傅早就服软了。年轻人不懂事,他这做师傅的这点操守还是有的;更何况如果只是做十套明天赶着用地,自己和三个徒弟,再在手下里挑几个手熟的分着做做,那有一两个小时也就做完了,倒不算太过分。
可是坏就坏在孔儒这个态度,这番话也实在太“给火”了。在华星已经看惯了易青的和颜悦色,凡事商量、不摆架子的作风,现在哪受得了孔儒这“新丁”的气呀?
一连加班加点十几天,孔儒连句“辛苦了”之类的话都没有,底下的孩子们早憋了一肚子邪火,张老爷子再明理,这时候也松不了这个口,否则的话,让道具组这些人日后在孔儒面前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老张师傅气得两眼直喷火,分毫不让的顶了过去,冲着孔儒道:“我老头子能带着孩子们吃这碗饭,一来是祖师爷赏饭吃,二来是易导和公司肯给机会。我赚得可不是您孔制片的钱,用不着你个奶毛没退的新丁来教训我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老头子十七岁入行吃这碗饭,出师单干那年你还尿裤子呢!就是易导见了我,也得尊一声‘张师傅’、‘张大爷’;你他娘的算个球!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这儿充大个儿的!我还告诉你,咱份内的事儿,都已经干完了;你要嫌那个声音不中听,自个儿找锣盆碗勺的挨个敲敲去,咱爷们儿不伺候!”
“师傅说的好!”
“就是,让丫滚蛋!”
孔儒扫了一眼群情激奋的人群,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他冷冷的道:“既然您这么说了,是您自己坏了这行的规矩,那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了。今晚这活计您可以不做,打从明天起,你们这组什么也不用做了。张师傅,我以剧组制片方负责人的身份正式通知你,限你和你的徒弟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内离开剧组驻地,这次戏该付给你们的尾数,照规矩一毛钱也不会再付给你们。咱们这个戏因为你们造成的损失,一概不追究,但是我们公司制片方不负责替你们这次的行为保密。”
老张师傅一听这话,顿时傻眼了。他心里知道自己不占理,只不过是在易青领导下的公司里待久了。实在无法适应孔儒这种待人办事的态度罢了。原本也只是想说几句硬话,让孔儒松松口,向他低个头。大家互相给个台阶下。他吃准了孔儒拿他没办法。在西北外景地拍戏,要是道具组停下来不干话,另找行里地其他道具班子来接手。少说得停拍一个星期。对《花木兰》这种戏来说,停六七天的代价至少是用百万来计算的。
他想不到地是孔儒竟如此强硬,而且更想不到易青真地会把完整的制片权力交到这个昔日的敌人手上去——听孔儒这话音,连开除全组人这么大地事,他都可以一个人说了算,这已经是独立制片人最高的权力了。
张师傅他自己倒没什么,多少也有点积蓄,可是他的几个徒弟、尤其是徒弟手下的那些人。要真被孔儒开了,那真是一辈子别想再干这行了。
孔儒这番话最厉害的是最后一句——本来这行的规矩,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因为疾病、事故或其他不可抗力产生的意外中途离开剧组地,一般情况下制片方会给他们保密的,好让他们将来去其他剧组开工的时候,不会被猜疑是因为职业操守或者业务水平有问题而被上一个剧组开除。
现在孔儒把话放下了。那么要不了多久,这个小圈子里,全行的人都知道张师傅他们这个组破坏了行里的规矩,做道具的和导演以及创作部门地人讲条件、罢工,导致被人家开除。这样一来,这组上上下下就算是在行里进了黑名单了,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有的是想吃这碗报酬丰厚的饭的人,哪个剧组还会雇一个不听使唤的道具组回来?
要是易青说这话。老张师傅肯定当面答应,回头等他气消了再去求求情,照易青的脾气,最多也就是拿话吓唬吓唬人,真的开除出门、断人生计的绝手,易青是做不出来的。
但是孔儒绝对做地出来。老张师傅想起前几天被开除的几个人,从剧务到场工到群众演员都有,跑去跟孙茹痛哭求情都没用,孔儒谁的面子也不给。老头子猛打了一个寒噤,心说这下坏了,已经骑虎难下了,现在让他开口服软求饶,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孔儒说完那番话,回头一指那个负责采办的剧务——这小子已经听傻了。
孔儒道:“你现在就开车进城,把东西买回来,今天晚上我自己带场工先做,明天我就飞北京,再去北影招一组道具回来!”
这些人只知道易青和孙茹孙大小姐后台过硬,哪晓得这位孔制片当年就是在孙小姐家里管事的,人脉关系比孙茹还熟。他要再找一组高质素的北影系统的道具回来,根本不用一个星期。
那剧务这时候哪还敢跟孔儒讨价还价,生怕孔儒一个心情不对劲,把自己也给开了。他连忙一哈腰,扭头就往拉道具的小卡车那里走去。
道具组的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孔儒是说真格的,一时都不知所措。
老张师傅犹豫了半天,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道:“孔……孔先生,再商量……再商量商量。”
张师傅话没说完,人群里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叫了起来——
“草他妈的,拽什么拽!有什么了不起的,装装大了……”
“妈的,揍他!”
“打他狗日的……”
老张师傅一看这架势吓坏了,要是真打起来,自己这边就是说到天上去也占不着理了,但是群情激愤,拉了这个制止不了那个。老爷子连忙跑过去拉住那个剧务,低声道:“赶快去告诉易导和孙小姐他们,这儿要打起来啦!”象孔儒这样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乡下孩子出身,从小不是打架就是被人打,哪会害怕这个。真正要打人的人,根本不会象这帮人这样乱喊乱叫,拿大声嚷嚷来壮胆,要打早就动手了。
那些年轻的道具场工一时兴起,热血一涌头脑一热,围着孔儒就喊打喊杀,要是目光能杀人,孔儒早就被大卸八块了。不过只是靠孔儒最近的几个人在人群里伸出手来时不时挑衅似的推搡孔儒两下,骂人的动静倒是挺大,就是不见真打。
这里最着急的就是老张师傅了,他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这要是局面一个控制不住真把孔儒给打了,他们这组人就再也没有在这行立足的余地了。
人的群性这个东西真是挺可怕的,一群闹事的人中往往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先动手;可是只要有一个人在不被觉察的情况下先起了一个头,告大家觉得混在人群中对人使用暴力不会被谴责和不用负责任的时候,人性中最凶恶的一面就显露出来了。
文革中,多少平时善良懦弱的普通人在批斗一个跟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的时候,表现出的狰狞和疯狂就如同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一般。
孔儒知道自己这时候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用气势压迫住这些人,让他们谁也不敢先动手,别看这些没什么胆气的家伙似乎谁也不敢先动手,这时候要是孔儒自己露出一点怯懦后退的样子来,他们非一拥而上不可。反正这么多人,就是把孔儒打残了也抓不到具体谁打的。
“住手住手!不能打呀。都给我散了!”老张头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连忙在人群里大声喊了起来。平时他倒是挺有威严的,这时候早被人群隔了开来,叫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老头急地伸手就去拽这些徒子徒孙的衣服,只是比力气。他哪比得上年轻力壮、天天干体力活儿的小伙子?
正没做道理处,突然听见人群一声喊,原来不知是谁——也许是移动的人墙撞到的,把孔儒撞到在了地上!人群里立刻有无数只脚伸出去在孔儒身上乱踢。
孔儒只好抱住头脸尽力坐起来,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保护住要害。
老张师傅叫地嗓子都哑了,越想越害怕,只好盼着易青、孙茹他们赶紧过来。
眼看着孔儒要倒霉,只听见一声刺耳之极的车喇叭声,震得人耳朵麻。众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寻找声源。就不约而同的觉得头上、身上同时一凉,一大股凉水劈头盖脸的把所有人淋成了落汤鸡……
只见本来停在一边的道具车吱得一声在人群前两三米处停了下来。车门大开着,一直在旁边研究图纸的杨娴儿不知什么时候动车子冲了过来。
剧组的道具车上一般都有类似小型灭火水车的水箱装置,特别是这种有烟火需要的古装戏,要是每场戏地火都用泡沫灭火器之类的工具,一来成本高,二来哪有那么多人力,三来效果和控制的面积也不理想。还是这种小水车方便快捷。
杨娴儿本来也没在意这边,没想到越闹动静越大。才现打起来了。她性格果断,手脚又利落。当即动车子冲了过来,举起车上的水龙头就兜头盖脸的浇了过去,教这帮家伙好好冷静冷静。
有几个楞的被淋了一身水,嘴里还骂呢:“草你妈比的,谁他妈的敢……”
话没说完,几个人一起闭上了嘴缩了回去。只见杨娴儿面若寒霜,英姿飒讽的站在众人面前。目光如电。
道具组本来就隶属美工部门,平时归杨娴儿管。这些人早都领教过这位新来地“杨头儿”的厉害,别看是个年轻姑娘家,起脾气来十个八个大汉近不了身,抬手就撂倒;后来听说是某位国家军委大人物家地千金大小姐,众人更是添了畏惧之心。
此时这位女将威风凛凛的往人群中一站,谁还敢做出头鸟去触她的霉头,刚才的那股劲头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孔儒怪吞吞的爬了起来,他身上倒是没见着什么水渍。随意的拍了拍身上,就站到一边去了,照样是冷冰冰的看着所有人,好象刚才什么事也没生一样。
“怎么着?造反哪!”杨娴儿怒道:“吃了几天饱饭没处散食了是不是?哪个要打地,出来!跟我打!”
“来呀!出来动手啊!怎么都怂了?”杨娴儿一个个指着鼻子问过去,问到的纷纷低下了头。
正在尴尬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导演来了,导演他们都过来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数百米开外,导演车、演员车突突突的开了过来。因为距离比较近,所以车子开的不快,车门全都大开着,边边沿沿的站满了人。打头的一辆导演车是辆吉普,易青拿着个扩音喇叭站在驾驶员边上。车队离这里惭渐近了,车上的人的面貌渐渐清晰可辨,正是那个负责采办地剧务领来了易青、孙茹、依依等人……
……
易青、孙茹、依依、小意、罗纲等人纷纷跳下车来,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拍摄进度这么紧,大伙儿每天都在拼命,居然因为这种无谓的纠纷耽误了进度,真是气人。最低限度,今天下午这最后一个镜头就不能拍了。
易青一下车,没等开口说话呢,几个道具组的年轻人就凑上前来,七嘴八舌的诉苦喊冤起来,说孔儒如何跋扈、如何刻薄,如何无理取闹。恶意让工人加班等等。与其说是告状,细看倒象是撒娇居多,易青平时待下面人太宽仁,这些人就吃准了这点,来占个先手主动。让孔儒先落三分不是。
谁知今天易青却没有象平时一样和颜悦色的安抚大家的情绪,鼓励大家先去工作什么的,反而一脸铁青的皱着眉头,冷冷地扫了扫围上来告状的这几个人。
这几个人被易青目光这么淡淡的一扫,突然觉得心里象被根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一样,连忙缩了回去,讪讪的退回人群中去了。
易青指了指那带他们来的剧务,道:“你说,怎么回事。”
那剧务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所有地事件亲历者中,只有自己的立场是中立的,所以易青才问自己。
这小子高兴的一下子精神抖擞了起来,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形势很明显,孔儒显然大有来头,这样的公司新贵是决不能得罪的;而老张师傅一伙儿,刚才已经被通知被开除走了,赶出驻地了。那自然是墙倒众人推,不推白不推;这年头看见有人掉下井不去添一块石头。那还有天理吗?
剧务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孔儒英明神武、据理力争,英勇无惧的一个人面对道具组全组人地恶意挑衅和无理怠工;老张师傅不但破坏行里的规矩,还怂恿徒弟打人。
老张师傅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着急,刚开始还想给自己辩护几句,可架不住那小子口才好,噼里啪啦的把人都侃晕了。直说得这憨厚老迈、拙于言辞的老师傅头越垂越低。尴尬的不知道怎么面对易青才好。
易青越听越不耐烦,最后终于喝了一声:“行了,闭嘴!你小子这嘴跟屁股有什么区别?除了会放屁还会吃饭吗?”
那剧务呆了呆,连忙附和着道:“会吃饭,会吃饭……”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这样好象更不象话,顿时臊的脸成了猪肝色。
易青看了看这小子,心里叹道:“如果公司招得就都是这种贪财嗜利,见风使舵的小人。还谈什么开创大业,谈什么振兴中国电影。改革,一定要改革!”
想到这里,易青烦恶的挥了挥手,对那剧务说道:“孔制片叫你去买什么东西来着?你赶紧去吧,九点前必须回来,九点前不回来,迟一分钟我扣你一百块钱,快去!”
那剧务这时候再也不敢讨价还价了,连矿泉水都没来得及拿,连忙一哈腰,应了两声:“是、是……”一溜烟的跑去动车子去了。
易青走到孔儒面前,低头问道:“那个铁丝缠铝片,你拿地准吗?试验过没有?”
孔儒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道:“绝对没问题。已经做了一个样品放在何风那里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让你过去看吧?”
“没问题就行。”易青简单地说道,随手拍了拍孔儒的肩膀,他知道对孔儒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来什么多余的温言安抚这一套,也就不废话了。
易青转过来,对老张师傅道:“张师傅,叫齐你的人,先去前天咱们一起搭的那个最大的景……就是有一棵光秃秃地海棠树的那个景棚……去那里等我们大家,一会儿开会。”
老张师傅汗都出来了,抬头看了看平时对自己礼敬有加、和颜悦色的易青,心里突然愧的慌,嗫喏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话:“导……导演,这么点小事,我看就……”
“小事?”易青突然激动的脸涨到通红,厉声喝道:“什么小事?什么是小事?这是小事,那也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这里每一个人,我们拍戏的人,在工作的时候,没有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