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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信仰

狄奥多西是第一个

向教会公开忏悔的罗马皇帝,

也是把基督教定为国教的人。

在他死后,

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

罗马精神也消失殆尽。

所以,他是基督教的大功臣,

也是罗马帝国和文明的掘墓人。

我们为什么没有信仰

跟中国一样,罗马人原本也没有信仰。

创造了世界性文明的罗马人,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宏图的。早期一千多年间,他们岂止没有信仰,就连神,也有不少是从希腊进口或与希腊合资,比如天神朱庇特、天后朱诺、爱神维纳斯、月亮女神狄安娜,其实就是希腊的宙斯、赫拉、阿芙洛狄忒和阿尔忒弥斯。

何况有神不等于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这里面有三个条件:第一,相信;第二,坚决相信;第三,相信的对象既不属于自然界,也不属于人类社会,这就叫超自然、超世俗。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三条最重要。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的存在,才需要信仰。事实上,这个存在如果属于自然界,就可以用科学实验来证明;如果属于人类社会,则可以用日常经验来证明。现在既不能靠科学实验,又不能靠日常经验,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信仰。

这个道理,德尔图良说得最清楚。

德尔图良是罗马帝国基督教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曾经这样说:上帝之子死了,虽然不合理,却是可信的;埋葬以后又复活了,虽然不可能,却是无疑的。

不合理而可信,不可能而无疑,岂非荒谬?

当然。

于是德尔图良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1]

这真是透彻至极。

那么,这样一种必须坚信的荒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安顿灵魂。

我们知道,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的眼睛不能像猪和鸡一样,只盯着面前的食槽。就算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也得问个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是环境吗?是性格吗?谁能决定我的前途?是自己吗?是社会吗?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吗?

答案可以有多种,终极之问却只有一个。

比如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我自己。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社会和环境所使然。那么,社会和环境都相同,人和人又为什么不一样?

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人各有命或自作自受。如果同意第一种,那么请问:什么是命运?命运归谁主宰?人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那样?

也只有天知道。

当然,你可以回答: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我的命运就是我的选择。那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靠什么掌握命运?你掌握命运的能力从何而来?靠学习吗?为什么有人学不会?靠天赋吗?上天如何赋予?

这就问不下去了,因为此题无解。

实际上,人之所以能够回答某些问题,是因为他有理性和知识。但,理性和知识是有边界的。就算科学可以解释宇宙的起源,也回答不了人为什么幸福或不幸福。

回答不了又希望心安,就只能信仰。

信仰,是人的终极关怀。

因此,正如信仰的对象一定超自然、超世俗,信仰本身也一定超功利、超现实。出于功利目的的任何念头和仪式都不能叫信仰,最多只能叫崇拜。

现在来看罗马和中国。

古代的中国人和罗马人跟世界各民族一样,都相信万物有灵。也就是说,不但人,动物、植物、自然物(比如山和水)都有灵魂。它们的身上和背后,也都有不可知却可控制或可利用的神秘力量。

这就产生了两个结果:占卜和多神。

占卜其实是一种巫术。中国人的占卜有两种,殷人用甲骨,周人用蓍草(蓍读如式)。罗马人也有两种,一种看动物的内脏,一种看鸟类的飞行。如果是军事行动,则看母鸡的进食情况:食欲旺盛则吉,食欲不振则凶。

因此,第一次布匿战争时,罗马舰队的指挥官便特地带了一群母鸡上船。可惜,无法适应环境的母鸡们一连几天都拒绝进食,指挥官则一怒之下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大海。指挥官说:既然你们不想吃,那就喝个够吧!

结果,据说此人大败。

显然,这不是信仰,是实用。

多神崇拜也一样。

相信万物有灵的,一般也都相信万物皆有神明。所以在罗马就像在中国,有山神、河神、海神、门神,还有灶王爷和土地公公。对国家和民族有大贡献的人,比如大禹和恺撒,也被奉为神明。鬼神几乎无处不在。

难怪罗马的神殿,叫万神殿。

人多好种田,神多好过年。罗马人因为神明多,节日也多。这些节日有罗马人的,也有外国人的,但无不热闹欢腾。比如2月15日的牧神节,就会挑选身材健美的男青年赤身裸体一路小跑,用手中的皮鞭轻轻敲打沿途遇见的女人,据说这样就能让民族人丁兴旺。

这当然也不是信仰,是游戏。

罗马人跟希腊人一样喜欢游戏,即便后来信了基督教也如此。于是,情人节被明了出来,据说是为了纪念被迫害致死的基督徒瓦伦丁。圣诞节也产生了,其实这天原本是异教徒波斯人太阳神的诞辰。

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早期基督教是开明的。

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用。

中国的神佛都是有用的。观音菩萨管生子,赵公元帅管财,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则保佑子孙后代家和万事兴。如果圣母玛利亚救苦救难,也会成为崇拜对象。只要能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罗马的神也一样,众多而且管用:战神马尔斯,谷神刻瑞斯,酒神巴克斯,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可以说有多少行业就有多少保护神,有多少需求就有多少引路人。

但,中国和罗马都没有创世神。

没有是因为不需要。实用主义的原则向来就是只管有用,不问来历。所以,中国和罗马也没有专职的神官,没有神在人间的替身和代表。罗马的神官其实是公务员,中国则只有游方道士和挂单和尚,甚至江湖骗子。[2]

罗马和中国,确实太像了。

只有一点是不同的:罗马的神有着跟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和缺点错误。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偷情的故事,就被做成雕塑供人欣赏。作品性感至极,全无神性可言。

原因在于国情的不同。中国人以德治国,诸神必须道貌岸然。罗马人以法治国,便会坦然承认欲望的合理。何况他们的神并不承担道德教化和道德评判的任务。能给人间带来安康和快乐,便已功德圆满。

这实在不好意思叫信仰。

显然,有鬼神未必有宗教,有崇拜未必有信仰。神话可能是宗教的源头,崇拜也可能是信仰的起点。但从这两点出,却完全可能走到另一条路上去。

比如印度,比如佛教。

佛教:无神的宗教

直到今天,印度也仍然是一个宗教大国。在那里,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长期共存、多元并立,充分体现着印度人经久不衰的宗教热情。但,产生于古代印度又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是佛教。

佛教的定位让人头疼。它是一神教吗?显然不是。它们的世界里,有着众多的佛。是多神教吗?也不是。所有的佛和菩萨、罗汉,都不是神,而是人。

那么,佛教莫非是无神的宗教?

不妨探个究竟。

佛教的诞生地在今天的尼泊尔境内。在那个喜马拉雅山麓的密林里,曾经有一个小邦叫释迦。佛教的创始人是这个小邦的王子,名叫悉达多·乔达摩。

他被称为释迦牟尼,是后来的事。

王子的降生充满了神奇。据说,他一生下来就大放智慧光明,照亮十方世界,他的脚下则涌现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王子脚踏莲花向东西南北各走了七步,然后指天画地作狮子吼:六合之内,唯我独尊。[3]

这当然非常靠不住,就连是谁作伪也不甚了然。实际上佛祖的生平并无信史可稽,关于他生卒年份的说法也有六十多种,最早的和最晚的竟相距数百年。

更何况,佛教并不信神。

世界上有两种神。一种是一神教的,即造物主。造物主不但不是人,而且没有形象。另一种则是多神教的,其中虽然也有人在,比如大禹和恺撒,却都是死人。人死为鬼,但对国家和民族有大功德者,则为神。

所以,恺撒不能称帝,却可以封神。

当然,活人脱离凡界的也有,这就是仙。仙是中国独有的,出现也很晚,比如吕洞宾。他们由于得道而肉体飞升,长生不老且有无边法术,可以腾云驾雾、点石成金,自由往来天人两界,有如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

其余则是妖魔鬼怪。其中,力量大的叫魔,力量小的叫妖,只不过女的叫妖精(比如狐狸精),男的叫妖怪(比如黄风怪)。但无一例外,都是牛鬼蛇神。

神界,也像尘世一样热闹非凡。

妖魔鬼怪是万物有灵论的产物,诸神则是社会理想和社会生活的投射。这两种观念再加丰富的想象力,就构成了千姿百态、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

但,这不是佛教的世界。

佛教的世界是以须弥山为中心的。须弥山再加同一日月照耀的四洲,就构成一个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又称三千大千世界。

这是非神的世界。

释迦牟尼也不是耶和华、恺撒或吕洞宾。他就是一个真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并在八十岁时死去。他也不是死后封神,因为活着的时候便已成佛。

那么,什么是佛?

佛就是佛陀,意思是觉悟者。释迦牟尼,则是释迦族的圣人。这就像我们把孔丘称为孔子,孟轲称为孟子,不过表示尊敬,并无神性和神格。何况这样的觉悟者当时也不少,成为佛祖则仅仅因为他创立了佛教。

这又是一个传奇故事。

据说,二十九岁出家之前,悉达多·乔达摩虽然贵为王族,且有娇妻爱子,却并不幸福。也许,不是他自己不幸福,而是感到人类不幸福。有一天,他出王城四门,碰巧分别看见了生老病死四件事情。于是他现,生育、衰老、疾病和死亡将贯穿人的一生,而且无不痛苦。

这可真是苦海无边,却不知如何回头是岸。

年轻的王子决定离家出走。他剃掉了自己的头,开始了对真理的追求。在四处流浪并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在一棵无花果属的树下立誓:不成正觉,不起此座!

这棵树,叫菩提树。

悉达多·乔达摩就这样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豁然开朗,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据说,这是一种能够觉知一切真理,了知一切事物,从而无所不知的智慧。这种智慧也叫般若(读如波惹),通过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就叫涅槃,获得般若、实现涅槃则叫波罗蜜多。

需要说明的是涅槃。涅槃又叫寂灭,因此往往被误认为死亡。其实涅槃只是欲望的寂灭,得到的则是灵魂的安静。这需要大智慧,这个大智慧就是般若。

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此大智慧,就能从此岸到达彼岸。此岸就是生死迷界,彼岸就是涅槃解脱。至于方式和途径,则有八正道以及戒定慧等等,不一而足。

一整套思想体系和修行方式就这样建立起来。

释迦牟尼立地成佛。

成佛以后的释迦牟尼开始转法轮(传教),因为他要普度众生。而且他告诉我们,成佛的关键在于觉悟。只要做到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人人都可以成佛。

请问,这是多神教吗?

不是。

是一神教吗?

更不是。

那么该叫什么?

也只能杜撰一个说法:无神教。

然而印度原本是有宗教的,这就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是多神教,三大主神梵天、湿婆、毗湿奴,分别为创造神、破坏神和保护神,神格极为崇高。围绕三大主神又衍生出其他的神,多至不可胜数。

印度,原本是多神的世界。

无神不成教,无论多神还是一神。因此,佛教只能在阿育王时代风光一时。之后,印度又回到了多神教,这就是经过了改革的新婆罗门教——印度教。

释迦牟尼创造的无神教则远走他乡。一路由斯里兰卡而至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一路经帕米尔高原传入中国,再至朝鲜、日本、越南,还有一路由尼泊尔和汉地传入中国西藏,是为南传、汉传和藏传。

但,无论南传、汉传还是藏传,都已非原始佛教的本来面目。比方说,有庙宇,也有偶像,佛祖和菩萨则被当作神来崇拜。显然,佛教在成为世界性宗教的同时,也与释迦牟尼的初衷渐行渐远。

那么,什么是佛祖的初衷?

建立一种人生的哲学、智慧和境界,而且是可以通过每个人的努力来获得的。获得的方式很多,比如学习、修持或领悟,但都不是信仰,因为没有那个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更没有对这个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

佛教带给我们的,不是信仰,而是觉悟。

但,人类的终极之问总要有答案,终极关怀也总要有着落。因此,信仰必定产生。而且,由于这种关怀和追问是终极的,答案也只能是一个。

换句话说,一神教也必定产生。

只不过,需要条件。

犹太:人类的先知

最早在人类当中建立起信仰的,是犹太人。

犹太人又叫希伯来人或以色列人,是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民族,居住在迦南地区(今叙利亚、黎巴嫩和以色列一带)。长期以来,他们受制于一个又一个强国,最后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一度成为没有祖国的民族。

然而犹太人在历史上的影响力,却超过了当年征服过他们的所有国家和民族,因为他们明了一神教。

明一神教,很重要吗?

当然。因为多中心即无中心,多信仰即无信仰。什么都信,即等于什么都不信。因此所谓多神教,其实往往无信仰。要想真正建立起信仰,只能靠一神教。

但,为什么是犹太人?

那就先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作为游牧民族的希伯来人,大约是在公元前1500年来到迦南的,领袖是亚伯拉罕。此后,他们当中的某些部落可能成了埃及法老的奴隶,又在伟大先知摩西的带领下走了出来,定居迦南,开始了他们多舛的命运。

迦南的犹太人建立了两个王国,北边是以色列,南边是犹太。这两个分分合合的王国连起来,就像一条狭长的带子,西边是地中海,东边是约旦河彼岸的大沙漠。

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然而希伯来人的这个小小的地盘,却又是从埃及前往赫梯、叙利亚、亚述和巴比伦尼亚的必由之路。贯穿南北的天然大通道既是商道,又是兵道,因此毫无悬念地被那些企图称霸世界的国家虎视眈眈。

当然,以色列也好,犹太也罢,如果强大,也可以从这里出征服世界。可惜,他们是那样地弱小和单薄,便只能成为弱肉强食的典型范例。

公元前721年(中国东周平王五十年),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攻破撒马利亚,灭亡以色列王国。一百多年后,即公元前586年(中国春秋鲁成公五年),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又灭了犹太王国。都耶路撒冷被摧毁,犹太国王和人民被掳往巴比伦。

这可真是多灾多难,这可真是万劫不复。

其实,像这样的国家和民族并不罕见,而且往往灭掉也就灭掉了。诸如米底和吕底亚之类的名字,又有几个人知道呢?就连盛极一时的安息和贵霜帝国,也鲜为人知。

但是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犹太和以色列,因为他们的王国灭亡了,宗教却站了起来。

学术界几乎都承认,犹太教是在“巴比伦之囚”时真正建立起来的。那些一想起耶路撒冷锡安山就忍不住要哭泣的犹太人被告知,自己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就因为背叛了希伯来民族唯一的主——上帝雅赫维。

痛定思痛,他们决定以信仰拯救自己。

于是摩西十戒被严格遵守,摩西五书被整理出来,《旧约全书》逐渐完成,新的信仰开始建立,多神教的残渣余孽则被抛弃。决心浴火重生的犹太人刷新了自己。

结果,多难兴邦这个词,在犹太人这里就有了全新的解释:邦没能兴,兴起来的是教。

那么,犹太教有什么过人之处?

先它是一神教,而且极为彻底。世界上不是没有过一神教倾向,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就是,但那种倾向稍纵即逝。多神教也往往有主神,却仅仅是地位尊贵而已。这些蛛丝马迹,暗示一神教的时代终将来临。

犹太人的上帝正是真正的一神。他不是独尊,而是唯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这位伟大的神是至高无上和独一无二的。他自生自有,全知全能,主宰宇宙,德被万物,是唯一可以创造一切却不被也无须被创造者。

显然,这是一种超自然、超世俗的最高神秘力量和精神实体,当然没有也不该有形象。因为一旦有形,即为有限。因此,上帝被绝对禁止画成画像和做成雕塑。这条禁令,后来也被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完全继承。

这就跟佛教和印度教等等大相径庭。前者无神,后者多神,当然可以有偶像。偶像是用来崇拜的,崇拜不等于信仰。信仰一定是也只能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样的存在,岂能有形象?

因此,犹太教的这项规定,包括对唯一之神的坚信和确认,就成了历史的里程碑。

是的,崇拜从此变成了信仰。

这是所有一神教的共同理念,也是所有一神教的共同基础。靠着这一理念,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人类的信仰体系,把文明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里,犹太人功不可没。因为没有犹太教,就没有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犹太,人类的先知。

然而犹太教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同时也是优点,这就是“上帝特选”的观念。

按照犹太教的说法,犹太人是上帝从万民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特等选民。作为上帝的忠实信徒,犹太民族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要向全世界传播上帝的旨意。这种使命是神圣的、光荣的,也是艰难的,但上帝与他们同在。

这就叫特选之民。

为此,上帝向他们许诺,将赐给他们一块“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而且上帝还许诺,无论以后犹太人流散到哪里,一定佑助他们返回此地。

这就叫应许之地。

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

没错,一神和特选,让犹太人有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家园。从此,他们百折不挠,自强不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先解放犹太人,才能解放全人类。

同样,由于有此信念,犹太人流亡一千八百年,散落十万八千里,仍能凝聚成一个伟大的民族。因为他们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找到跟自己实现身份认同的人。

这就是一神教的优越性。

问题是,如果上帝仅仅属于以色列,那又与其他民族何干?如果只有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大家又为什么要跟他走?我们也给自己找一个上帝好了。

犹太教,终于无法成为世界性宗教。

历史的意味深长,也就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正如世界上大多数文明古国都是君主制国家,希腊的民主与罗马的共和都只是特例,犹太教诞生之前世界各民族也都是多神崇拜。这样看,一神教被犹太人明出来,岂非也是奇迹?

但,当年的特例后来却成为世界潮流,这就说明民主共和一定有必然性。同理,世界性一神教的出现也该被视为必然。可惜,由于太强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具有开创之功的犹太教已无法完成这一任务。

看来,上帝仅仅赋予了犹太人阶段性使命,世界性的一神教也只能出现在世界性的文明中。

这个文明就是罗马。

于是,基督降临人间。

原罪与救赎

基督,就是希腊语的弥赛亚。

弥赛亚就是救世主,基督教的救世主是耶稣。耶稣在希伯来语中就是“耶和华的拯救”,耶和华则是唯一之神上帝,犹太教称雅赫维,基督教称耶和华。

救世主,则称基督。

不过,救世主解救人类,是因为上帝认为人类有罪。而且,这罪恶还是与生俱来的,叫原罪。

犹太教没有原罪的观念。他们只是讲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也认为这是人类落入凡尘受苦受难的原因,却没有把它变成教义,因为他们没有耶稣。

耶稣又怎么了?

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而且众所周知。

这就大有问题,因为耶稣是上帝之子。神之子怎么会死呢?他怎么死得了呢?上帝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所以耶稣还得复活。死而复生,才是神子。

然而这位救世主毕竟死过一回,还流了血。据说他死前曾被鞭打,背着十字架还没走到刑场就倒地身亡。

这样的故事,愚夫愚妇们是看不懂的,因为跟他们以前听说过的神都不一样,无论那些神是希腊人的,还是罗马人的。这就必须做出合理的解释。毕竟,在新宗教建立之初,人民群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不慎重考虑。

于是,一种解释出笼了。

这解释说:耶稣是上帝派来的,他的死当然也是上帝的安排。目的,是为了替人赎罪。神子赎罪以后,只要相信上帝和我主耶稣,人的灵魂就可以得救。

这就叫“耶和华的拯救”,也称救赎。

原来,耶稣是替罪羔羊。

既然是替罪羔羊,那就意味着有人有罪。那么,是谁有罪呢?人,一切人,所有的人。如果仅仅只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有罪,上帝是不会牺牲自己儿子的。

但,人人有罪的观念,还是很难让人接受,这就必须解释为天生有罪,原本有罪,是一种原始的罪恶。

于是犹太人讲过的伊甸园故事,便有了新的解读:人人有罪,是因为始祖有罪。始祖有罪,则因为他们违背上帝的旨意,在蛇的诱惑下偷吃了树上的果子。

这就叫原罪。

至于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亚当和夏娃为什么会受它诱惑,上帝事前又为什么没有预感和预警,一概不知。

也许,那时没人较真吧!

总之,这解释彻底改造和翻新了犹太教。犹太教没有原罪,没有救赎,也没有耶稣。这三样,都是基督教的明。唯其如此,它才成为有别于犹太教的新宗教。

犹太先知都没说的,老百姓当然也不会知道。这就需要启迪。启迪的方式,就是耶稣的受难与复活。耶稣是上帝之子,他的受难与复活就是上帝的启示。

这就叫天启。

所以,基督教是天启宗教,伊斯兰教也是。

不过,伊斯兰教的天启靠伟大先知穆罕默德,基督教的天启却不是耶稣的功劳,也不是那十二门徒的。提出了原罪和救赎教义的,是圣保罗。

圣保罗不是耶稣的门徒,甚至没有见过耶稣,却把耶稣之死这件事用到了极致。后来,当传教士们绘声绘色讲述这个故事时,台下听众几乎个个涕泪纵横。

是啊,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上帝竟然派了他的儿子用自己的血来赎我们的罪,那还不赶快皈依?

所以,基督教的创始人与其说是耶稣,不如说是圣保罗。没有圣保罗,就没有原罪和救赎的教义,基督教也就得不到最广泛的传播,甚至会销声匿迹。

但,既然认定耶稣是救世主,也就必须认定人人有罪的观念属于耶稣。

于是,就又有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一天清晨,一群法利赛人押着一个行淫时被捉拿的女人,到迦百农殿堂去见耶稣。法利赛人是墨守陈规的犹太教士。他们问: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女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怎么样呢?

显然,这不是来求教,而是来找茬。如果耶稣说可以打死,便犯了杀人罪;说不要用石头去打,便犯了违律罪。无论如何,法利赛人都可以抓住把柄去告他。

然而耶稣只是直起腰来,平静地对那些人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死她。说完,又弯下腰去,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结果,那些法利赛人听完,竟然全都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更没谁用石头去打那女人。[4]

这说明什么呢?

人人有罪,无一例外。

至此,新老宗教的区别一目了然。

犹太教: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

基督教:所有人都是“上帝的罪人”。

哪个更有开放性?

基督教。

是啊!既然人人有罪,那就无分你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也都需要救赎,不管你是罗马人、希腊人、西班牙人、日耳曼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基督教降低了入教的门槛,取消了犹太教的许多规定,比如不吃猪肉、要行割礼等等。割礼是犹太人与上帝立约的凭证,相当于在合同上签字盖章。基督教则改为在头上洒水,显然更容易被成年男子接受。

它成为世界性宗教,也绝非偶然。

更重要的是,核心价值观诞生了。

这就是平等和博爱。

博爱来自救赎,平等来自原罪。道理很简单:人人有罪,则人人平等。人人生而有罪,则人人生而平等。平等的权利既然为造物主所赋予,那就不可让渡。

天赋人权的观念,在这里埋下了种子。

何况平等并非人的许诺,而是神的旨意。人的许诺是靠不住的,神的旨意则不可违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个理念一旦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就有了一个可实现和可操作的方式,尽管不是最好的。

下一步是制度的设计。

原罪的观念同样起到了积极作用。因为所谓原罪,不过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犯罪和作恶的可能。因此,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制度设计的目的,是让人不敢犯罪和无法犯罪。对公权力的使用,尤其如此。

三权分立的制度,也在这里埋下了种子。

不过天赋人权也好,三权分立也罢,都是后来的事情。从基督教的诞生到现代文明的建立,需要漫长的过程,甚至在走向光明之前,先得堕入黑暗深渊。这是人类文明不得不支付的学费和代价。

在此刻,则必须有人以血献祭。

这个羔羊,就是罗马。

救世主还是掘墓人

皇帝陛下谦卑地跪在了米兰主教的面前。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头戴高冠,身穿一级大礼服和豪华披风的主教,庄严肃穆地来到一身素衣的皇帝面前,沉稳地问道:你知罪吗?

皇帝答:知罪。

主教又问:愿意忏悔吗?

皇帝又答:我忏悔。

得到虔诚的回答后,主教带领在门外等候许久的皇帝进入教堂,并在祭坛前赐给他一小片面包。

帝国的臣民们目睹了全部过程,因为此君的忏悔被要求公开进行。这当然让皇帝陛下尊严尽失,却使基督教会的权威和声望直上云霄。

这是公元390年的事,当时中国是东晋,忏悔的罗马皇帝叫狄奥多西。这位被教会赠予“大帝”称号的君王堪称划时代人物:在他死后,罗马分裂为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在他生前,基督教被定为国教。

两件事都意义重大。

基督教被定为国教,是在狄奥多西忏悔两年后,即公元392年。这时,距离相传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间是三百六十多年。这在历史上虽然不过弹指一挥,对于基督教来说却是天上人间。[5]

没错,过去是“寇”,现在是“王”。成王败寇。跳了龙门的基督教会迅速举起了大刀。第二年(393),被教会控制的罗马元老院宣判天神朱庇特有罪,同时立法全面禁止奥林匹克运动会,因为它是当年希腊人献给众神之王宙斯的。

此后,帝国境内数量繁多的图书馆被陆续关闭,属于所谓“异教世界”的藏书不断流失,或被焚烧。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成果被打入冷宫,直到四五百年后才因为阿拉伯人重见天日,尽管他们信奉伊斯兰教。

因此,西方史学界把公元393年称为“希腊与罗马文明正式终结的一年”。

八十多年后,西罗马帝国也灭亡了。

其实帝国早就该亡。这一点,从迁都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布《米兰敕令》那天起,就已命中注定。

表面上看,《米兰敕令》只是坚持和重申了信仰自由的原则,承认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一样享有合法地位。然而君士坦丁的倾向性却显而易见,那就是要建立基督教的独尊地位。为此,他不惜动用国库为上帝大兴土木,他的新都也只有基督教堂,没有罗马神殿。

这是一神教的都,不是多神教的都。

偏袒是明显的,动机却相当可疑。因为当时的基督徒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君士坦丁有什么必要把自己从罗马人的皇帝变成基督徒的皇帝呢?

也许,目的在于改变授权主体。

前面说过,罗马,无论共和国还是帝国,权力都属于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执政官和皇帝只是代理人。政权既然是他人授予的,也就可以被他人夺去。罗马皇帝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不少还死于非命,道理就在这里。

所以,要想一人独裁又长治久安,就只能将授权主体从人变成神,即由“君权人授”变成“君权神授”。而且,多神教的神还不行,那会弄出众多的皇帝。犹太教也不行,他们的上帝只属于犹太人,罗马却是多民族的帝国。

基督教,成为唯一选择。

毫无疑问,基督教会也十分欢迎这样一个皇帝。他们很清楚,上帝的旨意只有通过罗马皇帝,才能在人间得到实现,正如皇帝只有通过教会才能获得神的授权。[6]

皇帝和教会,一拍即合。

只不过,这笔买卖从君士坦丁谈到狄奥多西,用了八十年左右才算达成。双方的愿望和交易,则十分类似于中国汉代的独尊儒术:你许我独尊,我许你独裁。

然而结果却不相同。儒家当真效忠了帝国,帝国却未必独尊儒术,而是儒法并用。相反,狄奥多西当真皈依了基督教,基督教却并不许他独裁,反倒要他忏悔。

买卖,也并不总是公平的。

原因在于供求关系。要知道,罗马皇帝并不能直接跟上帝对话。按照当时的教规,神意只能通过主教来传达。皇帝以为笼络了主教就能靠拢上帝,哪晓得自己反倒从君主变成了奴仆?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儒家则不一样。先,儒家没有组织(教会),也就没有领袖(主教),宗师则是不顶用的。其次,皇帝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哪里用得着儒家来代为授权?第三,儒家主张君为臣纲,又岂敢让皇帝随便下跪?

奉天承运与君权神授,大不一样。

罗马分裂为东西两半,也不足为奇。

分裂是从迁都和分治开始的,后者因为狄奥多西,前者因为君士坦丁。由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谁都不能确切知道迁都的真实原因。也许,他是要打造一个新罗马,这就需要新政体,也需要新宗教,还需要新都。

罗马不再适合做都,这在戴克里先的眼里就已经如此了。它因循守旧,腐朽没落,一潭死水,暮气沉沉。但在君士坦丁这里,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罗马城是传统文化的大本营,多神崇拜的势力太强也太顽固。

多神教夕阳西下,一神教旭日东升,你选哪个?

傻子也能得出结论。

但,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反过来也一样。希腊和罗马的多神崇拜也许不合时宜,却有可贵的精神。

这个精神就是宽容。

宽容并不奇怪,多神即意味着多元和多样。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相安无事。

所以,在多神崇拜的国家比如中国和罗马,虽然也有战争,却从不因为宗教而战争;虽然也有灭佛或迫害基督徒的事件,但都是因为政治,不是因为信仰。

就连犹太教,由于坚信自己才是上帝的选民,也不会把教义强加于人。只有基督教,不但唯我独尊,还要征服世界,尽管动机也许神圣或者善良。

基督教学会宽容,要到文艺复兴以后。

宽容是罗马文明的精髓,也与共和、法治相匹配。没有共和与法治,就没有罗马;没有宽容和开放,就没有罗马文明。因此,基督教只能改变罗马,不能拯救罗马。它不是罗马的救世主,而是罗马的掘墓人。

毫无疑问,基督教未必不好,不好的是动用公权力把它定为国教。这就正如儒学未必不对,不对的是定于一尊。不过,中华帝国显然比后来的罗马更宽容,道家思想从来不曾被视为异端邪说,佛教几经起伏也站稳了脚跟。

唯其如此,罗马帝国亡,中华帝国存。

这个道理,西方人后来总算明白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就明确规定,联邦议会不得立法设立国教或禁止信仰自由,尽管当时的美国人多为基督徒。

信仰的自由,比信仰更重要。

如果一定要有信仰,那就信仰“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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