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至
阿定小步跟在狩衣男子的身后,垂着头,将呼吸放得最细。
她从前在主人家时,也是一贯如此,谨小慎微、垂头埋身,生怕太过惹眼,招来主人的厌弃;可尽管她畏畏缩缩的,那张出众的脸,与丰满而不失线条流利的身躯,却依然会令女主人生气。
好在,带领阿定的狩衣男子似乎并不是个斤斤计较、刻薄尖酸的人。
这墨蓝短的男子慢悠悠地踏过草野,向着山坡上的建筑物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出悠闲的话语:“……没想到,空闲了那么久的本丸,还能迎来新的主君,这可真是妙不可言的缘呀……”
阿定听到“主君”这个词,开始在心底反复咀嚼确认——这个“主君”是指她吗?不,不可能吧,一定是什么其他的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主君’是这里的主人吗?我是要去拜见他吗?”
男子的身影停住了。他侧过身来,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原本慵懒的笑意迟滞了,似乎带了略略的惊诧;可眉梢的上挑,却不能阻挡他那贵族公卿般的流丽气质,反而使他显得愈清俊惑人了,简直宛如天神之卷上的人像似的。
“你就是我们的……我的,主君。”他答道。
阿定愣住了,支支吾吾地问道:“将军大人,我怎么会是你的主君呢?”
“将军?”男子从唇齿间吐露出了这个词语,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将军’呢?我啊,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罢了。”
阿定的面庞羞愧得一阵通红。
她太粗心了,竟然不小心把内心给定的称呼给喊出了口。
明明还不确定他是否是“征夷大将军”的。
虽然如今知道了,这个男子并不是所谓“将军”,但她却不敢猜测他的身份。对于阿定这般的贱籍女子来说,武士的姓名是极为高不可攀的东西。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大人您呢?”阿定轻声地询问。
“啊……”男子似乎陷入了斟酌之中。半晌后,他笑眸微弯,盛放着新月的眸中,溢出浅淡的温和来,“我是三日月宗近,天下五剑其一。”
阿定可不敢多想,连忙道:“三日月殿。”
她抿紧唇,露出了最乖顺的模样。
三日月见状,笑意愈甚。他忽地用食指抵住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待到四周皆静,只剩下夏虫的长鸣,他轻声地问道:“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这声音有着足以令人溺死的温柔。
明明是个风光霁月、宛如贵族般的男子,此刻却异样地有了诱惑的风采。
阿定恍惚了一下,诚实地说道:“我叫做定。”
“定?”三日月点点头,慢悠悠道,“是个好名字。那么,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阿定摇头,说,“因为是下等人,所以没有‘姓’这样的东西。若说是伪姓,哥哥与父亲倒是有,唤作‘与谢屋’。”
所谓“伪姓”,便是下等人们在非公开场合私自冠上的姓,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阿定说出这个伪姓时,还有几分略略的难堪。
以地名做姓,在下等人之间是再流行不过的伪姓方式了。至于女儿,那是没有资格拥有姓的,哪怕是伪姓。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三日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继而,他似乎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接着,他便带领阿定继续朝前走去。
终于,他二人抵达了山坡上那座大宅。用阿定的眼光来看,这座豪华、奢适、漆着红色的建筑,与将军的居所也无异了,她在私底下已经将此处命名做了“将军之府”。至于那檐下的风铃、透着黄色的障纸,也都是属于将军的东西。
“这就是主君日后的家了。”三日月笑眯眯道,“在进去之前,我要先提醒主君一件事。”
阿定不敢喘一口大气,道:“三日月殿请说。”
“居住在这里的诸位,皆是刀剑所化的付丧神。”三日月道,“所谓刀剑,那便是为了夺取人的性命而生的,难免会有几分戾气。再加上前任主君并不是一位明主……因而,这里的各位,对人类都有几分抗拒。”
阿定愣愣地听着,陡然想起了来到此处之前,那“神主”告诉她的话——“因为前任审神者的影响,本丸内的付丧神大多已坠入暗黑之中,脾性并不算好,请您慎之又慎”。
“我、我明白了。”阿定回答。
三日月瞧见她紧张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不过,请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守护在您的身侧的。”旋即,他凑到了阿定的耳旁,以极轻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你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欺骗’的方式来夺取您的一切,请万万不要上当了。’”
这话宛如烟雾一般,飘然消散。
阿定想要细听时,三日月已经站直了身体,笑意如前了。
阿定的视线移向那扇门,心脏不由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三日月如此严肃地提醒,是不是说明其后的世界十分凶险呢?
可至少,三日月殿是可以相信的人吧?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大度,比之从前的主人家好上几百倍呢。
三日月已经自顾自地拉开了门,请她入内。阿定匆匆脱掉脚上的木屐,为难地看了一眼沾上污泥的袜子,干脆连袜子也脱了。
一脚踩上冰冷的地板,她就小小地弹了一下。
明明是夏日,可这里却十分寒凉。
她的脚趾细嫩小巧,足背是雪一样的白,薄薄肌肤下的纹理清晰可见。
“请向这边来。”三日月朝着走廊上步去,微笑道,“我带主君去您的房间。”他身后的庭院里,有绿意浓厚的植被与摇曳着花锦鲤的水塘。
阿定刚想跟上,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三日月殿——你在吗?有人类的气息喔。”
三日月的眼帘微抬。
他朝阿定道:“请允许我先离开一会儿,主君便在此处等我吧。”
“好的。”阿定连忙点头,“请大人先去吧,万万不要顾及我。”
三日月离去后,走廊里便安静了下来。阿定立在转角处,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与谢乡下的时候,侍立在女主人的房间外。
需要她侍奉的那一天,是她最讨厌也最高兴的那一天。
高兴的是,因为需要服侍女主人,她可以在那天洗上一个简陋的热水澡,不需要去河边了;讨厌的是,女主人总会挑剔她的服务。最为高兴的是,则是能见到那个人了……
等等,那个人,是谁呢?
阿定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正想努力回忆起所谓的“那个人”是谁,可却有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苦思冥想。
“你就是那个惊动了全本丸的人类吗?”
是一名白衣白的男子。
服饰的模样有些奇怪,但大体上还是能看出武士的身份来——譬如腰间垂下的、装饰性的黑金盔片。至于那些不太“武士”的部分,便一概被阿定归纳做了“将军身旁的潮流”。
将军座下的武士打扮成怎么样,她这个乡下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男子的眼眸是浅浅的金色,比满月更耀眼一些;眼睫和色一样,像是落了一场雪。看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眉梢,似乎是个比三日月更活泼的人。
阿定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这回是谁?将军手下的老中?还是北面武士?
“见、见过大人……”她只能如此匆忙地答道。
“有趣。”白的男子拖长了声音,露出揶揄的神色来。他竟然一边鼓掌,一边道,“果真是个有趣的人呢,难怪三日月会亲自去接你。”
——继“性格独特”之后,又是“有趣”。这群人的夸赞,还真是令阿定不敢说话。
阿定有些惶恐,生怕惹恼了这位老中。
“啊,对了,你是三日月领来的吧?你可要小心他哟。”白男子一摊手,语气轻快,“我们这里的人啊,都是些善良的家伙,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你做坏事的。比如我——我叫鹤丸国永,是一把相当受欢迎的刀呢~也不会干什么坏事噢。”
男子愈是这样剖白,阿定便愈是警惕。
——三日月殿不是说了吗?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不可以相信。他们对人类满含恶意,会用
“欺骗”的方式来夺取她的一切。
这就是伪装与谎言吧。
总之,小心一些,肯定没错了。
“唔,这副表情……”自称鹤丸国永的男人打量着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您不会已经被三日月欺骗过了吧?主君殿下,请你切记,你绝不可相信三日月殿的任何一句话。他曾经是前任主君的近侍,因为被人类所弃,所以对人类满含恶意,总是用欺骗的方式夺走人类的一切……如果您被他离间了,成为他的笼中之鸟的话,那谁也救不了您啦。”
阿定愣住了。
这些话,何等的熟悉,三日月不也曾对她说过吗?
那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是温柔翩翩的三日月,还是面前的鹤丸?
鹤丸察觉了她的踌躇,便道:“你一定在犹豫,该选择相信谁吧?”他扬起唇角,哼了个听不分明的音调,愉快地说,“很简单,请问,三日月殿是否询问过你的名字了?”
阿定点了点头。
“哟——那可不妙啊。”鹤丸答,“在我们这里,‘名字’代表着人类的一切。将真名交托给三日月的话,就代表您将灵魂的一切都给予了他。他可是用这种方式,干过很多坏事呢……”
阿定彻底愣住了。
三日月宗近那温柔的笑颜浮现在她脑海中。继而,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三日月的声音。
“我想知道主君的姓氏与名字——请将姓名全部都交给我吧。”
“没有正经的姓名啊——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