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杨畏
灵幡飘飘,遮天蔽日,送灵的队伍缓缓驶出东京城,刘过骑马行在队伍当中,回望高耸雄伟的东京城,再回头看看灵车里面太皇太后的棺椁,一时百感交集。
从私人感情上讲,刘过对太皇太后高氏还是充满感激的,他能走到今天,除了自己的才学、王雨霏的帮助外,与太皇太后对他的赏识是分不开的,入朝以后,也多次得到她的庇护,所以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不至于成为政争的牺牲品。刘过主动提出要给太皇太后送灵,除了要暂避朝中越来越激烈的党争之外,未尝不是想要亲自送太皇太后最后一程。
在刘过的旁边,跟他骑马并排而行的是左相吕大防,他年逾古稀,身材高大,国字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不过尽管此刻一脸疲态,也无法掩饰那种久居上位者身上散出出来的威严。
算起来,两人虽然同朝为官近一年,但是这么近距离的相处还是第一次,原因除了吕大防位高权重,以刘过的地位望尘莫及外,也与吕大防此人刚愎自用,目空一切有关。吕大防敢任事,敢干事,不怕得罪人,换一句话说,也就是他容易招人恨,再加上他位居相位六年,任何人身处那个位置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吕大防这种性格的人犹甚,所以不仅新党的人恨他入骨,许多旧党大佬也看他不顺眼,要不是一直有太皇太后罩着,估计早就到地方上搞扶贫开去了。
现在,一直支持他的太皇太后已经离去,他本人也被调出了东京城,那些长期被他压制,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还不趁机搞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也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赵煦让吕大防担任山陵使的原因之一。以吕大防宦海沉浮数十年练就的功力不可能看不到危机,只是让刘过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未看到他露出丝毫担忧的神色,反而十分坦然,这让刘过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招,所以才能如此安心离开他的大本营,前往远在巩县的永厚陵。
刘过猜测的没错,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自己却被调离东京城,吕大防不可能不安排后招,他的后招便会杨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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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大内,杨畏怀里揣着写好的奏章,心中既惴惴不安,又莫名兴奋,他早年苦学,奉母至孝,为了照顾老母,甚至放弃科举,后来在亲友的再三劝说下才勉为其难的参加了科举考试,没想到还考中了。
中了进士后,杨畏并没有和大多数人那样选择立刻做官,而是继续待在家里,一边照顾老母,一边继续钻研经术,后来有一天想通终于想要当官了,于是拿着自己的学术成就去拜谒王安石,吕惠卿,得到了一郓州教授的职务,这时候他开始接触“王学”,顿时惊为天人,以为自己找到了圣人之学,从此成为王安石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
凭着自己过人的能力和端正的政治路线,杨畏很快崭露头角,官越做越大,慢慢地在官场中迷失了自己,变成了一个为了官位不择手段的人,后来王安石和吕惠卿交恶,杨畏在偶像和权势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权势,投靠了吕惠卿,背叛了王安石,关键时刻给王安石背后一击,致使王安石心灰意冷,辞职回家。
再后来,神宗皇帝驾崩,保守的高后垂帘听政,杨畏看到新党倒台在即,旧党将要复起,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新党,投靠到旧党的温暖大家庭中,所以在接下来旧党对新党的打击报复中,杨畏不但躲过了一劫,还升了官。
一个月前,凭着敏锐的直觉杨畏再一次感受到了旧党的垮台在即,新党将要东山再起,于是他再一次心动了。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投机者,杨畏并没有贸然出手,一来他还有些吃不准皇帝的心思,二来旧党势力太大,杨畏不确定势单力薄的皇帝能否斗得过旧党。
但是收益和风险总是挂钩的,如果害怕冒险,将来论功行赏时也便分不到太多的功劳,经过深思熟虑,杨畏找到了一个办法——帮皇帝和即将要上台的新党一个大忙,帮他们搞倒吕大防。
吕大防虽然年纪不小了,而且脾气不好招人怨,在旧党里面没有人员,可是毕竟高居相位多年,位高权重,是旧党的一面旗帜,一旦搞倒他,旧党这座大山将会轰然倒塌,为新党复起扫清障碍。而且搞他还有一个好处,因为吕大防刚愎自用招人恨,在旧党中有许多人对他不满,自己搞他,一定会有人响应帮忙的。
战略想好了,接下来就是战术的问题,杨畏并没有立即拿上大刀就上前喊打喊杀,而是选择了迂回策略,他先主动向吕大防示好,深感与庞大的皇权以及旧党中的异己分子比起来力量不足的吕大防接受了他的投诚,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助力,竟然超迁提拔他为礼部侍郎。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机会到来的那一天,这一天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吕大防出任太皇太后出殡山陵使的消息就传来,太皇太后是英宗的皇后,她死后也要下葬的英宗的永厚陵去的,也就是说,吕大防不得不离开东京一段时间。
对山陵使这个差使吕大防自然不感冒,只是杨畏暗中和他约定会助他,让吕大防放心,不用担心等他从永厚陵回来朝中已经变天的情况,吕大防想到有杨畏在后方为自己顶着,还有那么多的门生故旧,离开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很放心的离开东京了。
吕大防已经离开东京的消息刚落实,杨畏便怀揣着早就准备好的奏章出现在了皇宫大内,他要在第一时间参吕大防一本,为新党复起添一把火。
奏章呈上去,赵煦很快就见了他,杨畏激动的面色潮红,手心冒汗,他知道自己一飞冲天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赵煦也很激动,因为前面的李清臣和邓温伯虽然建议他绍述,可是在言语间总是闪烁其词,不肯痛痛快快地直呈其要,因为他们心中还是存了万一皇帝不敌,这朝堂还是旧党的天下的话,好为自己留一线退路,但是杨畏不给自己留后路,他在奏章中开章明义地说:“神宗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
这种不虚伪,不矫作的作法很对年轻皇帝的胃口,所以立刻宣杨畏觐见,并且开门见山地问他:“先朝故臣哪个可用?”
杨畏胸有成竹地禀告道:“章惇果断干练,能任事,乃是宰相之才,安焘刚直不阿,堪当大任,吕惠卿精明贤达,当属能臣、邓温伯、李清臣等人忠心为国,中正可嘉。”接下来还详细说明了神宗之所以变法的原因和新法各项政策的好处以及取得的成绩,并称赞王安石学术之美,已经尽得圣人之意。
君臣两人直谈了三个时辰,赵煦听得热血澎湃,当即便决定要召章惇为相,全面恢复神宗创建的新法。
送走了杨畏,赵煦沸腾的血液也慢慢冷却下来,他很快想到了刘过的话,无论如何,在赵煦看来,论学术见识还是没有人能超出刘过的,所以这事应该和刘过商量一下,又想起刘过去送太皇太后灵柩前往永厚陵安葬了,等他回来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吕大防也回来了,再施行阻力便有些大,于是立刻下诏:“复章惇资政殿学士,吕惠卿为中大夫,王中正复团练使。”
手诏即下,给事中吴安诗不给章惇办手续,中书舍人姚勔不肯写吕惠卿、王中正诰词,并且劝赵煦收回成命。
正当的途径走不通,但是这难不倒赵煦,他马上动用皇帝的特权,用中旨的形式颁布了下去。中旨是皇帝的特旨,不需要经过中书起草门下复核等一系列程序,完全绕过了朝臣,旧党的人就算想要阻拦也没有办法。
此命以下,满朝哗然,旧党马上上书的上书,面奏的面奏,要让皇帝收回乱命,回到正确的仁君道路上来,赵煦早就恨透了这帮不当自己是皇帝的家伙,何况吕大防和范纯仁两个宰相一个辞职回家,一个被打送葬去了,都不在朝中,旧党的人缺乏有号召力的领袖,结果虽然经过了不少阻力,赵煦的这几道命令还是落实了下去。
给章惇等人恢复名誉不久,赵煦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以户部尚书李清臣为中书侍郎,以兵部尚书邓温伯为尚书右丞,”感谢他们倡绍述的功劳,并且改变了国家权力中枢政事堂没有自己人的局面。当然因为旧党的抵制,赵煦动用的还是皇帝的特权——中旨。
皇帝不惜和旧党正面开战也要恢复新法,为新党众人正名,新党自然是弹冠相庆,口称官家圣明,旧党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皇帝耍起流氓来,谁有办法?而旧党中一些意志不坚定分子纷纷改换门庭,摇身一变成了新法的拥趸,一下子改变了朝堂中新旧党力量的对比。
吕大防得到消息后恨得差一点当场吐血,好不容易挨到太皇太后下葬的日期将其安葬,匆匆赶回朝堂,而朝中一张专门为他张开的网,也已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