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吾岁未更 君已白首 (上)
万亭建国一千一百年左右,益成六年,诺嘉子诺在位的第七个夏天。
夕华虽北,却也躲不过夏日猛兽的霸道,群山皆是沁人心脾的绿,阳光透过枝叶间,恰如其分的温暖照在午睡着的她的梦里。
她就是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一直住在这片深山里,自她有意识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她的身边只有大大小小的动物与四季变换的原野之景,在她眼里她和这些动物一样,只是这片森林的一员。不过她非常清楚自己是这片森林中最强的那个,她有武器,体力极佳,甚至还有着灵力。
午睡着的她翻了个身,感到耳边一阵****,渐渐从梦里醒来,睁眼一看,那是她的大猎犬正在舔着她的脸庞。见她起了身,大猎犬吠了两声往森林南边跑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吠着,她便明白了它的意思,幻出那把从一个猎人身上抢来的铁棒——也就是她使用灵力的法器,跟着它跑去。
跑出几百米开外,那只猎犬的脚步慢了下来,吐着舌头看着她,她点点头,看到了不远处那只缓慢行走着的野猪,她笑了起来,吞咽着口水,拿下她背上的弓箭,拉满了弓,对准那只野猪射了过去。“咻”的一声,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它,野猪哀嚎着,她正要幻出铁棒继续用灵术攻击,那野猪却已经倒了下去,她疑惑着收起弓箭,忙跑了过去。
出乎她的意料,这只野猪的身上竟然插着两支箭,她拔出那支做工精致却不属于自己的箭,疑惑之时,她听到了马蹄声。不远处的草丛里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朝着她走来,她急坏了,忙赶走大猎犬,自己躲到了那头野猪的身后隐蔽起来。
“陛下!看!一头大野猪!”
“嗯。”
一队小兵加紧节奏砍开茂密的草丛,为他们身后几个骑着骏马的人开出条路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一身华丽的瑶装,脸上并没有猎人的那种兴奋,似乎觉得甚是无味,他骑在马上,走到了死去的野猪跟前,身边的小兵扶着他下了马,他身后几个贵族模样的男人也跟着下了马,看着这个头不小的野猪开心地讨论着。
躲在野猪身后的她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握紧了手中那根铁棒。当他越来越靠近野猪,眼见就要到可以看到她的地方时,她运气吐息,驱动了灵力注入在那根铁棒之中,在他又靠近她一步时,一声吼叫,铁棒上带起一道火焰,朝那个靠近她的人打去。
“噹”的一声,那把让她战无不胜的铁棒居然瞬间断成两截,她惊呆了,而她眼前那个人,手握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叫做刀的东西,眼神平静的看着她。一边的小兵冲上来抓住了她,她害怕极了,大声地叫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啊!唔啊!”小兵把她打倒在地,还不忘踹上几脚,那男人身后的贵族气愤地走到她面前,往她的肚子上狠狠补了一脚,没好气地问:“哪来的野猴子!居然敢埋伏子诺陛下,想死?!”
“啊!啊!”她摇着头,她不懂眼前这些生物口中喊出的这种有节奏的声音叫什么,也不懂他们想表达的意思,她叫着,拒绝着这些人给她带来的痛感。
“啊什么啊?本大人问你话!快说,你是谁?!”
“啊!啊!”
“我打死你这只脏猴子!”
那人正要动手,他身边那个华服锦衣、面容平静的人叫住了他。
“够了”
“陛下?”
“她不是普通的人,别打她。”
“可是!意图刺杀陛下,怎么可以轻易放过?”
“本是我们不对,闯进这片森林,这里是她的家,我们抢了她的食物,怎可还打人?”
“是……陛下。”
那个叫子诺的男人收起了自己的刀,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示意抓住她的小兵放开她,被松开的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团。
“对不起,本王以为这片森林没有人住。”
她艰难地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那双棕色的深眸。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摸了摸她乱如杂草的“灰”,被碰触到时,她吓了一跳,缩了下身子,小心地看着他,轻轻的“啊”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在这深山中?”
“啊?”
“你不会说话?”
“啊?”
“你是这个森林的主人?”
她抓了抓脸颊,歪着头奇怪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笑了,对她说:“我叫诺嘉子诺,来自浊立。夏天的浊立很热,夕华很凉快,所以我来这边度假,抱歉,打扰到你了。”
她依旧奇怪地看着他,她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她似乎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生物没有危险,可是,眼前这个生物也不能当做食物吃掉,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好像可以感觉到,她和他是一样的。
他小心地扶起她,又问:“肚子还疼吗?”
“……”
“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回去,可以吗?”
子诺身边的士兵和官员听他这么一说都诧异极了,其中一个官员走了出来,阻止道:“陛下!这个猴子这么脏,行为举止又那么奇怪,带她回去何用?您还是别碰她了,等等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不好了!”
子诺没有理会,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上来,我背你。”她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看到他的手对她摆了摆,挠了挠头,趴到了他的背上。他背起她,轻跃上马,她吓了一跳,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赶紧骑上马,赶上子诺的脚步。
她在他背上趴着,身高的差距让她抓不住他的脖颈,只好滑下双手,紧紧抱在他的腰上。马背上轻轻的晃动像是摇篮一般,她竟是在他温暖的背上睡着了。他听到她微微的呼吸声,转过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温柔地笑了。
走了一段时间,他们回到了休息的地方,子诺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把她叫醒。她睁开眼,伸手揉了揉眼睛。子诺从马背上下来,对她伸出手,说:“下来吧。”
她奇怪地看着他,又好奇地看着身边的人,还有那种叫作建筑的东西。她站到了马背上,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地后半躬着身子,双腿弯曲着,一蹦一蹦地跳着。在场的人都面露嫌恶之情,而子诺却是一直笑着,看着她走累了才来到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屋子里去了。
“准备一些热水,再找一套衣服。”
“是,陛下。”
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她安静坐了下来,耐心地引着她把头泡进热水里,然而头刚刚碰到水,那一盆清水就变得浊不见底了,连训练有素的侍女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而他却还是微笑着,忙命侍女们换来干净的热水。不知换了几盆,那水才算得上的清澈,而她的头也变了颜色——原来,她并不是灰色的头,而是如雪般纯洁的白色。
只不过那一团蓬乱打结、没有任何美感而言的白,加上她那脏兮兮的黑脸,还是一样不讨人喜欢。子诺却很开心,自己起身找来了梳子和剪刀,帮她擦干头,想梳开她的,可她的头早已完全结成一团,想梳开根本不可能,他拿起剪刀,仔细的寻找着丝打结的地方,小心地剪开,再耐心地梳理。
奇怪的是,本来没有一刻安静的她,此时却乖乖地坐着,只是好奇地看着镜子中那个白女孩。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
镜子里那个白女孩那头杂乱的白毛已经变成了顺直的及肩短,坐了一下午,她终于明白自己就是那个白的女孩子,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开心地笑了,学着子诺的样子用手梳了梳自己的头,结果又卡住了,她着急地乱扯了起来,子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对她笑着,拿起剪刀把她的头剪短,剪成了一头可爱的碎短。
他弯下腰问她:“肚子饿了吗?”
她眨眨眼啊了一声,又伸手去抓她的头。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说:“我让这几个姐姐帮你洗个澡,你要听话,好吗?”
她还是眨着眼,他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对身边的侍女命道:“帮她清洗一下,辛苦你们。”
“是,陛下。”
来到房间,她愣愣地看着侍女们,侍女们褪下了她身上简单包裹着的毛皮,连推带拉地把怎么都不愿意配合的她带进浴盆里。她啊啊地叫着,不肯让侍女们碰她的身体,十几个侍女忙绕得晕头转向。
整整三个小时,累倒了一屋子的侍女,她眨着眼看着镜子中那个皮肤白皙,身着洁白瑶装的女孩。子诺从房外进来,她见到他,开心地笑了,习惯性的跳着朝他奔去,被瑶装的前摆绊住了脚,子诺忙上前扶住她。
“小心点。”
“啊……”她眯着眼笑了,似乎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暖暖的,轻轻地捏了下她白皙的小脸,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这个夏天,万亭第二十七任国王诺嘉子诺来到夕华度假,原是停留一个月就走,他却临时改了主意,直到秋意袭来他才启程回到了浊立。
这个时代,一切都很平静,像这个国家的国王一样平静。
他是个安静的男人,十六岁登基,如今已经七年,七年来,万亭无大灾大难,年年风调雨顺,百姓们都说子诺是天上的神明赐予万亭的王。他笑得很温柔,眉宇间并没有太多王者的霸气,虽然他很高大,而他的神情却永远那么平静,从不大笑,从不生气,更是从不哭泣。
秋已至,矢雨城广场上,群臣列队,子诺的母亲舒华太后和他的弟弟仲英王子带着六大臣在叶归殿前等候。而他一身华丽的王袍,手持权杖,头戴王冠,身边却牵着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女孩。她已经学会正常走路了,但从她纠结的表情中还是可以看出这么走路对她而言有多艰辛。
舒华太后的神情凝重了起来,这女孩是谁?她猜测着。
“母后。”
舒华太后没有回答,她下颚微抬,看着他身边那个站得笔直的她。
“母后,她是我的朋友,还没有名字,她不会说话,直立行走对她而言已经很艰难了,望母后包容她未行礼之罪。”
舒华太后抬起手,头上的饰轻轻晃动着,眉间的红梅印微微有些皱起,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的白,带着轻视的笑意,手顺势向下碰了碰她如雪般的脸颊。被碰触到的那一刻,她突然狂般叫着,咬住了舒华太后的手,还把舒华太后庄严华美的头抓得一塌糊涂,饰掉了一地。
“啊!你这个无礼的贱民!放开本后!”
子诺忙抱住她,被抱住的她马上安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仲英王子扶着舒华太后,舒华太后简直要气疯了,她几乎是尖叫着命令道:“卫队!把这个贱民处以极刑!!”
“是!”
卫兵围了上来,子诺把她抱得更紧了,厉声命令道:“退下!”卫兵们都愣住了,不知该听谁的。见儿子忤逆自己,舒华太后更气了,提高了声音再次命令道:“本后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卫兵们依旧没敢行动,还是站在原地。
子诺摸了摸她的头,松开怀抱对她一笑,起身对舒华太后再次行礼,说到:“母后,她是本王最重要的朋友,请您务必不要伤害她,是本王不好,勉强她直立行走这么久,她才会本性爆,请母后原谅。”
舒华太后狠狠哼了一声,甩开仲英王子的手,转身离开了叶归殿前。
“母后!”仲英王子想追上去,走了几步又回到哥哥子诺这里叹道,“哎,王兄你这是怎么了?母后那边我来安抚,你要找个时间去道歉啊。”
“嗯。”
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化着的情绪,她什么都不懂,却似乎能感受到他心里的感受——那么深,那么重的寂寞。
之后,子诺处理完政事,放不下心她,还是来到了给她安排的住处。果不出他所料,刚刚走到房门边就听到了屋内的杂闹声。
他推门而入,房间和她在夕华的时候一样乱,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命那些疲惫不堪的侍女们都离开房间。她见到他,开心地笑着,跳到他的面前。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弯下腰温柔地说:“在房间里走路不可以太快,又忘了?”她眨着眼睛,又笑了起来,大声叫了一声:“好!”
他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握住她的肩膀问:“你刚刚说什么?”
她拍着手,开心地又喊了一声:“好!”
他兴奋地抱住了她,紧紧地抱着,不停地、小声地念着:“太好了,太好了……”
她歪着头,跟着说:“太好,了。”
他听到这,更加不敢置信,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对她说:“我,要,吃,饭?”
她点点头,举起手,大声地说:“我要吃饭!”
“我是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
“我叫……我……叫?”
“唔?”她歪着头,看着他。
他低下头,不自觉溢出一脸最是温柔的笑容,又一次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倓宁,你叫倓宁……宁静,宁静……”
她咬着手指,在他怀中点点头,跟着说了声:“你叫倓宁。”
“不不不,是——我,叫,倓,宁。”
“我叫,倓宁?”
“嗯,你就叫倓宁。”
“你就叫倓宁?”
“哎!”他用额头轻轻撞了了下她的额头,宠溺地骂道:“笨蛋。”
倓宁,宁静,宁静。
日子转瞬即逝,自从那个秋天过去,至今已经五年。
益成十一年,冬。她叫倓宁。
刚过去的一场瑞雪在安静的矢雨城上铺了厚厚一层白地毯。一片雪白中,她及腰的白随着她稳重不失活泼的步伐轻盈跃动,一身纯白的瑶装和地上的白雪一个色彩。远远地,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抓起裙角,开心地朝他跑去:“诺哥哥!诺哥哥!”
子诺看到她,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她喘着气,站在他面前问:“诺哥哥,你要去叶归殿吗?”
“嗯,有客人来了。”
“我也要去!”
“诺哥哥要去做正事,倓宁先自己玩,诺哥哥一会儿就来找你。”
“真的吗?”
“诺哥哥骗过你吗?”
“没有!”他又笑了,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他朝前走去,走出一段路却依旧感觉到倓宁的目光,他侧过脸,她见他回了头,兴奋地跟他挥着手。他微微一笑,回身继续朝前走去。
“诺哥哥……”
叶归殿上,舒华太后一身华服坐在子诺身边。殿上人很多,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从殿外走进一个妙龄女子,她一身简单不失精致的瑶装,微微低着头,步履庄严缓慢,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行礼说道:“小女姬奕铃,拜见陛下,太后。”
“起来吧,奕铃。”舒华太后满意地笑着,对众臣道,“想必众臣都知道今日朝会的目的,姬家二女姬奕铃,多才多艺,国色天香,兰心蕙质,实是王后的不二人选。本后宣布,两个月后的今天,便是我们万亭国王大婚之日。”
众臣下跪,对殿上的国王太后行礼,更对那位准王后行礼。
而子诺,沉默着俯视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雪又飘起来了,风变小了,倓宁静静坐在她寝宫前的石栏上,双脚时而晃动着,呆呆地望着大门,偶尔抬头看雪缓缓落下,还有她身边那在风中纹丝不动的福钟。
他来了,身边的护卫小心地为他撑着伞。她看到他,咧开嘴笑着从石栏上跳下,朝他飞奔而去。
“诺哥哥!”
他温柔地弯下腰,轻轻抚着她的,问:“一直在等我?”
“嗯!”她用力点了下头,眨着眼,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平静的双目。
“不好意思,客人来,聊久了。”
“诺哥哥,姐姐们说诺哥哥要大婚了,大婚是什么呀?诺哥哥要去哪了吗?”
他愣住了,抚着她的的手也停住了,他直起身来,却低下了他的头。
“诺哥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担忧的眼神。许久,他才淡淡一笑,说:“嗯,诺哥哥要结婚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成为一家人。”
“真的吗?!”
她兴奋地跳着,拍着手笑着。他吃了一惊,问:“倓宁不怕诺哥哥不要你了吗?”
她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问:“诺哥哥会不要倓宁?”
“当然不会。”她才刚刚问完,他就脱口而出了……她笑了,笑得温暖天真:“那我们家多了一个人,不是开心的事情吗?”
“……”
雪下得很轻,天灰蒙蒙一片。
他第一次这么问自己,她对他而言,到底是谁?
是喜欢,是宠爱,还是爱?
大婚那日,倓宁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只要一靠近房门,侍女们就紧张了起来。
“姐姐们,我想出去,外面好热闹。”
“这……倓宁大人,请不要为难小的们。”
“为什么太后不让我出去嘛。”
“今天是陛下大婚的日子,太后下令了,对不起,倓宁大人,小的们不能让您出去。”
她嘟起嘴,站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一片叶绿花红。
“诺哥哥……”
一瞬间,她想起子诺的笑容。
[倓宁,你叫倓宁,宁静,宁静……]
“倓……宁……”
她静静闭上眼睛,推开窗。风吹了进来,带着花香的春风,满满宁静的味道。她静了下来,从日出到夜幕,这一天,她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夜,心胜宫。子诺走进了他的新房。侍女们向他行礼后纷纷退下,关上了房门。那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后,房里一片寂静。
他抬起头,看着床上静静坐着的伊人。
“你叫姬奕铃,是么。”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她。
她点点头,紧张地捏住了身上薄纱的衣角。
“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万亭的王后了。”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身,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让百姓过上平静的日子。”
“奕铃一定会加油的。”
“谢谢你。”
他说完,在她的眉间轻轻一吻,褪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人道春宵苦短,而子诺却是一夜未眠。身边伊人又如何?那是一个他连名字都常常忘记的妻子,只记得她姓姬——因为她是舒华太后的侄女。
夜半,他轻手轻脚起了身,拾起之前褪去的衣服,走到窗前,抬头看着那轮有些刺眼的明月,低头寻着月光下绿丛中的花影。他也常问天上那片除了星月什么都没有的空荡荡的天,为什么会选择他成为国王?为什么他身边的人这么多,却依然那么寂寞。
但只要想起,他在任十多年间国家一片安宁,他便也释怀了。
若要问他还有什么算得上是安慰,也就只有倓宁了。他想起她,温暖地笑了。他深信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从第一次见面就深信着。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今日成为他的王后的人是她……
转身,他看着伊人恬静的睡颜,无言。
又是五年,又是一春。
王后姬奕铃不负众望,一年时间就为国王诞下王子,如今小王子已经四岁,集万千宠爱一身,四年来因为他摔倒生病而受处罚的侍女不下百人,所有人忐忐忑忑侍奉着他,生怕出一点点差错。
尽管倓宁已经三十多岁,面上看却还只是个孩子,矢雨城里有个“同龄人”,她自然也再喜欢不过了,每当子诺带着小王子的时候,她便会和小王子玩的起劲。
他们俩相处甚好,侍女们也愿意把小王子交给倓宁,因为她不会出错。比起王后,小王子更喜欢与倓宁呆在一起,王后虽妒,但倓宁毕竟是子诺的宠臣,她也只能再三容忍,面上也十分疼爱倓宁。
直到那一日。
那一天,姬王后带着小王子到花园玩,小王子看到池中央石头上有只小青蛙,小王子开心地叫着,拉着王后闹道:“母后母后!我要那只青蛙!”
王后定睛一看,吓得尖叫一声,抽开了小王子的手。
“母后母后!我要青蛙!”
“孩……孩儿乖,我们快走吧,你父王找你呢。”
“哼!母后你怎么都不给我抓青蛙!”
“我……”
“母后最讨厌了!我不要母后!我要倓宁姐姐!”
“……”
王后颤抖着,小心地牵过他的手,然而小王子却甩开了她的手,跑开了去。
她握紧了拳头,精心雕琢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自己的夫君子诺每天与倓宁相处的时间比起与她相处的时间多了不知多少倍,自己的孩子也和她亲近,她一直告诉自己,她不只是子诺的妻子,不只是小王子的母亲,更是万亭的国母,她必须容忍,只不过到如今,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那一夜倓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吃过夜宵后难忍困顿,一夜深眠,再度醒来时已不是那张柔软的床了。一晃十年,再度醒来,又是她最初的归宿,一切似乎就像一场梦。十年,她几乎快忘记树叶为床的感觉了。
在树林里穿梭着,她再也不是上跳下爬,她像个人一样,用她的双脚走着。
走了不知道多远,她看到了村庄,当她终于明白自己离开了矢雨城,她没有伤心,反而兴奋不已——她还只是个野性未除的孩子。
矢雨城中,子诺从梦中被叫醒,当被告知倓宁失踪的消息时,从来喜怒不惊的他完全乱了方寸,连衣服都没有穿齐,散着就来到倓宁的寝宫。他推门而入,倓宁房中,打扮庄严的姬奕铃王后静静坐在桌前,安静地品着南方送来的贡茶。
“倓宁呢?”
“丢出去了。”
他握紧了拳头,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衣领,把她从座上抓起,狠狠地朝她的侧脸打去,把她的后冠都打落了,屋里的侍女吓得跪了一地。
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眼中满是愤怒。
她反而笑了,无奈、讥讽地笑着:“陛下,与您夫妻五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你。”
“闭嘴。”
“本后有觉悟接受陛下的惩罚,请。”
“他是我爱的人,我诺嘉子诺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
“如果不能把她找回来,我……”他颤抖着,愤怒耗尽了他的力量,他咬住嘴唇,蹲在地上。
“你告诉过她么?”姬奕铃依旧很平静。
“……没有。”
“当年,你为什么把她从那片森林里带走?”
“不记得了。”
“别骗自己了,只是因为有趣吧?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野人,觉得有趣吧?”
“……”
“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有趣,因为稀奇,因为你要填补你空虚的心。所以你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把她带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管她的感想,像养宠物一样把她养大!”
“你住口!!!”
“我偏不,她只是你的宠物!现在她走了,她只会感觉自由!!不会因你对她所谓的疼爱而希望回到这里!她不是一条狗!她也是人!”
“……”
他平静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姬奕铃理了理自己凌乱的瑶装,缓缓跪在地上,把他抱在了怀中。她轻轻抚着他的。
“陛下,你不会再寂寞了,你有奕铃陪在您的身边,奕铃一定会给你快乐,一定。”
“出去。”
“陛下……”
“你们全都给本王滚出去,从此以后,谁都不许踏入这个房间。”
“……”姬奕铃无言,眨着泪眼松开了怀抱,接过侍女递来的后冠,向子诺行礼后,被侍女搀扶着离开了这个只属于倓宁的地方。
他瘫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房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