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手表
半个小时后,闵慧将电脑还给辛旗:“修好了。”
“Dropox?”
“可以用了,帮你翻了个墙。”
“嗯。”他刷刷刷地关掉了十几个窗口,将手里的电脑还给闵慧,“谢谢。”
他就坐在她的身边,身上依然是那股淡淡的柑橘香味,恍惚间,她又觉得自己走进了果树林。
然而他并没有打算跟她多说话儿,打字如飞,专心地回着邮件。过了一会,转身看了她一眼,现她在一旁默默呆,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这个你能修一下吗?”
“我试试。”
“开机密码0627。”他随口说。
闵慧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脊背一阵凉。她想象着这个数字在他的指尖无数次的重复,同时闪现的是苏田摘下救生圈、跳入木水河的那道背影。
两个捕捉到苏田的监视器都离她的本人很远,根本看不清正脸,最清楚的就是那道背影,他一定跟她一样,来来回回地看过很多遍,企图找到蛛丝马迹。
苏田失踪的那天就是六月二十七号。
看样子辛旗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她了。
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想多了,报这串数字只是个无心的举动。辛旗正在全神贯注地回复着工作邮件,字打得飞快,从来不按删除键。
他的苹果手机是银灰色的,最新的型号,没有保护壳、没有贴膜、手感很薄、微微沉,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用手摸了摸屏幕,上面被他摔出了两道裂。她轻轻一按,出现一个蓝屏。将USB插进去,进入Ituns模式,机重启后,屏幕亮了,进入正常页面。
“可以用了。”她将手机还给他,他接过随手扔在电脑旁边,一边继续打字,一边问道,“很晚了,回去吧。”
说完看了一眼手表:“快十一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她更正道,“你的表是北美时间吗?”
他又看了一眼,道:“应该是北京时间,不过貌似这只表也坏了。”
“机械表也会坏?”
辛旗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便宜,表也不例外。
“摔过几次。”他将手表摘下来,塞到她手里,“拿着。”
苏全喜欢钟表,她以为他不要了,送给苏全当玩具,正要道谢,不料他说:“你修一下。”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说:“你既然会修电脑、会修手机,肯定会修手表,对吧?你是工匠艺人的后代,动手能力一定很强。”
“以前倒是修过几个……同学的表。”
那是一枚式样普通的手表,银色表盘,黑皮表带,里面用四个小号的表盘,牌子她没听说过。指针停了,她用力地拍了拍表壳:“也许是哪里卡住了。没有螺丝刀,只有回家修了。”
“慢慢修,不着急。”
“这表……不贵吧?”
“不贵。”
“万一拆了装不回去,你……不会火吧?”
“我肯定会火。”他冷冷地说。
“那……那你还是请专业的人来修吧。”
“我就要你修。”
“……”
“修不好你就买个一模一样的赔我。”
“辛旗,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她委屈地说,“这表又不是我弄坏的。”
“这表就是我现有儿子的那天,上厕所的时候胡思乱想给摔的。”
闵慧愣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辛旗,你是不是便秘?”
他的脸顿时冒出一团青气:“要你修个表,哪来那么多废话!”说罢继续打字。
闵慧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轻声说:“对了,我这有几张苏田的生活照,是从她的朋友圈里弄下来的,你看过吗?”
键盘声骤停,他一下子连人带椅地凑过来:“苏田的生活照?没看过。在哪?我看看。”
十五张朋友圈的照片里,只有五张有苏田的头像,两张全身,三张自拍,都是高清。这些照片在四年前分手的那天闵慧就想给辛旗,但辛旗把她拉黑了,就一直没有出去。想到以邓尘的调查能力,应该也能弄到,没想到辛旗居然没看过。
她将照片全数到他的手机上,他立即捧在手中,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苏田失踪前,曾经在兰金阁打过工,那地方你去过吗?”闵慧问道。
“去过。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他说,“邓尘带我去的。可惜晚了一步,兰金阁已经拆了。”
“拆了?”
“变成了一家粤菜馆。老板娘嫁了个巴西华桥去南美洲定居了。广州那边人口流动快,又没有名单,以前的打工妹都找不着了。寻亲网的小万我也问过,说是跟苏田主要是私信和电话联络,我自己没有微信,知道朋友圈还是最近两年的事情……”
果然一说起苏田,他的话就多了,很快自己也意识到了,见闵慧支着颐,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忽然间又没了兴致,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低下头去,认真地翻看手机上的照片。
看得很慢,十五张照片看了三十分钟。凡是有苏田出现的地方就反复地放大缩小……
“她和以前……有什么变化吗?”闵慧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一声苦笑,“当时我的视力很差,从没看清过她的脸。有时候连正面反面都分不清。”
“她很活泼、也很健谈。”
“她本来很内向,话也不多。因为我看不见,她就当我是个盲人,习惯了用声音来描述一切,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话多的女孩。”
“她在日记里抱怨你脾气差。”
“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了。”他淡淡地说,“一个人若是脾气太好,身边的鲨鱼就会闻着味儿地过来占便宜。”
“所以你也是其中的一只?”
“我是守在她身边的一条狗。谁要敢对她有半点不好,我就会立即冲上去撕咬。”
闵慧心中一阵黯然:“你说得没错,是我偷走了她的人生。”
他叹了一声:“我也偷过,算是合谋。”
她怔住。
“我很晚才知道当年收养我的布朗夫妇本来是想收养一个女孩。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也是从中国收养的,就是我的哥哥Erc。中国政府的收养手续很严格,他们等了整整一年才见到福利院推荐的苏田。没想到见面的时候苏田突然改口说——有个男孩更需要收养。她不愿意去美国,因为她是被拐卖的,她要留在这里等妈妈。布朗夫妇就改主意了。”
“外国人收养中国孩子,是不能随便挑的吧?”
“收养一个健康的儿童需要排队等很久,但收养一个残疾且有心脏病的孩子就会快得多。福利院的老师们都说我很幸运,因为美国医疗条件好,布朗一家又很富裕,他们一定会治好我的眼睛。对我来说,改善视力当然是好事,但我也不愿意跟苏田分开。我们为这个大吵了一架。苏田翻来覆去地劝我说,分手是暂时的,她会一直等着我,让我长大了回国找她。怕我难过,走的那天她避而不见……”
“于是你写了那封信。”
他点点头,眼睛微微红:“十几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如果去美国的那个人是她,一定会像我这样过着舒心的日子,受着良好的教育,不用为生计苦苦奔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把珍贵的机会留给了我,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等到我可以回报她的时候,她却不在了……”
“我不这么想。”
“嗯?”
“对你来说,治好眼睛很重要。对她来说,见到妈妈也很重要。你在美国很开心,她后来终于等到了妈妈,也很开心。她陪着妈妈,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直到去世,心中没有遗憾。你们各得其所,谁也不欠谁的。”
“谁也不欠谁的?”他抬头冷笑,“这就是你的结论?闵慧,当初你为什么要死?”
“……”
“不就是因为程启让吗?”
她的腮帮子一下子硬了,下巴也酸酸:“对,是因为程启让。”
“那你现在又坐在人家的大腿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才懒得替你想呢!”他的火又上来了,“我是替苏田不值!看看她救你一命换来的都是些什么!你再往程启让的身上贴,苏田就是白死了。”
“我是再也不会贴了,但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闵慧反问道,“千万别跟这种人做生意,他不是好人!一个没有底线的骗子!”
“一个没有底线的骗子,嗯,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
他又不理她了,将手机一关,继续啪啪啪啪地回邮件。
“辛旗,有个事要跟你商量。”闵慧厚着脸皮说,“我的团队有个产品下个月要正式推出,一些工作还没有做完,需要加班十五天,你能帮我照顾一下苏全吗?”
这是一个二十四小时都不能离开的工作,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周如稷,毕竟跟自己的关系最亲密。但周如稷在医院里有数不清的手术,回到家还要照顾妻子。
她想过陈家骏,让他请半个月假来帮个忙倒是不难,他肯定也愿意,但陈家骏完全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也不大懂得当家长,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街头少年”好勇斗狠的习性,她怕孩子学坏了,也不大放心。
曹牧的丈夫殷旭倒是全职在家,但他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偶然帮个半天、一天没问题,把苏全交给他半个月……肯定顾不过来。
请个护工或者保姆倒是不难,也不差这个钱,但苏全比较认生,自己不在场的话,跟陌生人很难混熟。
算来算去,只有去求辛旗。
“我说过会照顾他直到出院,这十天你太忙的话就不用来了。”
“是十五天。”
“我住在北京,经常回纽约,如果你同意孩子跟我住的话——”他顿了顿,“别说十五天,就是十五年也没关系。”
“对不起,苏全不能离开滨城。”
“那你是什么意思?让我全身心地奉献却毫无所得?”
“对。”
“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种无理的请求呢——”
“因为你是他爹。”闵慧两眼看天,“责任就是这样,一旦扛上了,就在你肩上,想扔也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