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塞翁失马
当韩诺惟见到所谓的总统套房时,才明白为何屋子里的人听到后都露出了畏惧和同情的眼光。
这是一间形如棺材的禁闭室,空间极度狭小,进去后仅能站立,不能坐,手臂无法伸展,人亦不能转身,四面全是水泥墙,仅有一扇极小的气窗,气窗下面有个折叠板。关在里面的人一天只能吃一次东西,狱警在外面把折叠板拉出来,再把碗摆在上面,通常碗里装的是流食,碗中间斜插一根管子,犯人只能梗着脖子,从气窗内咬住吸管进食。狱警要是心情不好,突然把碗拿走,那犯人连一天里仅有的一顿饭都吃不好。与普通的号子相比,这里只能呆一个人,还有狱警不间断地巡逻,真算得上是“总统套房”才有的特殊待遇。
狱警的大头皮鞋摩擦着地面,出铿铿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每当狱警走过总统套房前时,都会往里看一眼,眼光鄙夷,犹如在看一个疯子。
因为,现在的韩诺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责备自己,一会儿咒骂他人,看上去离疯已经不远了,倘若不是总统套房的空间实在太小,狱警倒是相信,他完全有可能用头去撞墙。
更令狱警头疼的是,韩诺惟时不时就会出一阵尖利的怪叫,嗓子都叫破了也不停下来。狱警把他拉出来打了一顿,但他一回到总统套房,就又开始怪叫。狱警忍无可忍,只好上报。
当阴阳关的监狱长孙丹邱来看韩诺惟时,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满脸伤痕、神情阴狠、目光混乱的少年。
孙丹邱好奇地盯着韩诺惟:“你是想死还是怎么的?”
狱警叫了韩诺惟的编号,“2201。”
韩诺惟十分认真地说:“我不想死,我是无罪的。”
一旁的狱警都笑了起来。孙丹邱冷笑了一声:“你要是无罪,为什么会进监狱?”
韩诺惟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但仍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我是被陷害的!你可以去找我的档案看看,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孙丹邱不屑一顾地说:“所有进来阴阳关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韩诺惟突然把脸贴到气窗上,红肉横生的脸孔被气窗挤得变了形:“你可以去找隋青柳!她手里有证物!”
孙丹邱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他一阵冷笑:“隋医生工作一直勤勤恳恳,才离职就要受到你这样的污蔑?监狱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了政审的,个个清清白白!你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孙丹邱不再看他,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转身就走。
韩诺惟急得大叫:“我没有撒谎!你有本事找隋青柳来问问!”
但孙丹邱并没有停下脚步,随行的一名狱警恭恭敬敬地说:“您看,后边是不是还让他回原来的号子?”
孙丹邱冷笑着说:“这种人放回去就是祸害别人,关灰牢。”
狱警一愣,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孙丹邱说:“可是,灰牢满了。”
孙丹邱停顿了一下,摆摆手:“把他跟214关一起。”
接下来的两天,韩诺惟真正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的膝盖持续抖,难以支撑身体,可当他尝试着蹲下去时,才现这逼仄的空间,竟狭窄到连他这么瘦的人都无法蜷缩。他只好把身体靠在门上,膝盖处传来一阵阵犹如针扎的疼痛,小腿的肌肉更是不停地哆嗦。不知什么时候,他失禁了,恶臭的尿骚味充斥在“总统套房”里,以至于连狱警都不愿靠近他。
三天之后,韩诺惟被关进了灰牢。
灰牢和韩诺惟之前关的地方很不一样。这是一栋独立的楼房,外表是深灰色的,警力布置比其他地方更强。最令韩诺惟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监室都是两人一间,不像之前的号子十多人一间。但这并不能让韩诺惟感到好受,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两个狱警像拖着一袋水泥一样拖着他走,而他所到之处,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似乎这里关押的罪犯都更凶恶。
韩诺惟被押送到了走廊尽头最后的一间监室前,狱警打开门,将他丢了进去,“2201,你要是表现好点,还能转回去,要是再找死,你就等着在这儿烂掉吧!”
韩诺惟双腿使不上力气,立刻栽倒在地。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韩诺惟扶着墙,吃力地站起来,这间监室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他禁不住松了口气。打量了一下,监室面积不大,大概只有六七平方米,一张上下床,床边一张极小的桌子,放着点杂物,角落里一个马桶,墙上一个小小的窗户。
他又环视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正准备爬上床躺着,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你犯了什么罪?”这声音苍老沙哑,乍一响起,把韩诺惟吓了一跳。他不禁回头去看,狱警已经走了。难道声音是监室里的?
韩诺惟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明明没人。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行军床,这才现上铺躺着一个人。韩诺惟懒得搭理他,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床上,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不料上铺那人突然跳下来,一个箭步就冲上来,将韩诺惟压在底下。韩诺惟奋力去推,竟推不动,那人力气极大,已将韩诺惟的喉咙牢牢锁住。
韩诺惟顿时感到呼吸困难,他使劲摆手,想去抓那人的衣服。
那人压着韩诺惟,只是低声问:“你为什么进来?”同时手劲加大,韩诺惟快被他掐死了,呼吸越加困难。
那人终于松了一点手:“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别怪我。”
韩诺惟终于能喘气了,他咳嗽了好几下:“我也不知道。”
那人又掐住了韩诺惟的喉咙:“年纪轻轻,倒是滑头!”韩诺惟吓得连连摆手,直到那人松开了他,才吃力地说:“我没撒谎,我是被陷害的!”
那人似乎对他有了点兴趣:“那陷害你的罪名是什么?”
韩诺惟又咳了好几下:“纵火,强奸,还有杀人。”
那人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十分豪爽,笑声竟像是从腹腔中出的,震得韩诺惟的身子都跟着麻。
笑完以后,那人从韩诺惟身上跳下来,在他身边坐下,“小子,说来听听,你怎么办到的,一个人扛这么多罪名?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韩诺惟心里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到了灰牢,同监室的人少些,能有个清静,怎料竟给分到一个疯子的屋里,说了自己心烦,不说,又根本打不过这人。
他咬牙坐起来,整了整衣服,“你想从哪个罪名听起?”
韩诺惟一口气说到自己吞扣子自杀,说得实在累了,便停了下来。
那人一言不,竟似听得入了迷,韩诺惟觉得自己也说的足够多了,便轻轻推了推他,“麻烦你让让,我想歇一会。”
“不行,你还没说完。”那人突然抬起头,正好与韩诺惟打了个照面,阳光透过墙上那扇小小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正照在两人的脸上。两人乍一对眼,都吃了一惊,虽然面目完全不同,却都长着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人看不出年纪,虽然眼角已有皱纹,但气色极好,眼眶深邃,睫毛浓密,鼻梁高挺,竟像是个外国人。
韩诺惟大惊之下,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反问道:“你是谁?”
韩诺惟有一丝不悦,从进来到现在,自己一直处于被动地位,那人处处占据上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一下子赌气躺下了,心里打定主意,那人若要再打他,就出声求救找狱警,想来狱警绝不会不管。
这么一想,韩诺惟越闭口不言。
那人却笑了起来:“你一进来就被我打了一顿,心里不服是不是?”
韩诺惟被人说中心事,更加不想说话。
而那人好像越来越对他感兴趣,竟去摇他:“好了,是我不好,不该动手。”
韩诺惟脸皮薄,对方这么一说,他倒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比自己年长,又是先住进来的,只好又坐起来说:“我没有生气。”
那人眼睛一转,笑道:“那你跟我说说,你是哪里人呗。”
韩诺惟顿觉上当,可是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我是韩城人。”
那人怔了怔,眼里似有一道光亮起,金色的眼眸充满了神奇的魔力,韩诺惟第一次觉得,金色是那样的耀眼。
那人似乎并不满足,又追问道:“你父母也是这样的眼睛吗?”
韩诺惟摇摇头:“不是的,我父母都是黑眼睛。”
那人又问:“你可有爷爷奶奶或者兄弟姐妹?”
韩诺惟说:“没有。我父母说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我也不记得了。我是独生子。”
那人了一会儿呆,才又慢慢说:“你接着说,你吞扣子以后的事情。”
韩诺惟双腿又开始麻,十分难受,他便避重就轻,简单概括了一下自己拜托隋青柳的事情。
那人一听便叫道:“你个呆子!真是笨!她必然会骗你的。”
韩诺惟这时还没有说到自己被骗之事,但是被人戳穿仍然十分尴尬,便嘴硬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她!”
那人笑了起来:“你年纪太小,被骗也正常。”
韩诺惟不服气地说:“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那人摇摇头:“有时候,真的有关系。你太年轻,见的人经的事还是太少,所以被骗也不奇怪。你有二十么?”
韩诺惟老老实实地说:“刚十八岁。”
那人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韩诺惟倍感不悦,“这很好笑吗?”
那人说:“对不起,让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件开心的事情。”
韩诺惟也有些好奇:“那你说来听听。”
那人却去倒了一杯水给韩诺惟:“你累了吗?喝口水吧。”
韩诺惟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虽然不喜欢这个怪人,但是不好意思让年长的人端茶倒水。那人看了眼韩诺惟的腿,按住了他,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人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说你被骗了。”说着喝了一口水,“先,你说过隋青柳的男友是做琥珀生意的,却送她廉价的蜜蜡项链,这说明她的男友很小气;其次,你说隋青柳的男友不反对也不支持她帮助你,这说明这个男人要么法制观念不强,要么对女友的事情不上心,无论哪一种都不算好事。最后,你帮隋青柳编织好绳子,而她并没有跟男友说这事,也说明了她未必不知道男友送自己的东西不好,毕竟韩城很多人做这个生意,懂行的人不少,恐怕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暗示过她——但她仍然选择维护男友的面子,说明她害怕失去男友,对男友看得很重。”
韩诺惟听得入了神:“你说的跟真的似的。”
那人接着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那块琥珀被他男友看到,恐怕就再也不会再回到你手里了。即便她想帮你也是枉然,毕竟,在你和她男友之间,她没有道理选择你。”
韩诺惟听罢,心里有一万个不痛快,可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这人说的一点也没错。
韩诺惟垂下了头:“这么说,真是我自己活该。”
那人安慰他:“没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就算拿到琥珀,也没用。”
“为什么?”韩诺惟不服气地说。
那人却将杯子放回桌上,说:“我累了。明天再说。”
韩诺惟勃然大怒,这人抽丝剥茧,将自己的事情问了个遍,最后却来了这么一句话。他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人反问道:“我怎么样了?”
韩诺惟一时答不上来,那人哈哈大笑:“小子,你才来几天,急什么,我都进来快十二年了。”
看着这个关了快十二年却仍然满面春风的人,韩诺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