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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 第16节

杨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边之时,年方八岁,身世堪怜,性情亦佳,相识者无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报朝廷当年的大赦之恩。”

杨洪终究还是担心太子会因她祖父罪而迁怒于她,暗暗用话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无瑕,更是无罪之身,说完偷偷看太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试探太子口风,见他突然像是回过神来,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杨洪喏声,感觉太子不像要对菩家女儿不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将要戌时末了,小王子还在菩珠那里眉开眼笑地吃着各种在银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细点,阿菊做的核桃糕、枣糕、还有一盘杏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跟他来的随从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几次,他置若罔闻。

菩珠心里有点不安。一是担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积食,二是不想凭空又得罪李玄度,见他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块花糕,打了个饱嗝,伸手又要去拿,赶紧挡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点,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脚!烦死我了!晚上我睡你这里好不好?”

在自己没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其中自然包括这个阴险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你这么说他,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睁眼说瞎话,菩珠自己都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会伤心,他对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刚认识我就救了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见你就觉投缘,好似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有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们有缘分!”菩珠用力地点头,“你明日还要动身上路,再说这么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不如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王子还是不大乐意,这时阿菊走了进来,笑着指了指外面,外头跟着就传来叶霄的声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来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点怕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过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打了个饱嗝,从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阿菊做完头油后,摘的杏花还有点剩,丢了可惜,菩珠就将剩下的花瓣风干,自己试着做了这花糕,做出来清甜可口,见小王子爱吃,就另取了块干净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给他,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带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叶霄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

小王子接过糕点,无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灯下,手握一册黄卷,头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床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赶紧把藏衣服里带进来的糕点压到自己的枕下,预备半夜偷吃,藏好了,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来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惨叫:“我的花糕!”

糕点已经飞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许你趁我睡着偷吃!这是她亲手做的花糕,她给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怀卫今晚去了哪里,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哼了一声:“明天你带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灯火再读片刻的道家经,听到身后怀卫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音,怕灯亮着影响了他,便吹了灯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闭目,静静地调着呼吸,排空杂念。

这是他从前在静心经里习来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个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万寿观里,一千多个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盏青灯,一室黄卷,一只孤影,以及这一册偶从黄卷里抽出的静心经。

“四兄,你都这么老了,为何还是不纳王妃?”

李玄度缓缓地滑入了那片他潜意识中其实并不如何愿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泥潭里,朦胧之中,正因无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之声。

他悚然而醒,心跳飞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间屋的床上,绷紧的身体随之一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你王妃,要是随你一道去守陵,岂不糟糕?”

那顽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语气幸灾乐祸。

“对了,四兄你不会是到了现在还是雏儿吧?! ”

怀卫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往床里面滚了过去,怕他要对自己施加报复。

李玄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睡觉了,明日还需早起。”

怀卫却半点儿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窝下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说的话,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当下宣布:“我要纳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抚琴的淑女!本来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决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个儿子,十岁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岁了!虽然她瘦巴巴无甚肉,抱起来肯定还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给她吃好东西,我会把她喂胖,让她陪我一起玩,我们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觉!”

“她今天为了救我,自己险些淹死了,我得报答她!”

李玄度将那菩家女儿傍晚落水上岸的湿身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哼了一声:“要是没记错,我也曾舍身救过你,怎就不见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谁救我?再说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向外祖母还有我娘亲交待?”怀卫的语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李玄度一时无语,顿了一顿,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别再胡说八道!睡觉!”

画面实在美好,怀卫越想越是兴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让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点亮灯,把灯台端到床头,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脸,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是她说要做你王妃?”

“没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帮帮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儿仗着他是太子抢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在福禄驿置她与那少年深夜私会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儿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连区区小儿她都不放过!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后你要是敢再说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话,我就杀了她。”

怀卫吓了一跳,生气地嚷了起来:“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说知道我以前的事吗?我都敢谋反,杀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怀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给吓住了,方才生出的十岁纳妃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再也不敢吭声。

“给我睡觉!”

怀卫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正要熄灯,叶霄来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传了个口信,道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请殿下与小王子先行启程,太子待事毕后,一定赶上。”

李玄度皱了皱眉,但道了声知道了。

刚刚被他强行按回到枕上的怀卫还在徒劳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呛了好多水,晚上说话,喉咙都哑了!万一我走了,她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无情,冷冷地应了一句,一口吹灭了灯。

黑暗中,李玄度闭目,听着怀卫在自己里侧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又折腾了片刻,大约困意终于袭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被衾却也已被他给踢开,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盖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怀卫,片刻之后,翻身下床,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命人将叶霄唤来。

叶霄方回屋睡下还没片刻,刚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唤,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凛,睡意全无,忙奔了出去。

月影萧疏,庭院里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正是秦王。

叶霄几步奔到阶下,问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禄镇,我命你传话给那菩氏,话你可带到了?”

叶霄早忘了那事,更没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问的竟然是这种事,呃了一声:“……禀殿下,当时便已传了。”

“她当时如何回应?”

叶霄费力思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小淑女当时态度极好,道她记住了,还说会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了拂手:“没事了,回去睡吧。”

叶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转身回屋,看见桌上那包糕点,随手便丢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第18章

一夜无事,谁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滚了出来。

一大早,先是章氏过来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过去,细细地询问了许多关于菩珠的事,她缺什么,平时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等等等等。并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发的行程。

章氏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一个绝佳机会,让她千万不要错过,好好把握。

这对于菩珠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菩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太子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启程计划,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着,从李承煜抱着她送她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笃定,他对自己已经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顺利达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来在心里带着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照原定计划启程,而不是节外生枝地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时候还未到。

李承煜的这个举动,非但画蛇添足,弄不好,还会对他不利,对他不利,和对自己不利有什么区别?

章氏还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传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边望着外头蹙眉出神之际,又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动身的计划。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问题。说早上起来嚷肚子痛,连着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把郎中叫过来看,道舌苔厚腻,积食冷滞——说明白点,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觉又冻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让吃清淡的,空腹饿个两顿就好。

毛病虽不大,但摊上了这样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发计划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药,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了西狄使团所在的驿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这里吃了东西回去的,结果早上就坏了肚子,菩珠有点内疚,本来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应当去探望的。但她又顾虑李玄度,怀疑他心中现在对自己一定更加不满了,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个已经回来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来找她了,道太子殿下过来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头。

菩珠方才正想怎么找个机会尽快和李承煜见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于是让侍女将他请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对镜略略理了下妆容,从卧房走了出去。

李承煜昨夜一夜没有睡好觉。

知晓她的身份之后,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多了一份怜惜。他闭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双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纳过太子妃的人,年纪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在灯下一口气将凤凰台曲的全谱给写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不厌其烦地在他认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指导拂弦的手法与力道的轻重。天亮又召见章氏,打听了许多关于菩家女儿的事,随后迫不及待地过来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见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间屋,欣赏着窗外杏枝,只觉妩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承煜转头,看见一道淡雅身影姗姗而来。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后,长发便一直没有再梳发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将青丝绾在脑后,贴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段修长玉颈松松地垂落。面庞也不见半点脂粉,唇色轻淡。身上一条月白色的居家长裙,行路时裙裾轻摆,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来。

不似昨日傍晚花树回眸那一刹那的明艳,但却另有一番闲雅自若的风流之态。世上明艳动人的女子不少,但这种姿态,旁的女子,便是学也学不来。

没看到现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惊艳。此刻见到了她的样子,忽然又觉这样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几分了,见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一时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称“太子殿下安”,这才惊觉,忙叫平身:“你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实在动容,一早无事,便来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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