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我同样不会有任何期望。
阎已经很久没说过这样的语言了。
他的吐字、气息、发音, 都极为明显地暴『露』出生涩来, 却不像是外国人那样带着明显的口音。
大概是与其他部落用不同的话交流久了, 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抑扬顿挫的古老旋律,有特殊的停顿,音节的起伏在舌尖错落,倒好似后世还原古人『吟』诵诗词那般, 听着的确有些不习惯, 不过倒不至于觉得令人发笑。
那听起来甚至有点美。
小孩子仍去放牧,一双圆眼垂成两把菜刀, 失了兴趣, 嘴里吆喝起声音来, 小皮鞭甩个破空响,惊得默差点把乌扛起来撒腿就跑。
“我们跟着他走。”
乌罗安抚众人道,他轻轻拍了下首领的肩膀,抬抬下巴示意,忽然感觉到手心湿冷, 他定睛瞧了瞧, 才发现首领正流冷汗。
首领将腰间的骨刃重新放回, 她慢下半步, 跟着乌罗往前走,嘴唇抿得紧紧的。
已经过去无数个天黑与天亮了,可是首领仍旧记得那个噩梦般的夕阳,橙『色』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在他们彻底失去光明的那个瞬间, 八个人就被夺走了『性』命。这个男人的声音在山水之间回『荡』,在丛林草木之中游走,仿佛是天地间的幽魂,又好似是没有实体的幻影。
他们看得到他,却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丧生。
直到退到安全的地方为止。
那火光在暗夜里响起,木头烧焦的香气与浓烈的『色』彩一道,他们远远望着,觉得那抹黑夜里唯一光明都如同鲜血。
虽然有放牧的小男孩,但是显然美人邻居不可能住在蒙古包里,他住在高脚楼上,竹木结合,屋子外头的廊上还有张不能摇摇摆摆基本上没有灵魂的躺椅供以晒太阳,顶棚是片瓦跟穿成排的大叶子,一直遮到外廊,下雨天可以听雨,冬雪夜可以看雪,用不着担心在外头被淋出风湿。
他还修了篱笆,圈了块地,冬雪盖着绿苗苗,看起来不怎么管农作物的死活,工具与陶罐放在竹木桩边,密密麻麻排着不少。
“好大的树屋。”乐低声称赞道。
乌罗险些笑出来,其实这么说并没有错,干栏式建筑本身就是巢居的一种,为了防『潮』防震,底下还可以堆放杂物,避免蛇虫鼠蚁。
书上说有些建筑底下还可以养兽,不过这位美人邻居只给那些小动物在不远处修了个圈,而这几匹坐骑则住在这座高脚楼附近。
阎没有拴马,到了地方就直接翻身下去,似乎并不担忧自家的动物跑掉,而那马儿也相当老实地自己走回自己的地方,吃几把青草,喝点水,看得乐他们目瞪口呆。
“要喝水吗?”阎忽然问他们。
首领谨慎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攻击的暗示。
“那就不客气了。”
乌罗笑了笑,被几个大男人推搡着往前走,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和善,只好扶着梯子的扶手,慢慢往上走。
绿茶跟乐正在克制自己在楼梯上翻滚的欲/望。
屋子有门窗的设计,采光跟通风都不错,进去就是客厅,大概是赶出来很匆忙,火盆还没彻底熄灭,只是小了些,他们在冷风里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进屋就觉得暖和起来。
木质的长椅上挂着硝制过的皮『毛』,似乎是狼兽的,『毛』茸茸地铺展开来,让首领有些惊慌,她下意识抓紧了乌罗,树屋跟装放陶器的屋子她都见识过,知道这样的高脚楼无非是将树屋建造得更大,可是里面的布置,就是她从未想过的了。
阎的弓箭挂在墙壁上,工具则依次摆放在角落里,骨器与竹木做成的家具恰到好处,而陶器偶尔做以点缀,他甚至烧了个陶花瓶用来放花。
即便将他丢到汉朝去,说是个闲云野鹤作伴的隐士,恐怕都有人信。
“花了很久吧。”乌罗以客人的身份坐在沙发上,而其他人,比如首领,挨着他坐下,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注意跟警觉,至于乐与默还有绿茶三个,他们就干脆坐在了虎皮地毯上,挨着首领的脚。
阎提着茶壶出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他们这么坐,不过并没有说什么,更没嘲笑的意思,只是平淡地回答道:“花了两年。”
跟阎交谈,有种久违的舒适跟惬意,乌罗从没觉得交谈都能如此让人心旷神怡,不必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用词问题而花耗脑细胞详细解释。
除了美人邻居的脸蛋,乌罗从这一刻用真心发誓,他也是真心仰慕对方的才华的。
他倒茶的时候,不光是茶杯,还拿了几个碗出来,目光扫过几个男人:“我这里,不常有客人来。”
这就解释为什么没有位置跟多余茶杯了。
乌罗点点头,倒不怎么在意这点。
“你们想来换什么?”阎问他,水倒出来是褐『色』的,大概是怕乌罗误会,又说道,“是『药』草茶,喝了清热明目的。”
乌罗看看外头,笑道:“现在用得着清热吗?”
“肉吃多了,就需要。”阎回答他。
与其说是茶,倒不如说是『药』草水,喝起来是苦中带甘的,乌罗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他没什么自虐倾向,而乐跟绿茶直接敦敦敦喝完,他们又跑又跳的,正口渴,要不是在阎家附近,估计能找个水源便摁头进去敦敦敦喝水。
“我想知道这里哪里有盐,如果你是换的,那换的部落又在什么地方。”乌罗省去那些虚与委蛇,他的生意经在这片大陆上行不通,看美人邻居的模样,跟他说废话估计还没有摆筹码来得简单干脆。
阎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拿什么换?”
“你想要什么?”乌罗的手指轻轻点在膝盖上,他看过那个孩子放牧之后,就隐隐觉得阎不太可能缺食物。
而陶器更不必多提了,他们之间的陶器质量相差无几,至于量多量少,他就两个人住,能用多少陶。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能坑对方不少盐。
“我什么都不缺。”阎的嗓音仍旧有些发哑,喝多少水润喉都无济于事,看来是天生的音『色』,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乌罗身上,既不轻浮,也谈不上庄重,轻飘飘地落着,他问道,“如果我要你身上的衣服呢?”
乌罗调侃道:“让我光着出去不太好吧,光天化日『裸』奔,有碍市容,我其实还挺有社会公德心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把阎逗笑了,他抿着唇,脸上冰雪消融,辗转而过的生气在那张脸上浮现片刻,便带来鲜活的艳『色』,又很快消散:“不需要全给我,我只要你的外衣。”
“可以。”乌罗畅快答应,反正他里头还穿着高领『毛』衣,一时半刻冻不死。
这好像叫阎有点惊讶,神情很明显地流『露』出来,他蹙起眉,又问道:“要我教你们制盐吗?”
“这是买一送一的手艺吗?”乌罗挑眉问道。
“不是。”
“那就免了,我初中知识点还记得些。”
首领听得昏昏欲睡,仿佛刚刚遭受了数学跟英语老师的双重暴击。她大概听懂了阎不要食物,要乌罗身上的衣服,而乌罗答应了,至于他为什么笑,而乌又为什么那么开心,就完全不明白了。
不过对方和善的态度,让首领暂时没那么紧张了,部落与部落之间交往,大多时候语言不通,那就只看拿出来的是武器还是食物,这次阎拿了食物出来。
她以往常喝水的方式喝下去,又毫无避讳地吃着肉跟果子。
乌罗看得有点一言难尽:这傻姑娘,都不想想人家要是下毒怎么整。
不过这年头,下毒的可能『性』也不太高,他们瞎吃野外的东西中毒倒是可能『性』更高。
阎大概习惯了,没说什么。
只不过到底横跨着几条人命,死亡对部落虽说的确是一种极稀松平常的事,但毕竟杀人凶手就在眼前,难免还是有点坐立不安。乌罗可不止想谈盐,看他们实在紧张,便开口说道:“这样吧,你们先把东西放下,我跟他继续聊聊。”
默皱皱眉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而乐跟绿茶仿佛刑满释放的囚犯,瞬间就夺门而出。
“去吧。”乌罗催促着首领跟默一起去,他们在这里呆着反正也不自在,“你们可以去看看兽,别动手。”
首领犹豫不决了片刻,她心里实在对养兽好奇得要命,这时候还没有什么版权可谈,看到人家的东西就能直接模仿,更何况她面对着阎感觉实在浑身难受,就站起身来,准备去偷师一下怎么放牧,临走前还将骨刃悄悄放进乌罗的口袋里。
乌罗哭笑不得,又怜她一片好心,就点点头,示意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阎才再度开口:“她们刚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有礼。”
“哦?”乌罗问他,带着十分含蓄,“因为不够礼貌,所以发生了冲突吗?”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吧。即便不算以后,单现在来讲,八个人也算得上是血海深仇了。”阎倒是没有被他避重就轻的言谈安抚,反倒微微笑了笑,“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部落与部落之间可以友好,可是对于孤身流浪的人就不一定了,他们会不择手段杀死一个有可能残害他们幼崽的生物。”
乌罗想到那个婴儿,觉得部落里误会他不是什么好人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意外,于是缓缓道:“所以你就干脆变成了神灵?”
虽说更像恶灵吧。
“野兽与恶神,本身就无太大的区别。”
阎似乎看透乌罗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那双眼睛让脸皮极厚的巫者都有些不自在,他并没有揭穿,只是平淡地自嘲道。
阎罗。
哈——难怪他叫自己阎罗,这还真是一个集野兽与神灵为一体的名字。
“你好像不太喜欢跟别人来往,不觉得孤独吗?”乌罗若有所思地倚靠着沙发,尽管它不够软,不过看起来有那么点意思了,起码在这里他可以催眠自己只是到一个复古原始风的家具店里休息,“你应该不太忙?我没碍着你什么事吧?”
阎带着点笑,到底没让乌罗太难堪,接住了这个梗:“套交情也没办法打折。”
谈话真舒心。
乌罗歪过头,身体半斜着,看起来有点懒意,目光放肆地在对方身上打量着,漫不经心地撩他:“跟你谈话就算是额外赠品了,趁着天『色』还亮,只是想多聊会,增进下感情,说不准下次来就能打折了呢。”
阎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来不止想换盐吧。”
“是啊,不过我也不想『裸』奔。”乌罗按按自己的肩膀,假笑道,“只好老实点,看能不能打探别的消息。”
“比如我的吗?”
阎有时候说话像枚穿心的骨刺,又像是默『射』出去的那柄箭,透过心脏后凉个彻底,连疼都没来得及反应,可能大脑还没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就自动僵硬住了。
可能默还没有这么高超的箭术。
乌罗后知后觉地收敛笑意,他在脑海里修正道:“应该是阎本人的箭术。”
尽管他还没见识过。
“会冒犯你吗?”乌罗问道。
阎回答道:“那就看你问到什么程度了。”
“这可就难了。”乌罗不痛不痒地应和着,他来到这个世界有大半年了,从没像此刻这么惬意与轻松过,仿佛短时间内回到现代文明之中去。可是他又完全看不透阎这个人,在某些时刻,他能追踪到对方身上片刻文明的痕迹,更多时候,他什么都看不到。
就像这一刻,乌罗坐在沙发上,托着自己的脸凝视着阎,没有看到同伴,而是一个独自走进时光长河里的孤行者。
既不与他人合群,又不同自己一路。
他是钢筋铁骨的现代社会里轻盈跳跃的野兽,带着斑斓美丽的皮『毛』,拥有危险尖锐的齿爪;又是原始社会中衣冠楚楚的人,葛袍麻衣,弓箭加身,梳理起过长的头发,行动之间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与自然。
“你也与其他部落交易吗?”乌罗询问道,“我瞧你好像对他们很熟悉,可你又说自己没有什么客人。”
“来交易的人很多。”阎似乎不以为然,“他们大多不想做我的客人。”
乌罗惊讶道:“什么意思?”
“他们不会久留,只想要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阎轻飘飘道,“没有谁想进来做客,他们也不期望成为我的客人,你以为屋子是怎么在两年里造完的。”
乌罗轻笑了下:“你就这么解决你的人际需求吗?”
人是群居动物,需要一定的交流,否则迟早会把自己『逼』疯,这也是乌罗为什么有充分的耐心去开导其他人的思路。他不动声『色』地教训小酷哥跟蚩,下意识期望他们拥有道德与共情感,等待着他们能跟随自己的脚步往前走。
这些孩子的兴趣说来平淡无奇,小酷哥喜欢玩泥巴,辰喜欢看星星,蚩喜欢玩水……
华因为待在山洞里,因此更擅长耐心钻研;狩猎队长期在外,因此能联系到陷阱与树屋。
这些事铺展开来,乏善可陈,连是一种天赋,一种技巧都称不上,寻常的孩子大人都能想到这样的东西,若没有提点,也许一辈子都打不开半点思路。
正是因为如此,乌罗才鼓励他们,激励他们去观察,煽动他们的胜负欲,将众人思想的火花『操』控在手心里,对他们的每个发现都视为珍贵。他们还不足够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够交流的人,乌罗只能催促着他们前进,等待着他们彻底褪去野兽的外囊。
“这里没有人际关系。”阎平淡地看着他,“只有吞没,死亡,合并,也没有任何感情。”
“野兽同样会群居,会保护幼崽,会舍弃脆弱的那个婴儿,会吃掉同类,他们并无任何不同。”
乌罗缓缓道:“他们不会吃同类。”
“你有没有玩过孢子?”阎忽然反问道。
“什么?”
“《孢子》,一款游戏,从细胞到生物,再到部落,国家,还有太空。”阎很平静地告诉他,“算是我少数还记得的东西,一开始只能吞噬,否则没办法变成生物。等到群居后,形成一个部落,部落与部落之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灭绝,另一种则是友好,通常杀戮要简单得多,因为友好会失败,而死亡永远不会。”
乌罗凝视着他。
“杀戮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人的身体里,就如同他们,杀死一个流浪者合情合理,夺走他的一切也并无任何道德困境。如果我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毫无理由地杀死我。”
“你觉得,谁有过错?”
乌罗哑口无言,他眨眨眼睛,话从咽喉滚到嘴唇上,最终无力道:“他们也许只是担心孩子。”
“所以他们活下来了。”
阎轻描淡写地宣告着:“你以为自己只是带着他们走入一个新的时代,其实不是,你在试图以一己之力开创文明,而文明一旦开始,就会诞生出谎言、利益、背叛与欺骗。”
你还没准备好习惯这些事。
“总好过什么都不尝试。”乌罗摇摇头。
“呵……”阎轻轻笑了下,并不带讥讽意味的,好似只是觉得有些欢喜,于是就笑了笑,他的眼睛平静如水,能将乌罗溺进去,他缓缓道,“那我等着你。”
乌罗深呼吸了一会儿,又问他:“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很重要吗?”阎一直看着他,这会儿终于从平静里带出点难以揣摩的意味来,“我不是你的同类,你不必有半点期望。”
我同样不会有任何期望。
“我来这里的确有很多问题,不光是这些。”
乌罗并不是容易被打击的人,他当然不至于去嘲讽阎的想法,他们有截然不同的经历,也许有什么促使阎这么认知。平心而论,要是如今情况对换,乌罗还真不能肯定自己能活得像是阎这样,在这世外当个潇洒通达的隐士。
“你想问衣服?”
阎观察着他的神态。
“不止,我想问畜牧,驯化,还有耕种,包括这附近大大小小部落的详细信息。”乌罗慢吞吞道,“只不过现在知道了交易的价格,那就能换多少算多少,最好是有关畜牧跟耕种的,你有培育出来的种子吗?这些东西又能换带一对培育好的家畜回去吗?”
阎怔了怔,轻柔道:“你不像是该知道这些的人。”
植物并不是挖过来就能直接种下去,许多耳熟能详的粮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培育才能得到饱满的果实。而野兽同理,它们并不是天生就会变得乖巧,需要驯化,令它们从野生变成家禽,就如同剪掉鸟的羽『毛』令它习惯无法飞翔的命运。
甚至是蚕,人工喂养的蚕跟野生的蚕,丝线的粗细与长度必然会有所不同。
这些知识,纵然是阎也探索了许久,最初时许多被他移动过来的植物都枯萎了,好不容易种成功了,泥土却在第二年失去肥力,不得不『摸』索着施肥跟划分土地来种植,确保收成。而他所畜养的那些动物,有过成功逃跑的,也有逃跑失败了被抓住吃掉的,一代又一代,从幼崽时就习惯向人讨要食物,消磨掉野『性』,这才慢慢温顺下来。
这些就不止是一年两年可以做到的,他在这里住了多久,就实验了多久。
“人不可貌相嘛。”
“你们带来的这些东西,我不缺。要是真的想换,可以给你一些种子,跟一对兔子。”阎轻笑了声,起身来看了看篓子里摆放的东西,轻声叹息道,“这里的兽有些不太一样,有些相同,那些兔子已经习惯被人养了,没那么容易死,你给它们造个窝关几天,等它们习惯了,就不会打洞逃跑。”
乌罗皱了下眉头,他替小孩子养过宠物兔,知道这种动物很娇气,而且味道大,胆子又小,很容易吓死,就说道:“为什么是兔子?”
“生得快。”阎慢悠悠道。
有道理啊兄弟……
乌罗看着阎,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问道:“要是我们烧出了瓷器,你愿意换什么?”
“瓷?”阎挑挑眉『毛』,他缓缓道,“你想换什么?”
“这就巧了,我的确想知道这些衣服是怎么做的?”
阎摇摇头道:“我是跟别人换的,她们从我这里拿到了蚕,自己研制出来了缝纫,作为交换,我会固定给她们陶器。”
“你这真像个当铺,迎来送往的。”乌罗忍不住笑起来。
阎也笑了笑:“各取所需。”
他并不是难以融化的冰雪,也不是什么出鞘就会伤人的利刃,那两片轻薄的嘴唇的确说出令人胆寒的现实,可同样拥有柔婉动听的言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乌罗经过交谈之后,却觉得自己更为『迷』茫,对这个人更看不透。
乌罗静静凝视着他,觉得自己这一趟来,似乎带着疑问而来,又带着疑问而去,关上这扇门后,阎仍然是荒野里最为神秘而可怖的传说。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是对方不会随便杀人罢了。
“对了。”阎忽然道,他正在『摸』杯子的轮廓,褐『色』的『药』草水在褐红『色』的陶杯里清澈到仿佛无『色』,“你们部落里那个孩子,就是跟小鬼头打过照面的,你下次可以带他来玩,说不准能得到点赠品。”
乌罗有些惊讶地问他:“你好像很欣赏他?”
“敢跟留君打架的孩子不多,小鬼头很喜欢他,我也欣赏这种勇气。”阎看起来似笑非笑,狼嚎声在远方响起,仿佛回应主人的呼唤一般。
乌罗奇道:“怎么叫留君?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个该给狼或者狗起的名字。”
他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原来蚩当时并不是被吓晕了。
部落的人刚开始学习说话才不过几年,对蚩来讲,他所讲述的自然是老老实实按照时间顺序发生的事,可乌罗擅长玩弄语言,便以为那孩子只是遮掩。
蚩是为了那个孩子,上去与巨狼搏斗,被攻击甩脱了,也许是磕在地上,这才导致昏『迷』。
他不是被凑近的巨狼吓昏的,而是他最后看到的东西的确是移动过来的狼头。
“你着急想问附近大大小小部落的信息,难道不是刚遭遇过吗?”阎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有些典故总不至于忘得比我还快吧?”
乌罗哭笑不得:“梁上君子的君?”
阎欣然应允:“你也可以叫他留君子。”
“它倒是有排场。”乌罗略有些感慨,“还好我还算有点文化,不然还真是赶不上你的脑洞。”
他忽然在起名这件事上又与阎生出了一些亲切感来。
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这让乌罗想到某些事情,刚开始进入职场的时候,他还不太懂得规则,跑业务时还按照大学时的想法来做,直到后来被上司提点了下,才知道去讨客户的欢心。后来升了职,混成老油条,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凝视着阎,心里颤巍巍地动了下,又有了点当初小心翼翼揣摩他人想法的那种忐忑感。
拿到阎给的种子之后,乌罗准备出门前忽然说道:“我其实挺喜欢跟你聊天的,只可惜来往路程太远了。”
“你说话很有趣,我也喜欢与你聊天。不过你更喜欢的应该是坐骑的秘密。”阎温声道,“只可惜太穷了点,等你有足够的东西来交换,路程就不远了。”
乌罗半真半假地抱怨他:“你也太现实了吧,我走了。衣服可以先给你,不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时间,什么时候才带我们去找盐吧。”
“明天。”阎回答他,“我明天带你们去。”
“早上中午还是下午?”
阎缓缓道:“接近中午的时候。”
乌罗站在原地踌躇了会儿,缓缓道:“好,那就这样吧,多谢你的茶了。”
这次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乌罗,跟看山川日月没有什么区别,那目光平静地游移着,落不进红尘里。
乌罗拿着一袋子的种子,看着正在追鸡撵兔的首领,绿茶跟乐他们跟着疯跑,而默一直警戒着附近,看起来颇有一言不合就破门而入的意思。
还是默可靠。
“琥珀。”乌罗喊她,打从上次之后,首领就让他喊自己的名字,否则没有别的人喊,她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好像随时都会被人忘记似的,乌罗倒没什么意见。
绿茶笑呵呵地跟着喊:“琥珀!”
他嗓门比乌罗大多了,听得方圆十里的动物都能心肝颤一颤,兔窝里有几只幼兔立刻倒下装死,仿佛生了个鸵鸟的『性』子。
“你自己挑两只走吧。”阎终于又开了口,“反正大的只剩下一对了。”
乌罗回他:“那还有什么可挑的,就两头了。”
“你也可以挑小兔子。”
阎干脆利落地反驳他。
行吧。
乌罗让默去揪着兔子的耳朵提出来,他们还带了一个篓准备装东西,哪知道只换了这么些,他掂量掂量手里的种子,对“些”这个字感觉到些许心虚。要是阎真的什么都不想换,他们的确拿人家没什么办法,这里的种子可不少,够他们浪费上一轮种植的了。
兔子被装进了篓子里,带着它们还在吃的植物。
乌罗眯着眼细瞅了下,觉得这植物随处可见,看来不愁兔子的伙食了,让孩子们出去拔草就行了。
“盐呢?”首领的头发里飘着几根家鸡的翎羽,不知道她是怎么硬生生从人家屁股上拔下来的,她有点奇怪地看着手里的羽『毛』,皱着脸道,“断的。”
“断了就飞不起来了。”乌罗跟幼儿园郊游找学生的老师似的,看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明天带我们去找盐。”
首领皱皱脸,没说什么,她这时候已经有赊账的概念了,大概是因为棉被的缘故,接受起来很快,所以没有纠缠,又道:“我们走吗?”
“走。”
这话一出,其余四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首领甚至长舒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几乎片刻都不打算停顿,直接就往回走了。
乌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我叫乌罗。”
他喊道。
阎眨眨眼,可能是觉得他这个行为有点傻『逼』,不过没有笑,目光看起来很苍凉。
乌罗觉得大概是没有谁大胆到在阎的人生里做这样的事。
其实他也是头一遭干这事儿。
离开阎越远,首领他们就越高兴,健步如飞,哪管乌罗到底是叫做“乌”还是叫做“罗”,哪怕他刚刚喊自己是个“傻『逼』”,他们估计都不会特意去询问那是什么意思。
天还没有暗,不过隐隐约约有些红霞的踪影了,这时候的天几乎是一下子就暗下去的,好似太阳被什么东西追着跑。
乌罗的心轻飘飘的,他待在风里,觉得自己走起来像是在飞。
他们穿越草原的时候,看到了放牧回家的那个孩子,他的菜刀眼快要变成眯眯眼了,原先的草根被吐掉了,正在揪身旁小动物的皮『毛』,偶尔会被咬上一口,不轻不重,没到流血喊爸爸的地步。
阎偶尔喊他“小鬼头”。
这小鬼头要往家里去,他忽然起身来,赤脚站在大角鹿身上,遥遥看着乌罗他们,神『色』里有点艳羡的意味。
可是他没有开口,一句话都没说。
乌罗与他错眼而过,心里忽然好奇起来那个能征服阎的女人是谁了,离群索居到这种地步的人,居然也会跟什么人缔结关系,甚至留有后代。虽说他们看起来长得并不相似,但难保小孩子是不是随了母亲的长相,否则在这样的地方,好端端养个孩子做什么,不嫌麻烦么?
她死了吗?还是活着,却让阎不堪忍受。
乌罗对部落里的婚姻制度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糜/烂,只不过这些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他总不能强迫人家进入现代社会的婚姻制度。
日头坠下去的时候,乌罗不得不再一次爬上默的肩膀,他们争先恐后地与太阳赛跑,终于在黑暗来临前,敲响了部落的大门。
而小鬼头则被闲庭信步的大角鹿送回了家里,它的身量高,稍稍一抖,就把赖着不肯下去的小男孩给跌到地上。
“哎哟喂——”
他吭哧吭哧地趴在地上,好半晌不想起来,屋里的火光明亮,除了没有人气,什么都不缺。
小鬼头当然有自己的姓名,有姓有名,他姓阎,单名一个旺。
这个起名来源于他小时候想骑到太阳上去,对他有求必应的养父便干脆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日之王。
虽然阎小旺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但他仍然觉得非常厉害,于是欣然接受。
阎并没有隐瞒,他当初告诉乌罗的就是他的名字,只不过顺序反了下,他真名叫罗阎,听起来不太吉利,父母为什么起这个名也早就忘记了。
更早些的时候,其他人还会叫他苏古木,发音听起来大概是这样,在部落里的意思是比石头更坚硬。
苏是石头,古是坚硬,木是好。
后来叫这个名字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按照他们名姓的连贯方式,阎小旺以后完全可以收养个孩子,起名叫做王小八(巴)。
阎小旺在泥地里如同『毛』『毛』虫一般匍匐前进了片刻,总算爬起身准备回去,他到兔窝里瞅了瞅,发现大兔没了,就恹恹地去看鸡笼子,又发觉它们屁股上光了不少。这样可太有碍他的男子气概,最终阎小旺选择了一只憨憨兽的幼崽抱在怀里,叹着气往屋子里走了。
大角鹿正矜持地喝着水,见马凑过来,就将它挤了开来。
到底同行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