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铁树开花
直到多少年后,还能记起那个夏天的太阳温和,雨水也适当,相较于往年的夏天有很大区别。
一中的铁树在那一年开了花,到了高考冲刺一百天的时候,誓师大会上我站在广场上最后一排,屁股后面的花坛里面栽着三颗铁树,细密花穗子成堆,朝天张扬,黄白色的花似乎是带刺一样。
旗杆的一侧是一排红布遮住的桌子,学校领导来了,年级教导主任和年级主任落座。
我始终觉得年级主任奎像大熊,臃肿的身躯几乎要把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女教导主任挤下椅子。而他不觉得拥挤,反倒满面春风。
这些天来,他的心情好很多。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学校里面铁树开花给他带来的慰藉——似乎预示着我们这一届学生的高考会有个好成绩。
对于这个迷信,我压根儿不相信。因为最近的模拟考试我一直倒数来着。
校长讲话,校长讲完副校长讲,副校长讲完教导主任讲,教导主任讲完才轮到年级主任奎讲话。
我打后排看到校长、副校长拿着稿子开始念,心里就有些不耐烦——奋斗、拼搏、向上、平常心、超常发挥……陈词滥调,耳朵生茧。
嘴里吐出来的字句像是鸡血一样泼在我们这些高三学生的头上,把高考比作是一场大战,“我们应该做英勇无比的战士!懦弱的人只会碌碌无为,只有强者才能独领风骚!”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鄙人心中确实为之一颤,感到中气十足,有必须大干一场的雄心……可,那很短暂,短暂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心就又成了一池死水。
倒是副校长的演说很中肯,“人生也是考场,不管你是成绩好还是成绩差都要面对它,面对考试,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平心静气,不能因为紧张失去本我,脚踏实地做好现在的你自己,或许会收获不一样的成绩……”
相比于单纯打鸡血,她的柔和就显得那么真实。
背在身后的手碰到铁树开的花上,软绵绵的,甚是好摸,于是退到那株铁树旁边,闭上眼睛,一方面是好闻,那花儿有种清香,只有像现在这样静立着不动的时候才能闻到,另一方面就是它的手感。
忍不住拎下一片“花瓣”,要往回拿的时候,一种熟悉的不详气味在周边的空气当中环绕。
一支粗糙的手抓到我,于是乎,手被别在身后,麻花一样扭,生疼。
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敢叫出声来——他也正是利用这一点。
怕被扭断,所以较着劲儿。“王……长……风,你……娘的……真狗!”我咬着牙齿,额头上的汗水往下淌。
噗的一声,临了踹我一脚,他才松手。
他鸡贼的笑着凑到我耳边,“手痒,是不!我给你治呀!舒服点儿了没有。”我无可奈何点点头。
到年级主任奎讲话的时候,眼见着已经到饭点儿,我看到教导主任跟他说了两句话。
“高考已经只有百日,大家拼出最后一把力气,该显现出你们的实力来,大家伙儿……大家伙儿……额……这个……这个……走……吃饭!”年级主任奎对着稿子憋了许久,就憋出了吃饭俩字儿。
滑稽到学生们哄堂大笑。
吃饭,对,吃饭应该是百日誓师大会最重要的一项。
百日誓师大会过后,我觉得一百天很漫长,完全还有可能扭转一下糟糕透顶的成绩,我发呆很久。
三年的时间真快。还记得当初我刚进一中的时候,当初本想着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土包子能蜕变一下下。
结果很明显,当初是个土包子,现在亦如是。
骗着自己说现在为时未晚,当然老师们也是这么讲的,生物老师叫我晚自习上办公室单独辅导,持续将近半个月,也就是她令我感到信心,别的科目,自当在及格线周围跳上跳下。
有一次我找老班王长风问题目,他见我摇摇头,拿出他惯常的无奈姿势摇摇头——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指定不是一天两天就得病的,必定是历经多年,所以想要治愈,也不会在一朝一夕的功夫。
老班这么说令我感到很伤心——难道病入膏肓的人就没有权力延以时日么!
对余沉沉诉说着自己的担心,只有她有耐心听我讲话。
她说,什么时候努力都不晚;
她说,放宽心,从自己会的事情开始,建立起自信;
她说,时间还充分,亡羊补牢。
我问:“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还可以喜欢你么?”
“你有病吧。”最终,余沉沉还是不耐烦,她说她要努力复习,不希望受到别人的影响,尤其是这种消极的、负面的能量。
顿时就感到她言语当中的排斥和刻薄,我默然。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以后不想和你玩了。”
我点点头,与前几回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回,我也坚定的认为是时候分手了,结束这一段感情。
或许,在她的心里就没有诞生过之于我的欢喜的情感。
反倒是像被硬塞给她的累赘,自以为给予人家的是最精美的礼品。
之前的事情,因为备考的原因,时间都被填满,所以那段日子没有时间去过多的回忆之前种种。
人的记忆真是很奇怪的,就像是忘了似的,实际上夜深人静之时偶然想起来,老是充斥着遗憾种种。
想想算啦。
碰到过两次杨风,现在看他也和睦很多。
百日誓师大会当时是三月份,转眼就逼近五月,就不到一个月时间,四五月的季节很潮湿,梅雨时节,放在衣柜的衣服要时常拿出来晾晒,否则就会长满霉味。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余沉沉,她真的就像消失了似的。
想打听她的消息,可最近学校的舆论圈被封杀似的,舆论的主要内容从原先的男欢女爱变成了哪哪个班级杀出一片黑马来,哪个学霸成绩又刷新记录来,甚至精确到某道高难度数学题被谁谁谁给解出来。
舆论圈充斥着学习的严肃氛围,男男女女的事情似乎在包容性很强的舆论圈也变得低俗、不屑一顾。
我远远瞅着她的长发,那还是在课间跑操的时候,学校为缓解高三学生的压力,规定每天中午上操场跑操,以缓解的备考的沉闷。
以班级为单位,五班在我们前面,而余沉沉站在靠后的位置,那一头长发很好辨识,她用发绳扎起来。
有时候跑操的步子放缓,能看到她在跟人家交头接耳。
此外,就是每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被粘贴出来,曾经的“光荣榜”被取消,那块大牌子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粘贴满每次开始的成绩,并且形成严格的对照——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一个学生成绩的起落情况。
像我这种差生,并不敢妄加评论哪个学霸学习的好坏,倒是对于余沉沉的成绩我都要先看,甚至我自己的成绩反倒是不那么重要。
有时候,和余沉沉不可避免的撞见,她与我打招呼,就像是一个普通朋友那样,我看着她离开,自己才摞动脚步。
怅然若失又无可奈何。
转眼就到六月,只一个星期就考试,开始高一高二的学生放假,一中是要设立考点的,所有的教室清空,学生们一律到迁到食堂学习,学校食堂既当吃饭的地方又当教室来用,紧张的气氛自天而降。
笼罩在一中的天空之上。
紧张、慌张来自于对未知的担忧,所有老师都开过大会了,以为了高考的一切展开,校园一切生活照常,重点是照顾学生在高考期间的心理情绪——以最平和的心态完成高考。
老班王长风跑到教室里面强调高考期间准考证由他统一保管,以此避免出现准考证丢失的情况。
平常时间最为严厉的年级主任奎、副校长一直到班主任王长风,似乎换了性格似的,高考前一个星期都变得和蔼,开始真的以学生为本。
老师们组队上食堂看着学生进餐,给紧张的学生做思想工作,我还发现每天晚上都有值班老师。
那天晚上,宿舍灯火通明——现在要到晚上十点才会熄灯,并且晚上可以上宿舍背书。
一直到熄灯的时间,宿舍楼几乎是沸腾着的,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都变成了特别爱学习的样子。
我低着头几乎埋到那本厚厚的教科书里,不知为何耳边风声四起,只感觉到危险就在眼前。
灯一熄灭,我的心就也跟着黯淡下来,四周熙熙攘攘一阵,而后就彻底安宁下来。
天地之间还是它本来模样——不会因为我们高考就有特别的变化;不会因为这一小部分人迎来的命运转折点而格外清朗或晦暗。
空对着窗子外面,六月初的月亮虽不圆,但却很明亮,弯弯月牙儿挂在半空,江水中间投射出它的倒影来。远处的江面上有一只只小船儿影浮动。
我爬下床,从兜里掏出烟来,不敢打搅别人,一个人出了宿舍门朝走廊另外的出口走过去。
嘴上叼着烟,刚走到出口的地方,朝口袋里摸打火机,却不见了。摸索着,黑洞洞的门口一股火苗子燃起来。
吓得我往回一闪。
“卧槽!谁!”掉在嘴里的烟掉到地上。
“我。”他一说话我就听出来是王长风。木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把烟捡起来。”
我颤颤巍巍的捡起来。
“抽呀!我打火机都发烫了。”
就这样,在高考前夕,班主任王长风第一次给我点烟,也是唯一的一次。
骄阳似火的夏天符合青春热烈的节奏。
考场的通知一发,我们陆陆续续拿着准考证和文具进入考场,老师们在外面又是鼓劲,又是加油。
我缓缓的爬上三楼,三楼是我的考场所在,我并不觉得陌生和不适应,反倒是风郎气清。
考场的铃声响起来,一下就彻底安静下来。
到第三场考外语的时候,我如前几番一样,只不过心境变化很多,从原先的紧张不安,到了现在就心里平和很多。
因为考试的次数多起来,所以便感到跟平时的模拟考试并无多少区别。
刚走到考场楼层的楼梯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余沉沉正拿着文具袋和准考证排队进考场。
此时此刻,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丢进一块石头,砸得我心头一振。
我眼见着她查验准考证,又眼见着她头也不回的进考场,她踏进那道门,我们之间就隔开,我连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沉重的气氛压抑到终点就会产生一个需要泄露的缺口,高考结束的那一刻整个校园都沸腾起来。
像被经年累月束缚着的精灵突然被释放出来,重归于自由一般,教学楼、食堂、宿舍炸裂一样。
一片黯淡的深谷从底到顶猛地光芒万丈,变成了繁华热闹的华堂。
从天而降的试卷和书本,教学楼前堆满层层纸张,我站在下头看到从天而降的纸张,并没有像他们那般感到快乐,倒是缓缓的点根烟。
一中,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只有在离去的时候才会感到珍惜。
所有学生正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廖被年级主任奎和他班主任追得到处跑。
那小子终究是放不下钟灵,所以在高考结束后,第一时间去找钟灵再一次表白,他手里捧了一大捧铁树花。
黄色的、毛茸茸的花格外显眼,奔着广场上,拉着钟灵,单膝着地,铁树花往上一举。
正在笑嘻嘻的年级主任奎正跟几个班主任咧开嘴笑——他们也可以放松一下,也或者有眼见着自己培植的树苗终于成才,着实可喜可贺。
“卧槽!那小子摘了咱学校的铁树!”年级主任站在台阶上,远远看到小廖手里绚烂的铁树花,激动的叫着。
钟灵正感动着,提起衣袖准备擦眼泪,要接过那捧花的时候,小廖眼快,看到年级主任冲过来。
撒腿就跑。
独留钟灵在广场上哭笑不得。
“不就是花儿么?用用怎么啦!”他一边跑一边解释。
“放屁,这么多年才开一回,饶不了你。”
“开得那么茂密,我只取几朵而已,有必要么!”
……
小廖说得没错,那年夏天一中的铁树花开得的确茂密,像太阳一样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