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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琵琶案(3)大锤。

陈土狗父子两个, 一个死了老伴儿,一个做了鳏夫,家中无『妇』人打理,处处杂『乱』无章, 家什混摆, 衣物『乱』堆, 橱斗下住老鼠, 枕头里养蟑螂,掀起被子竟见砧杵, 马桶边上摆着擀杖。

拢共三间房,竟没几处能落脚的地儿。

屋外的门廊和院子, 比屋内只『乱』不齐, 连堂屋进门处都散落着一地削废了的竹蔑片。

拣了根竹蔑片刮净鞋底泥灰,又找了旁边一块干地面原地踩了踩, 直至不会再留下泥印, 青岫才拎起袍摆, 仔细踩在空地处。

那厢沈大人亦是同样动作,两人一个由东向西转,一个从南往北走,左张右望, 蹑手蹑脚, 像是避了人约在此处悄悄见面的偷情汉。

偷情汉们在陈土狗尸首旁终于碰了头, 沈大人道:“虽是一地狼藉, 却也不无收获。”

青岫道:“昨夜下雨,泡了这院子渣土夯就的地面,若有人登堂入室,必留下泥水足印, 而这三间屋中却无任何泥迹,只在门廊地面留有陈野狗、东翁与学生三人的足迹。

“众衙差未进入门廊自不必说,东翁与学生在未擦干鞋底泥水前,也只在这几处有限范围内走动,并都特特留心,未曾踩到陈野狗之前所留足印。

“而陈野狗的足印留下了来去两趟,应为他中午回来后发现陈土狗尸体,又跑出家门报案所留,除此之外,这门廊下再无第四人沾过泥水的足印。”

沈大人道:“稀奇便稀奇在此处,既无第四人踏入门廊下,陈土狗又是怎么被人入户,并近距锤死的呢?

“或者,凶手踏入门廊前先行脱去了鞋?这满地刺刺棱棱遍是杂物,脱鞋踩上去怕不是要扎破脚,如此反常之举,陈土狗看见能不起疑?便是真未起疑,凶手又怎敢事先保证他不会起疑?

“再或,凶手事先准备了套鞋的木屐,穿了鞋来,至廊下直接将木屐套于鞋外,陈土狗因此而未起疑心倒也有些可能。

“从方才对案发现场内外的查探来看,本案凶手极为细致缜密,竟未留下任何痕迹,但却因此,反而出现一极为稀奇反常之处——小苏师爷,你猜,那是何处?”

青岫对上沈大人望来的笑眼,语无波澜地答他:“那把凶器大锤的锤柄上。”

沈大人笑意愉悦,指了指陈土狗脑袋边掉落的那柄大锤:“这锤子想是有许久未曾用过,照陈野狗所言,一直置于陈土狗尸身旁这架置物架上,雨淋不着,却易积灰。

“事实亦如此,这锤子,锤头和锤柄上都积了一层薄灰。奇便奇在,倘若凶手用它杀人,总要拿在手中抡砸,为何锤柄上却只有浮土不见手印?

“这岂不是匪夷所思,总不成是有神鬼作祟,施个咒将锤子凭空抡起砸死了陈土狗?”

青岫无从答他,因他亦有相同疑问。

方才查看现场,他特意留心了屋内和廊下所置杂物表面和地面的积灰,虽不同杂物上积灰有深有浅,那亦只是因堆放时长不同的缘故。

桑阳城春季风多尘多,家中器物一两日不擦便是薄薄一层浮土。

这锤子上有积灰实属正常,若无积灰亦属正常——凶手细致缜密,为防留下手印而擦净锤身上的灰乃情理中事,可事实却偏偏是,灰层完好无损,竟无半丝人为留痕。

“由这案发现场竟得出两条怪谲结论,”沈大人伸出两根长手指,“一,案发时极可能无人踏入廊下或进过堂屋;二,无人亲手挥动锤子砸死陈死狗……咳,陈土狗。所以,陈土狗究竟是被谁、以何种方式,利用锤子所杀?”

不成想一件看似简单明晰的案子,在勘查过案发现场后,竟成了匪夷所思的怪案。

沈东翁与他家小师爷面面相对了半晌,忽地抬手由小师爷绾发用的青竹玉簪头上拈下一根银亮蛛丝,又是吹气又是甩手,那银丝始终在指尖缠绵,索『性』一把抹在新换的『骚』绿袍子上,大手一挥:“走,审邻舍去。”

青岫顿了顿,跟在后头出了院门,见左邻右舍中间夹着陈野狗,三人排排跪在院外巷子里,衙差们已清了场,将那些个看热闹的闲汉全赶去了巷子口外,并留了两个人在巷口把守。

左邻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寡『妇』,家里还有个七十来岁的婆婆,瘫在床上下不得地,膝下只一女,也早早嫁了人,如今身在外省,几年才回娘家一次。

寡『妇』平日只靠卖些针线为生,陈土狗人倔嘴贱,时常言语调戏,气得寡『妇』每每躲在屋中痛哭,为着生计却又不得不忍辱『露』面。

案发时寡『妇』正于家中做针线,因怕外人道是非,便在家中也严闭门窗,捕快们敲了好半晌的门才将人叫出来。

“这张氏倒也有杀人之动机。”于捕头心下虽不大相信这瘦弱的半老寡『妇』真能杀掉陈土狗,然秉着公平公正的态度,依然将之列入了嫌疑。

沈大人却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论张氏能否挥动那柄大锤,单说她真若进了陈土狗的家门,以陈土狗平日对她的言谈行止,又怎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编竹席?”

于捕头噎了噎。

“张氏,今日上午你在家中,可听见陈土狗家里有甚响动不曾?”沈大人已是问向张氏。

张氏又羞又恼又是怕,低了声恨恨道:“民『妇』向日在家紧闭门户,旁人家中事民『妇』一概不闻不管,请青天大老爷慎言!”

沈大人也噎了噎,挠头干笑两声,忙宽慰张氏:“是本府失言了,咳,你既一直在家中做针线,不如将针线拿来让本府一观。”

沈大人歉照道,案照查,被百姓怼到脸上亦不放松将就,眉眼虽笑,神『色』却笃定不移。

青岫在身后看着他比自己高半头的后脑勺,一只绿豆大的小灰蜘蛛正耀武扬威地将他踩在足下,青岫隐于袖摆内的指尖微动,最终垂了垂眸,移开了视线。

被自家小师爷放弃的沈大人正拿着张氏取来的针线活细看,看罢又递给青岫看,而后问他:“怎样?”

青岫递还给张氏,和她道:“请现在再绣几针。”

张氏接过来,虽双手仍颤,却飞针走线端地熟练。

青岫盯着看了片刻,偏头对沈大人道:“若当真是她杀了人,她这心念当真强悍。”

沈大人似早有所料,闻言点头:“普通百姓,谁也不是天生杀人狂,真若杀了人,哪里还能将针线做得与平时□□不离。”

再问右舍:“今日上午你在何处?”

右舍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姓刘名木头,做得一手好木工,有活儿时在家中替人打家具,无活儿时便出门找地方打短工。

偏不巧,陈土狗父子两个也做木匠活儿,陈土狗为人虽不招喜,手艺活儿倒会个好几样,做木工,编竹件,年轻时还干过泥瓦匠。

只是陈土狗手艺虽多,却样样不精,给人打家具做柜子,不是东高西矮便是柜门合上就再打不开。

陈土狗不言自己技艺不精,反赖刘木头抢了他的买卖,但凡刘木头有生意上门,陈土狗必出面大嚷大闹,非搅黄不可。

人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陈土狗与刘木头这仇结得只深不浅。

“小的上午一直在马财主家中干活儿……”刘木头面上虽怯,声音里却满着底气,“大人不信,可请差爷去马财主家问!”

“喔,你今早几时离的家门?可有人为你证明?”沈大人不紧不慢地继续问。

“有,有,”刘木头忙道,“小的与巷口李家三郎同为马财主家打短工,约了一道去,今早小的离家后先去李三郎家里叫上的他,李三郎能为小的作证!时辰约是辰初一刻。”

“陈野狗,你今早几时离的家?”沈大人问。

“小的是辰初二刻离的家。”陈野狗道。

马财主家管午饭,刘木头直到衙差去找,才从马财主家回转,至眼前尚未进过家门。

“刘木头嫌疑可去。”于捕头道。

刘木头只一家三口,刘妻带了儿子这几日住在娘家,刘木头今日既在马家做活,便无可能由自家院墙翻入陈家犯案。

沈大人端起胳膊,一手捏着自个儿下巴思忖,青岫垂眸,目光落于面前已被春日暖阳晒得半干的石板路面。

左邻右舍,似乎都已洗去嫌疑。

然而案发后院门由内上闩,外人实难由外□□而入。

再有那未沾指痕的凶器,陈土狗死前状态,种种种种,竟是自相矛盾,百般不通。

莫非,这一界内,竟真有鬼神?

“莫非真是鬼神作祟?”沈大人在旁的自语却悄然钻过来。

青岫微怔,偏头看他,却见他又好笑地摇头自否:“神不杀人,鬼怕日光,若能在白天杀人,这世道岂不早『乱』了。”

似也有理。青岫抿唇,略作犹豫,终究还是无声息地抬手,快且精准地拈下他东翁脑后正吊丝『荡』秋千的小蜘蛛,行动比风还轻,连他东翁发丝都未惊动一根。

不动声『色』垂手复立,连对面相向站着的于捕头都未发觉。身前他东翁更是一动未动,仍自捏着下巴垂眸深思。

垂着眸的沈大人轻轻弯起唇角。

春日下他家小师爷印在地上长身秀立的影身儿,还真是如芝兰,似玉树,有些儿可爱。

这念头才起,沈大人便蹙起了眉,下巴被自个儿手指捏出了个白印子。

“敢问青天大老爷……”影子不甚可爱的刘木头壮胆抬抬头,“小的现在……可否归家了?”

总不能一直跪着等你找真凶。

“且等着。”沈大人两手揣袖,和他家小师爷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巷子深处避人处去。

“这案子古怪玄虚,怕是今日难得头绪,”沈大人压声和青岫道,“然而若要隔过夜去,又怕真凶从中作梗,毁了线索。”

“东翁意思是,凶手犯案后,并未毁去相关证据?”青岫对此并不意外,他自己也是同样想法。

沈大人微微探下肩来,看着自家这位表情欠奉的小师爷,有意逗他:“不若你我各将自己发现的疑点说来,你若说得比我多一条,我便许你继续在府衙留用,做我最亲……信的幕友小师爷,如何?”

这话在嘴里说着,袖里的拳头却攥得紧紧,恨不能攥碎了骨头痛叫出来,然而,痛虽痛了,却叫不出口,只听着自己这调笑的话,不受控地一溜串儿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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