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琵琶案(5)疑思。
回得衙门, 沈大人却不肯就去休息,带着青岫去燕思堂,招来仵作问话。
“推测陈土狗死亡时间为辰正前后,致命伤即脑后遭锤击处, 凶器即那长柄铁锤, 一击毙命, 死时毫无挣扎。”
仵作退后, 沈大人和青岫道:“陈野狗与刘木头先后离家后不久,陈土狗即被杀害。刘木头始终与李三郎在一处, 陈野狗短工处离住所亦不远,陈土狗死时他已在做工, 此亦有人证实。现如今看来, 此案若想有所突破,你我必得先解决作案手法之谜。”
用什么样的手法, 能在不接触凶器大锤之情形下, 将陈土狗锤死?
宾主两个分坐一隅, 各自沉思。
“牵丝戏?”沈大人托手里半盏雨花茶,看对面坐的小师爷,“以线吊锤,远距『操』纵?”
“在何处『操』纵?”小师爷纹丝不动, 稳如泰山。
沈大人觉得小师爷此刻必正在心中呵他, 笑又啜口茶, 放下茶盏, 道:“只能在房梁上,不过若是如此,必会留明显痕迹,且锤柄上也无线系过之痕, 此推测不成立,重来。”
见小师爷只一味沉思不肯言语,沈大人起身,走至他身旁官帽椅上坐,笑道:“师爷是如何想的,说与本府听听。”
青岫偏头看他一眼,目光落回身前青石砖地面,道:“凶器锤为鼓形锤,目测足数十斤重,应为打木桩之用。这般重量,除非铁线铜线才能吊起,而一则锤柄上并未留有线绕痕迹,二则若真用此法,大费周章不说,情理上也说不通。
“我所疑心之处在于,陈土狗陈尸处旁边便是放置工具的木架,那木架上刀斧锥锯样样齐全,便是轻手的锤子亦有好几柄,哪一样都可由身后致陈土狗于死地。
“而凶器鼓锤如此重量,且不说一般人能否自如抡起,便真能抡起杀人,陈土狗的伤处也不该如此,其脑壳碎得几近稀烂,甚为惨烈,身周血迹亦飞溅得不近。
“凶手选用了不趁手的凶器,只给予陈土狗一击,便是个力大无比的汉子,抡圆用力砸下,也难以一击造成如此惨烈的伤情。
“另还有一点——陈野狗和刘木头身上并无血迹,除非两人半途回过家换过衣衫,否则,要么证明两人毫无嫌疑,要么便是真的远距『操』纵。”
沈大人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向他一点,道:“师爷所言极为在理,陈土狗脑后伤处的确过于惨烈,本府曾将他上身略略抬起,当时瞟眼他的前脸儿,整个儿被抡砸得变型,单凭人力将锤子抡圆由脑后砸,极难砸出此等情状。那谁——仵作!仵作呢?”
仵作才在寝舍吃半碗酱油拌面便被拎回二堂,山羊胡上还挂一粒汤汁,堂上酒足饭饱的无良上官哪管他牙缝里都呲着抱怨,只管劈头盖脸问了来:“陈土狗究竟怎么死的?”
“锤子锤死的吖。”仵作疑心自家混蛋上官故意不使他好生吃饭。
“怎么个锤法儿?抡着锤还是砸着锤?由上锤还是从左往右锤?用了全力的锤还是留余力的锤?”混蛋上官噼哩啪啦一顿追问,仵作只觉自己快听不懂“锤”字儿了。
仔细想了片刻,仵作谨慎回答上官:“由脑后骨头塌陷形状来看,应是由上锤的,以那锤重量来看,推测凶手是个身材高大并极有力气之人,抡时使尽了全力,由身后如木桩般狠锤。且属检查过死者颈骨,有因大力抡砸而造成的断裂迹象,而倘若凶手力量不足,是无法达成如此伤处的。”
“身材高大并极有力气……”将仵作轰回去继续吃面,沈大人『摸』着巴在堂中踱步,“首先张氏便不符此条件,其乃半弱『妇』,便是拎得动那锤子,怕也不易抡起来。
“而陈野狗和刘木头皆是干体力活出身,力气有得是,兴起杀人时一般人亦不会顾得留力,只陈野狗身形不高,且又是陈土狗儿子,他对其父是有多大恨,竟能狠到使出这样大的力气施以杀手?
“刘木头身形既高且壮,符合施力条件,然而只锤柄上没手印这一点,高不高、壮不壮都已非认定凶手之必要条件,如若凶手能在不接触凶器之前提施以杀手,想必便连个普通人都足以做到。”
“由上至下砸,没有手印,伤处惨烈,这三点若都满足,只剩一种可能。”青岫抬眸,迎向沈大人望过来的目光,“凶器大锤,是未经人手,由高处掉来砸在死头上的。”
沈大人脸上对这一结论并无意外之『色』,显见也早已做此想,因而接道:“彼时陈土狗正坐于廊低头编席,身旁便是放置各式工具的置物架,几十斤重的大铁疙瘩若由上落下,正中陈土狗后脑,足以致其当场毙命并颈骨断裂,尸身原地伏倒。而凶器上、陈尸附近,一律未留任何人为痕迹,案发时院门由内上闩,陈野狗刘木头皆未在家——若如此捋来,一切倒皆可说得通,此案也便不再是凶杀案,而是意外横死事故。”
说至此处,目光对上青岫,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疑思。
果真只是一场意外么?
两人一时陷入相同的沉默,过半晌,听得沈大人扬声招呼门口侍立的长随:“去把陈野狗叫来。”
陈野狗头回见夜间还要加班问案的知府大老爷,问也不是正经问,只穿今日那身翡绿袍子歪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脚上崭新笔挺的长筒黑靴上,不知沾哪朵花儿的嫩黄蕊,令这位当朝第一探花郎更像极风流摧花客。
“本府问你,”风流摧花客将手肘支在椅扶上,掌心托起腮颊看他,“那柄大锤,你父子俩平日用来作甚用处?”
陈野狗跪在当堂地上,垂头盯了自己紧紧抠在地缝上的手,道:“回爷……的话,那锤子,是砸木桩用的,先爹……我父……年轻时与人打长短工,偶尔用着,因雇主家多半不自备这些不常用器物,我们这些四处工的匠人便都自个儿备。”
“你也用过此物?”沈大人不紧不慢地问。
陈野狗身上一颤,道:“用……用过……只……只不常用……打木桩……不是常事。”
“事发前,这大锤放在那置物架第几层?”沈大人又问。
“、面一层。”陈野狗额上浸出汗来。
“喔?”沈大人挑起眉尖,与青岫对个眼神。
若陈野狗所言属实,大锤由高处落下砸死陈土狗之说便不能成立。
“后一次用它是几时?谁将它放到木架上去的?”沈大人依旧使手托腮,漫不经心之态教人看不透他此刻心思。
“后一次……小的,小的记不大清……依稀是……是去年夏……”陈野狗额上冒汗,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发着冷,“锤子是……是小的放上去的,日常、日常一直放在那处。”
“你可确信,那锤子在事发前一直放在原处?”沈大人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陈野狗低垂的头上。
“回大人……小的……小的不能确信,”陈野狗的汗珠滴落在摁于地面的手边,“因那锤子不常用,又总放于面那层架子上,平日极不起眼,小的,小的已许久不曾注意过它,便是它不在原处,小的,小的也怕是不能察觉……”
“这便奇,”沈大人合上眼皮,似在回忆么,“那最面一层架子,靠内侧放着的有一长锯,一短锯,一具刨子,一角尺,四支不同式样的凿子,一套墨斗,一柄小斧;靠外侧放着的有两把砍柴刀,一轻,一重,一柄轻短方头铁刀,一根细锉,一剪子,一卷细麻绳。
“内侧所放用物,皆为木工匠人常用器具,外侧所放用物,则为砍竹、削竹、刨竹、精细加工竹子的器具。
“你现下所的短工,亦为木匠活计,架子上一应木工器具,皆需常用;而外侧所放器物,为你父收集竹材、编竹席时所需,亦会日日应用。
“你父子两个每日由那架子一层取放用具,少那样大一柄长锤,如何察觉不?”
青岫抬眼向他看去,不知第几次地讶于这人观察入微的细腻与强悍的记忆,却见这人似有所感,掀起一边眼皮,眼珠儿向他这厢溜过来,随即将眼冲他一挤。
青岫:……若不卖萌求夸奖,还敬他是条汉子。
陈野狗汗如雨下,只管砰砰磕起头来:“小的委实不察啊!那锤子好些时日不曾用过,小的早便忽略了它,便是一时不见也未曾在意,小的委实不知啊,小的直到今日家爹出事才又看见那大锤啊!求青天大爷明鉴!明鉴啊!”
“喔,你若这么说,倒也有理。”沈大青天托腮的手指敲敲自己脸颊,“本府再问你,平日时常进出你家的人,都有谁?对你家中布局、器物摆设较为熟悉之人,都有谁?”
陈野狗垂头眼珠急转,却不成想沈大青天竟似对他心思然于胸般,笑一声道:“陈野狗,本府劝你据实作答,莫要胡『乱』攀指,以上这两问,本府便是去问旁人,一样问得出,你若与旁人说得不一致,本府可要治你罪的。”
陈野狗直唬得浑身一震,连连磕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因家父『性』情易得罪人,是以平日极少有人作客,也极少有人进小的家门……小的委实不知能有谁对小的家中较熟……”
沈大人垂目看陈野狗笑笑,挥手让人将他带了去。
“这陈野狗纵不是真凶,也必瞒见不得光之秘。”沈大人道。
青岫略一沉思:“学生想要明日再去陈野狗家查一回。”
“哦?想要查什么?”沈大人兴趣十足地看他。
“查那置物架子上的痕迹。”青岫道。
“噢,可要我帮忙?”沈大人笑。
那架子共六层,顶层颇高,手能够眼却够不,若要查看上面痕迹,需得……
“不劳东翁,”青岫腰腿处又热起来,撂给他一张死人脸,“学生可以踩凳子。”
“现场之物岂能随意挪动,”他东翁笑容可掬之又似乎强掩一丝别扭,“我不比凳子好用么?”
“……学生告辞。”
青岫出了燕思堂大门,听得那不吝与凳子争高低的知府大人将后一句言语随着夜风送出来:“小苏夫子,本府已批准你继续留任桑阳府署刑师爷一职,明儿出门记得携带上你东家我,咱们宾主两个联手,紧破了那诡谲离奇的大锤凶杀案。”
身不由己、言不随心的日子,谁都不想多耗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