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186、老贤王
陆子峰是个读书人,就算生气骂人都不带脏字那种。乍然听钱如意爆粗口,很是惊诧的看向她。
钱如意将眼睛一翻:“看什么看?我就是骂你的。你说的那叫人话吗?什么叫我要是害怕,就走了去?我已经嫁给你四个年头,孩子都三岁了。你让我走哪里去?”
陆子峰连忙解释道:“我这不是怕连累你吗?”
“实话告诉你,你想要不连累也已经迟了。现如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你倒是念着你和那伪君子的师徒情分,怎么不想一想你的孩子、老婆?难道你师父养育了你一场,你不能背弃他的恩情,你自己养下的儿子,就无所谓了么?”
陆子峰再次无言低头。
不是他迂腐仁善,以致愚孝。而是他自幼失去怙恃,在卫善膝下长大。那份情谊当真不是说抛舍,就能抛舍的一干二净的。
钱如意见他还是放不下,冷笑道:“还当你是个有大义,也不过如此。那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纵然你肯舍身取义,置妻儿于不顾。难道家国大事也都不顾了么?那你好端端在京里做事不好么?又巴巴的跑到这金山县来干什么?”
钱如意一番话,令陆子峰浑身一震。他在屋内走了两圈,转身出去了。
钱如意望着他的背影,无端的觉出几分凄凉萧瑟来。她也有些呆不住,于是跟着陆子峰走出了房门。在院子转了两圈,举头望天。忽然间发现自己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金山县人,却是出了村里的几个乡亲以外,旁的一个都不认识,以至于她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竟然无从下手。
她转头唤了一声:“胡大……”
胡大郎在屋内隔着窗子截口道:“我叫胡不取。”
钱如意从善如流:“胡不取,不知那京中如今是什么光景?”
胡大郎从屋里出来:“要说别的我是不知道的,那茶楼酒肆,并那烟花柳巷中的新鲜事,我猜也能猜到大半。这会儿多半是在为你那半卷杨家将,抓心挠肺,个个寝食难安呢。”
钱如意意外道:“果真如此么?”
“八九不离十。”
钱如意眼睛一亮:“那就再辛苦你一趟。”
胡大郎摇头:“这个你就不懂了。做生意就像讲故事一样,不能一下子就把底儿全漏了,那样手里的货就不值钱了,就要吊着人的胃口。让人自己来求索,这才叫买卖。”
钱如意点头:“你说的对。只是我眼下缺钱的厉害。你可还有别的来钱快的法子?”
胡大郎一本正经道:“你那张嘴巴,就是个聚宝盆,如何还来问我?只是你家相公把的严实,这个我是没有办法的。”
钱如意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道:“你要许多钱做什么?”
钱如意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要钱自然有用处。”
陆子峰这时,说是山穷水尽也不为过。于是点头道:“罢了,罢了。我如今都沦落到扫大街了,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胡大郎闻言,一拍手掌道:“这就对了。再说,那讲典故就好比写书立传,所差异的不过是一个是正史,一个是歪传罢了。原本就是雅俗共赏的事情。是你酸文看多了,长了一个迂腐的榆木脑袋而已。”
陆子峰道:“你怎么这样高兴?”
胡大郎也不隐瞒:“我早就垂涎那《秦淮八艳》了。”
陆子峰顿时郁闷起来,指着他道:“那你是没有耳福来听的。回头我整理出来,你自己去读罢了。”
胡大郎笑道:“没看出来,陆先生还是个吃醋的行家。”
陆子峰顿时被他笑成了一个大红脸,扯了钱如意:“回屋子里去,莫要再搭理这个人。”
两人回到屋内,相视而坐,各自心中都不免有几分凄凉。钱如意家里被迫的,分出男丁来远走他乡,只为了留嗣。陆子峰不得不面对,自幼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父的倾轧。
如果可以,这样的局面谁愿意面对?到了这个时候,两人剩下的,只有硬着头皮抗的下也得抗,抗不下也得抗。面对滥权的渺小,令人惶然又束手无策。
陆子峰道:“如意,你要钱想要干什么?”
钱如意苦笑一声:“我要是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信不信?”
陆子峰点头:“信。”
钱如意长舒一口气:“还好有你。”
“这话应该我来说,还好有你。”他顿了顿:“那《秦淮八艳》到底怎么样一个典故?”
钱如意看他一脸便秘的神色,忍不住笑道:“能是什么样的典故呢?不过是万人万相而已。亏得你年纪轻轻,这般的迂腐。”
陆子峰反驳:“年轻人怎么了?在乎自己的老婆,难道还要分年轻,年长么?”
钱如意道:“咱们不要东拉西扯了。还是快些将那典故,换成银子。有了钱,咱们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也便当些,才不至于这样畏首畏尾。”
陆子峰执笔:“你说,我记着就是。”
钱如意笑道:“那你可就听好了。秦淮八艳头一位,柳如是……”钱如意讲故事根本就不用想,就好像她脑袋里原本就存着那样多的典故一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作为按钮,那些典故就能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
钱如意讲了半天,忽然看见陆子峰拄着笔在那里出神。钱如意咳嗽了一声:“你干什么呢?”
陆子峰低吟道:“野侨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北浦问谁芳草后,西泠应有恨情边……”
这是柳如是的是,钱如意刚刚说过的。原来陆子峰是在想这个。钱如意顿时就竖起了两条短眉毛,愠怒道:“陆子峰,你什么意思?”
陆子峰回过神来,看见钱如意的样子,顿时哭笑不得:“我不过是略略琢磨了一下诗句,你怎么竟吃起醋来?”
钱如意忿忿道:“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再怎么装的彬彬君子,内里盛的也都是男盗女娼。”
陆子峰着实冤枉:“还不是赖你,你将典故,就好好的讲罢了,为什么又念起诗来?你也知道,我们读书人,见了诗文都是要走不动路的。”
钱如意鄙夷道:“可拉倒吧。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要是见了诗文走不动,怎不和诗文过日子去?你要是也学个梅妻鹤子,吟诗作对过一辈子,我才真的佩服了你。”
陆子峰追问道:“什么梅妻鹤子?”
钱如意见他还来劲了,闷闷的往被子里一钻:“不知道。”
陆子峰跟着她躺下:“你也是,事先都不讲清楚的。我哪里知道那秦淮八艳竟是你说的这个样子。这分明是个才女,误落了风尘。”
钱如意反问:“我何曾说过,秦淮八艳就是风流艳闻。是你自己心里龌龊,提起了风尘,便想那龌龊的事情。你要将那艳字,一早想成惊才绝艳,我又和你过不去了吗?”
论吵架,别说一个陆子峰,十个八个加起来也是吵不赢钱如意的。他当即败下阵来,向着钱如意求饶:“是我错了。”
钱如意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闻言也就不再追究。
陆子峰道:“那柳如是后来怎样?”
钱如意道:“原本不想再和你讲,看在银子的份上,和你说了吧。”
两人说着话,不觉夜已经深沉。
不过,没等胡大郎将整理好的卷本送往京城,京城那边有嗅觉敏锐的猎头,闻着味儿就找了来。只要是能赚钱的东西,一向不缺人盯着的。自古以来,又顶数那酒楼茶肆,花街柳巷里的银子好赚。
不过,话说回来,钱如意要不是嫁给了陆子峰,也不会得胡大郎这个助力。倘若没有胡大郎,她就算有一肚子的锦绣,也只能是吃饱穿暖之后的几分牙祭罢了。想要将这些,说出来就烟消云散,无从捉摸的东西变成纸上的字儿,再变成说书人口中的书,真的和钱挂上钩,其中的千山万水,真的不是钱如意一个乡下女子独自能够完成了。
京中的人,不认识陆子峰不奇怪,但要是不认识胡大郎那就是胡扯了。胡大郎又是天天和陆子峰一起扫大街。他俩所到之处,大姑娘小媳妇,四五十岁的老太太都比别处要多一些,因此十分的好找。
于是乎,金山县的街头就出现了这样一幕。陆子峰和胡大郎并排在前头扫街,后头跟着俩操着京城口音的男人,追着俩人喋喋不休。
后来发展成,那俩人在前头扫大街,陆子峰和胡大郎背着手跟在后头监工。没办法,为了钱,人的动力一向是十足的。别说扫大街了,现在只要胡大郎肯给他俩一张纸儿,俩人替胡大郎扫茅房都愿意。
胡大郎是谁啊?天生的买卖精。在确保了有人天天替陆子峰扫大街的同时,以千金的价格,将那《秦淮八艳》中的柳如是篇给卖了出去。
有了钱,钱如意立刻就央求四伯,合力将那马棚重新修建起来。陆子峰这才得以和新任的养马人顺利交接。
只是,小九还是不能去赎。
卫善大约没想到,一群毫无见识的乡巴佬,心肠硬起来竟然能硬到这种地步。眼看着小九的尸身日渐腐败起来,他才不得不命人弄了一口薄棺收敛了,找个荒僻的地方随便扔掉。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揪着小九这个尾巴,把钱家一锅端了。一者,钱家虽然人口中多,但都是平民老百姓,并不能掀起什么风浪。二者,纯粹是被书本所误。老话说,秀才谋事,十年不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总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当断之时又不肯决断。这个时候,陆子峰羽翼未丰,钱家更是任凭捏扁搓圆。等陆子峰将来雄起,钱家有了立世的资本。卫善就只剩哭的份了。
连钱如意这等终日被圈在家中的妇人都看的明白。朝廷往金山县设立经略司,就是往铁板一块的北定候的势力之中,楔了一个钉子。这就是明摆着,要飞鸟尽,良弓藏的架势。
经略司从无到有,想要迅速成长到可以和玉匣关分庭抗礼的地步,显然没那么容易。这其中,最艰难的当属陆子峰。对于玉匣关来说,最难以控制,最容易出变故的也只有陆子峰。
因为,卫善显然是和玉匣关站在一条线上的。他和周正是儿女亲家。还有这个更明确的关系么?
至于,为什么那个不稳定的因素就是陆子峰呢?这也很好解释。陆子峰虽然是卫善养大的,可他的身份却是武侯唯一的后人。要知道,在玉匣关内,从声望上讲,能和北定候一较高下的,非已经作古多年的武侯莫属了。
老百姓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倘若有朝一日,武侯合家抗敌,举家殉国的事情传扬开来,那么很有可能,北定候的光辉会被武侯压下去。
只有真正的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明白,民意的动向非同小可。
此时不杀陆子峰,实在是卫善这一辈子最大的败笔。当然,陆子峰之所以能活着,还有别的因素在里头,只是此时的钱如意并不知道而已。
正是如此,钱如意既然能料到陆子峰此刻处境的艰险,自然本能的就会去想办法化解。
只不过,她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她牵挂的人又实在太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前执拗的不肯将自己轻易嫁出去。原来她潜意识就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保护得了她想要保护的人的。
过去的她一直在逃避,时至今日,她已经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了。
钱如意思考了很久,眼下的境况,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两全的。就算陆子峰甘心一辈子扫大街,朝廷也会不同意。倘若陆子峰出头,卫善肯定会第一个不同意。
就在钱如意一筹莫展的时候,京中再次传来消息。老贤王出京了。
老贤王,何许人也?
就是那位因为钱如意对上了对联,甘心奉上四十两纹银的那位任性老者。这位老王爷可不一般,但看他的封号有个贤字,就可见一斑了。
相传,要不是这位贤王爷让贤,大业的先帝是没有机会登基的。至于他为什么让贤,这就不为人知了。但是不可否认,这位闲散王爷的身份之厚重,非同一般。
京中都知道,这位老王爷没有别的爱好,专一喜欢附庸风雅,听曲儿,念个词儿什么的。偏偏他腹中没什么文采的,是个文人,那个酸诗都能在他那里讨上一二百钱的奉上。所以,钱如意从他那里得了四十两,也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话说这位老贤王出京干什么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