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浮鲸浮鲸四象
死而复的虞南棠, 对重虚宫而言毫无疑问是个巨的刺激,而南棠轻描淡写的寒暄,仿是在烧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 瞬间油星四炸。
入门弟子的测试迫暂停,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神采飞扬的虞南棠。
杜一壶自禁拽住陆卓川的手肘, 颤抖道:“没听错吧……她说她是老师……”
陆卓川回答出, 只能和他一样紧紧盯着人群的目光交集处。
所有的上修都已从飞岩之上掠下,围在江止身后,南棠看到少熟稔的面孔, 但更的,却是陌的脸,很故人在了。
“师姐……”萤雪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十方古阵开启那日, 师姐一剑穿心的景过了三十年依旧没从记忆里褪去,鲜血的颜『色』也仍刺眼,她抱着师姐落下, 看着师姐在怀里阖眸, 她无能为力。为此,她止一次后悔, 那日为何要顺着师姐的思将师姐带到十方古阵?重虚宫的死活与她何关, 浮凌山的死活又与她何关?她就该师姐带走的!让师姐变成她一个人的。
师姐走了三十年, 她就悔了三十年,想了三十年……
日日夜夜, 她停幻想,师姐会会有一天再出现在眼前, 想到她甚至想挖开师姐的坟,师姐留在身边。
但这一天,她幻想的事发了, 却让人置幻境。
她抬起手,指尖微颤地触及南棠脸颊——温热的、柔软的脸颊。
这真的是师姐。
南棠目光微落,瞧她掌心有道狰狞伤痕。
这是那天萤雪用手接邱缠心一箭时留下的吧,那箭贯穿了她的手掌。
那天,萤雪红了眼,像个孩童。
前三十年,南棠无法理解萤雪的想法与做法,对萤雪失望过、疏远过,直到最后一点同门谊耗尽。
后三十年,死劫一重,天人隔又一重,慢慢沉淀下浓墨重彩的画面,时间就这般以无常世事很感磨去棱角。
剩下的,就是故人重逢时的无尽唏嘘。
她对萤雪是这样,对江止也是一样。
“南棠……”这是江止的声音。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急,冷漠的神撕裂,眉间血纹颜『色』愈发艳丽,仿佛有什么要挣扎出来,连声音也微微带颤,但他并没萤雪那样外『露』,只是望着她。
巨狂喜伴着恐惧同时浮现。
脑中无数杂『乱』的声音响起——“回来了,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师妹回来了,但你们是道侣了!”、“她还会离开的,远远离开……”、“你留下她的!”、“江止啊,软懦虚伪,是个废物!”……“师兄师兄,咱们一起练剑,你教行水剑,可好?”、“师兄,这是你的辰礼,祝你道法一日千里,岁岁年年常欢愉。”、“师兄,那妖人的毒服了,家都能出去了,死掉!”、“师兄,要嫁给你了吗?”、“师兄,你真的要与结死契吗?”、“师兄,还你自由,云川也物归原主。”……
脑中有根弦,忽断裂。
萤雪的指腹已经扫过南棠脸颊,人也跟着回过神,他没有产幻觉,师姐的确活地站在眼前,巧笑倩兮的模样,比之从前风彩更胜。
“师姐,真的是你!”
“是,回来了。”南棠道。
萤雪的指换成掌,缓缓攀向她的后颈,纵四周站满人,但她亦管顾,只想师姐拥入怀中,而手掌还未触及她的脖颈,却她抬起的左手格开。
“掌门师兄?”南棠望向江止。
江止有些对劲,前一刻他还满眼狂喜,后一刻却眉头紧蹙,以手扶额,眼中似有痛苦之『色』。
“回来就好。”江止勉强镇定心神,并没说什么,只挥挥手,“测试继续……”
他发话时又看了眼地上的田柔,田柔仿佛识到了什么,飞快跪在南棠脚边,扒住她的衣裙,哭道:“虞师叔,是田柔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要怪责罚,田柔部接受,只求师叔救救,别让掌门将赶出重虚宫。”
南棠垂眸看她一眼,震袍将田柔推开,静道:“掌门令已出,帮了你。”
她并打算帮田柔。今日若田柔只想借她之名让江止或萤雪收为亲传弟子也就罢了,顶算野心太,想一步登天,那么念在田柔此高的资质,南棠兴许会出言求,但这田柔刚才为保自己地位先对无仇无怨的她施以毒蚊,后又拖她下水以保自己平安,果她今日是虞南棠,而是一个无辜的小弟子,就刚才这两桩事,足够毁了仙途。
此心术正且手段歹毒之人,怎配为仙?
萤雪指尖弹出一点蓝『色』火焰落到田柔发梢。火焰燃起,她的白发忽化成一只只细长虫子在火焰中扭挣扎,最后焚成灰烬落下。田柔抱住两鬓疯狂摇头,嘴里停喊着:“要,要!”火焰没有伤及她的皮肉,却很快她那一头“白发”烧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脑袋。
“还敢自称天?”萤雪冷笑一声,看着丑态毕出的田柔道,“师姐爱杀,今日便宜你了。”
“带走!”江止一声令下,待命的两个修士再度上前,将田柔拖了下去。
哭求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止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你代主持测试。”又朝南棠道,“南棠,随来。”
南棠向众人抱抱拳,跟着江止离去,萤雪自紧随二人去了。
“老师!”杜一壶忍住喊了一声。
南棠回身,远远眨眨眼,冲二人『露』出阔别已久的笑容。
真是老师,她回来了。
————
南棠随江止去了青霄峰。
青霄峰果变模样。拥有四时明媚春光的云川在战中摧毁殆尽,再也无法修复,后来江止在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三重宫阙,唤作“昭明”,紧依着昭明的是取代飞鸾浮仙阁的虞仙楼,原本穹海之处只剩一片嶙峋山石,改作观天台。
“其实当日并没死,南山师兄所炼的句芒春种有极强的疗愈气,当时以春种启阵,因此也受春种之力护住最后一丝神脉而得以保命,只过邱缠心那穿心一箭委实霸道,令一时气竭有了死象,让你们误会而将埋下。往后三十年间,春种力一直在治疗的伤处,而更是因祸得福,返老还童,得以离土而出。”南棠坐在昭明殿下首的椅子上,抚着自己乌黑的道髻解释起来。
其实也谈上返老还童,三十年前的她没有老去,只是容貌成熟而已,而今是恢复到她容颜最盛之时。
江止坐上主座之上,与萤雪一并静静听她解释。
其实论是三十年前她结丹失败的白发红颜,还是结丹前的柔外貌,与这二者比,她还是有了极变化,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自在,折『射』于眼眸里,亮成一片璀璨星河。
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而这样的,却少带着让人『摸』透的陌,仿佛已经再是他们熟悉的虞南棠,随时都会消失般。
“原来此。那你的修为……”江止又问道,她的容易虽改,可他并没从她身上感受到境界变化的气息。
“修为就没办法了,还是筑基圆满。”南棠耸耸肩,笑道,“过死掉总归是好事,掌门师兄就用替担心了。倒是今日门皆以为当日救星,可实则力挽狂澜者乃是南山师兄,春种是他所炼,也只是沾了他的光而已,实在敢居功至伟。”
今日她虽匆匆『露』了个面,但死而复的消息已经轰整个重虚宫,久的将来,势必还要传遍整个浮凌山乃至眠龙。她愿遁走做个没有名姓之人,可毕竟是在众人眼前死去的人,一旦像出现人前,必定遭人怀疑,她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只能南山师兄给搬了出来,希望师兄他泉下勿怪。
江止摆摆手,直接道:“南棠,知道你的顾虑,你的事会向门派并万筠脉尊做交代,会有人为难你。至于当日之事,家有目共睹,南山的确功可没,但你也必妄自菲薄。果是你,重虚宫已经复存在。”
他说着起身,走到殿中,负手望向殿外,又道:“从前,门中众人有负于你,至你蒙辱,是之过,以后会了。”
有他这一句话,南棠放下心来,起身道谢:“谢掌门,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江止没回答她——过去了吗?过去了。
“师尊,五师叔,六师叔。”江止的徒弟聂隐在殿外躬身行礼,手中捧着一个托盘。
南棠眼睛一亮,她到她的宝贝了。
进昭明殿前,她就自己的要求同江止说了,江止便让聂隐去取她的随身之物。
托盘上只有两件东西,一个储物袋,一个画匣。
“你的东西一直供奉在虞仙楼内,没人过,今物归原主,你瞧瞧可少了什么。”江止挥手让聂隐东西捧到南棠面前。
“有师兄代为照管,少了。”南棠一高兴,又喊起师兄来。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玄灵千机图背到背上,再将储物袋揣到怀里。
江止心头微触,仍旧按下绪。南棠收好东西,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你们这些年可有师父的消息?”
照理来说重虚宫遇到这么的劫难,师父没回来看一眼说过去。
江止缓缓摇头:“师父初离浮凌时尚有传音过来,后来就越来越少,这十年已经音信无。”
提及此事,确有些蹊跷。裴玄熙离开浮凌山之后,虽与他们疏于联系,但这份香火一直都在,三十年前浮凌山劫,重虚宫遭难,按理裴玄熙就算无法赶来助力,于也该问上声,可他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哪怕是江止给他传音也石沉海。
南棠沉『吟』:“记得师父出任山君之地,名为四象。”
江止点了点头:“确切来说,是西北浮鲸海的四象岛。”
玉昆修仙界的正统仙门有六宗三海一说,六宗以山陆为靠,而三海则以川流为依,浮鲸海是三海中最的一片海域,北接南棠取髓笋的冰窟。四象山是浮鲸海之上的一个岛屿,也可叫四象岛。
“浮鲸海四象岛距此路途遥遥,可知师父当初为何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南棠好奇问道。
修士升任山君,即使能像江止这样留在原址成为山君,也可能选择那么遥远的地方,一来人地熟,二来风险可估,再来他们的师父当时也是非去可,今回想,南棠便觉得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但师父的脾『性』你又是知,他的心思谁能猜到?”江止淡道,又问她,“你怎么忽问起师父来?”
“没什么,只是……埋在土里时想起许故人而已,顺口问问。”南棠轻描淡写回答他。
江止疑有他,倒是一直没有『插』话,懒懒倚在椅子上听他二人交谈的萤雪朝她『露』出个复杂目光。
“宁霞峰毁之后已经重建,殊灵洞在了,你的洞府,会让门派替你安排……”江止便又道。
“用麻烦了,在山尽峰借住日就好。”南棠打断了他的话。
萤雪忽开口:“借住?那师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还未想好。”南棠想也没想便道。
她能有什么打算?就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离开重虚宫外出游历,顺便去拜望一下师父裴玄熙。既答应了夜烛要帮他寻找回去的路,她自要尽心,当初是师父将萤雪带回来的,其中似乎又牵扯到落星壑,她想找师父问问清楚。
“哦?”萤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人心般盯着她。
南棠再说,起身告辞。江止并没留她,只目送她与萤雪一前一后踏出昭明殿。
殿门关闭,殿空寂寂的,只有墙上的宝珠绽放的温和光芒,杂『乱』无章的声音又在江止脑中响起。
“看吧,她还是要走。”
“她信你,会告诉你她的去向的。”
“她走了,就永远会再回来。”
“你是她心里的师兄了,她对你没有感,连同门之都存在了,醒醒吧,江止。”
……
江止咬牙苦撑,却始终按下这些声音,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按在身边的木桌上。
砰——
木桌四分五裂,连桌上的摆件与旁边的椅子都撞飞四散,发出巨声响。
世界却终于安静了,有道透明的人影从他眉心飞出,浮在半空。
他抬头,怔怔望向透明的人影,人影缓缓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柔道了声——
“师兄。”
那人影,是南棠。
————
南棠走下昭明殿的引阶,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沉忖。
看来想师父一面并容易,连江止都十年没有他的音信了,恐怕她也联系上师父。而此去浮鲸海路途遥遥,且说路上危险之,就算她安抵达浮鲸海,四象岛也只是茫茫海域上的一座浮岛,比陆地有迹可寻,她要何确定四象岛的位置?
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除此之外,她此番归来,止重虚宫变模样,连人都变了许,尤其是江止。
江止很对劲,仅仅嫣华所说那般『性』变,他的身上传来一股让她很熟悉的淡淡气息。
“你师兄心魔正炽,恐怕已沦为半魔。”夜烛的声音忽在她识海中响起。
南棠顿惊。
三十年前秦凤安入魔后所带来的祸事尤在眼前,若是江止也入魔……
“你放心,你师兄和秦凤安一样,秦凤安是因怨恨而至堕魔,而你师兄则是因为心结魔,和你当年的况一模一样。”夜烛继续道。
入魔也有区别的,秦凤安的堕魔,乃是心智怨恨侵占,彻底魔化,后又邱缠心趁虚而入,成了傀儡而已,但江止是因为心魔作祟,心魔所蚕食的是个人道心,毁的是个人修为。
心魔的滋味,南棠再了解过,它的可怕之处在于魔者的心智在,每日每夜饱受煎熬,再坚韧的志与清醒的神智,都会在这天天月月年年的折磨中瓦解崩溃……
可江止为何会心魔?
南棠百思解,刚要飞离青霄峰,一股带着些许压力的仙威笼罩而来,下一刻,萤雪出现在她面前。
“师姐,你又打算像三十年前那样,告而别?”
冷幽幽的声音响在南棠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