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阴阳人
十二月十二, 大雾。天还未亮,便有一队马车排着队从提学司门口出发去往泉县。楚辞耷拉着一张睡眠不足的暴躁脸,带着提学司上上下下的人马, 一同去迎接那位从京城来的督学。
这几天, 他们为了做资料简直就快把身子熬干了。只这公文上要求的一张小小的全府书院分布图,就足以让他们跑断了腿。除此之外,他们要找出这三年府中考中县、乡、会试的人员名单并造出档案;要统计出这三年来官学和私学的入学情况并写一篇策论总结原因;要将三年以来府中所得教育拨款的每一笔去处造出表格,写清缘由……
官员们不是奔波在调查取证的路上, 就是在伏案拼命写报告。楚辞负责坐镇衙门大堂, 带着几个人将他们做好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缺少的东西则按照今年的例子补上。
每天夜里,他们还得点上蜡烛统计今日的工作进程,然后制定好明天需要达到的目标。做完之后, 临时人员和分巡道的下属可以回去睡, 但提学司里各房的主事和吏员们还得留下来背诵资料,以防那督学随机提问答不上来导致露馅。
几天下来,大家的眼睛下面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若是将他们放到蜀地,估计能和当地特产大猫熊相媲美了。饶是楚辞这种一直以来都相当注意形象的人,也不可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在从提学司去泉县的路上, 楚辞一直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他拿着张虎煮好的鸡蛋放在眼圈四周滚动, 等消耗了六个鸡蛋后, 他的眼睛看上去总算没那么肿了。
下车之后,其他大人们看见他时, 都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明明楚大人上车时还和他们一样憔悴,可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精神了?震惊过后,就有人过来求法了。这年头能当上官的, 就没有几个丑人,大部分的官员,也都是很爱护自己的脸的,平日里不慎长个包也能郁闷上小半天。同时,他们也很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尤其不想在京城来的官员面前丢脸。
楚辞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秘诀给他们,并贴心地命人买了一盆煮好的蛋过来。而后,码头上便出现了一排官员齐刷刷“滚蛋”的场景。幸好因为今日有大官来,码头暂时封闭一早上,要不然给那些百姓看见,可就贻笑大方了。
不过,这样做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鸡蛋热敷了一会儿后,大部分官员都摆脱了浓黑的眼圈,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颓废。待到京城那位督学来时,他们还是可以展现出良好的精神风貌来迎接他的。
那位督学是两日前到达南闽省的,他在省城休息了一天后,便直接乘船前往漳州府。因他乘的不是水师的巡检船,而是那种精致华丽的大船,这种船航行速度不是很快,所以昨天便没能赶到,只能在海上休息一晚。
有人传信来说他们今天一早就能到,让楚辞立刻带人前去迎接,所以才有了之前那一幕。可是他们从雾起等到雾散,从黎明等到日头高起,都没见到那艘船的踪迹。
此时正值寒冬腊月,若放在别处,现在应该已是大棉袄二棉裤的装备上了。但幸好南闽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天不算太冷,他们内里套着棉衣,外面裹着官服,倒也能支撑下去。只是,此处乃是码头,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时间久了也让人觉得不舒服。
“吴大人,你说那位京城来的督学是今儿早上来吗?怎么等了这么久,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有的官员耐不住了,悄声询问身边的人。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说道:“孙大人,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要不你问问楚大人?”
孙大人立刻做了一个惊恐的表情:“我可不敢去问,你没见楚大人今天一直都板着脸吗?我可不敢去捋虎须。”
他们楚大人平时一直都是见人三分笑的,叫人看着就觉可亲。可今天他半点笑意也无,盯着远处海面的眼神幽深,难免叫人望而生畏。
楚辞这会儿是很生气的,从之前接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停船休息的地方是在落日崖附近,距离码头不过四五十里,纵使是那艘速度极慢的大船,有一个时辰也早该到了。可现在两个时辰都快过去了,海面上竟连船的影子也不曾出现。要不是楚辞机智,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就让人去附近借凳子,他们恐怕要在这里站几个小时了。
如果说不是那位督学故意为难,那一定就是船行至中途时穿越到不明空间里了。楚辞在心里黑色幽默了一把后,继续不耐地盯着海面上。
终于,十几分钟后,一艘华丽的大船从远处缓缓驶来,它的速度简直慢到令人发指,也难怪会开这么久才到了。
从看见船开始,楚辞就让人把凳子撤掉了,此时他们一群人都笔直地站在岸边,等着迎接船上的那位督学。他在等待时还分神想了想,不知这次派来的御史,会不会是他认识的那几个。
有人在船和岸之间搭了几块板子暂代通道,当楚辞见到那位正下船的督学的第一面时,脸上原本挂着的礼貌微笑就消失不见了。他这时候很想问候一下派官之人的老母亲,可良好的教养却让他将这种冲动压制了下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会儿正在下船的那位分明就是他的老冤家秦顺了。这秦顺是左右佥都御史,官居四品,不过这督学乃是替天子巡查各地学务,在他巡查期间,手中的权利是要远超过普通的四品官的。
可是这对楚辞来说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了。想当初他和这秦顺在朝堂上斗得乌眼鸡一般,两人相看两相厌是众所周知的。楚辞得以在秦顺每一次锲而不舍的弹劾中大获全胜,都要归功于他先天自带的嘴炮技能。往日他官位较小,可身负皇宠,两边也算势均力敌了。可楚辞如今被外放至此,秦顺却以督学的身份出现,两人立刻呈现出极大的不平等。可现在想想,当时能够斗赢老是给他泼脏水的御史台,楚辞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但这会,楚辞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后,但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假笑向前走去。
“秦大人,好久不见,下官甚是想念呐!没想到这次朝廷竟派你任督学前来南闽省,可真叫人欢喜呀。”
楚辞行了一礼,而后以最热忱的态度和秦顺打招呼。这一下唬的漳州府本土官员都一愣一愣的,听这意思,这位姓秦的督学分明是他们提学在京城时的好朋友嘛。看来这次检查评优有望了!
可不等他们高兴,就见秦顺“咦”了一声,然后退后一步,用看怪物的眼神围着楚大人绕了一圈,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啧啧”感叹。
“啧啧啧啧,若是你方才不开口,我还认不出你来呢!瞧瞧你如今这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还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玉面状元郎吗?依本官看,你如今和那些贩夫走卒也没什么不同了。本官开个玩笑而已,大家不要介意啊,哈哈哈。”秦顺肆意地笑着,随他一同前往的那些人也跟着笑出声,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漳州府的官员们没有笑,他们已经听出来这位秦督学话里的嘲讽之意了。
楚辞心里骂了一句“老阴阳人”,面上却仍然是笑着的:“秦大人说笑了,下官在这漳州府过的很是快活,哪里会饱经风霜呢?许是这几日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振,叫秦大人你见笑了。”
“楚司业,哦不,楚提学,”秦顺重重强调了一声,“本官还以为你在京城一年变得养尊处优些了,没想到还是不改农家子出身的秉性,在这穷乡僻壤之中吃尽苦头,竟也会觉得快活。此等心性,真是令本官佩服呀!”
此话一出,楚辞还没怎样,南闽省地方官员就不开心了。他们南闽穷是穷,但也轮不到这人来贬低,这几日好吃好喝招待着,敢情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楚辞将周围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骂了秦顺一声蠢货,然后继续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回答道:“老祖宗教过我们做人不能忘本,下官农家子出身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自然也不会忘记曾经吃过的苦头。不过我们南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其中海产更是多不胜数,倒真算不上什么穷乡僻壤。待会秦大人去了府城后,就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请秦大人吃一顿地道的海鲜大餐。”
南闽省官员们听了都很感动,这位提学大人虽然没待多久,但维护起南闽省时就像他们一样。
秦顺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哼了一声,道:“果然楚提学还是那个楚司业,口齿依旧这般伶俐,三言两语便能扯出一大堆歪理来,让人说不出话来反驳。”
楚辞低眉敛目,做恭敬状:“秦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这海边风大,吹多了难免让人头疼,秦大人你刚来此地,应该会不太适应,不如咱们先移步府城,再行商谈如何?”
秦顺又哼了一声,他虽也觉得这海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嘴上仍然逞强:“本官又岂是那等娇弱之人?罢了罢了,你既说要走,那便走吧,免得待会儿又说本官不识时务。”
楚辞苦笑一声,说道:“秦大人言重了,下官万不敢不敬大人。还请大人往这边走,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秦顺看着楚辞恭敬的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抬腿朝着停放马车的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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