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后来的十年
蒙雨从冰清客栈出来，迈着轻慢的步子，静静走过暮城的街巷。
这一世的她只是孤独，并不缺衣少食，样貌虽然跟前世远没法比，但也还说得过去。
而阿沈，除了顶着一张大饼脸，还要终日奔波于生计，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好的，偏偏还好面子，不肯接受大家的帮助。
想当年，阿沈不仅容貌姣好，和她一般活泼洒脱，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凭借高超的巫傩之术，与声望极高的雪域蒋翁齐名，是一南一北两大异能之士。
阿沈设的烟雨阵法，连蒋翁都破不了，每次到暮城都要传信号叫门，逢着她高兴了立马给他开门，碰到她心情不好，就让他等上半天，反正二人齐名，她也不怕得罪他……
现在，一口一个“老娘”，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偏偏还情感充沛，爱欲饱满，贪恋暮城俊俏男儿的美色，追得呀，蓝玉、阿秦、荆风大哥……纷纷逃蹿，结果一只小羔羊都没吃上，唉。
换作前世，就算太子荆和玉将军吃不上，阿秦这样的小菜，还不是随便吃？
蒙雨原本想留在客栈，同阿沈和牛牛一起吃午饭，看阿沈愣神的样子，两世的落差太大，先让她冷静几天再说。
因为拿回了记忆，如今再看这暮城，确实不一样了。
当时暮城不过一城四县，人口五十万上下，现在发展到一城十二县，人口已过百万，市集热闹繁华，却无喧嚣之气，一派桃源景象。
好不容易走下植兰山，这大中午的，蒙雨不打算再回兰室，心里盘算着在市集上散散步，随便吃点东西对付一下。
然后，在傍晚之前回到家，煮一碗吃的捧在手里，坐到山坡上，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落日跌落山谷，跟以前的许多个傍晚一样。
……
后来的十年，发生了许多事。
暮城依照玉将军的建议，东西二口借助傩仪之力悉数封闭；北门连通王都，虽已布下阵法，但中原亦有不少擅长相术之士，仅靠傩仪之力不能确保暮城安全，故由冷氏领兵把守。
她心力交瘁，从王都回到暮城之后，遂将城主一职交由陈理事。
陈理事抱着玉将军的骨灰痛哭，“上次来还是顶天立地好男儿，怎么回来就变成一只盒子了，呜呜呜……”
听闻她和阿沈的打算，陈理事请求道，“他日玉将军若得以投胎转世，希望他能做我陈家的子孙。”
陈理事当即举手对天立誓，“我暮城陈氏，从今日起，端严家风，执政严明，如玉将军能投生到陈家，陈氏必定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一座最好的城。以敬其忠，抚其辱，慰其苦。”
之后，暮城在陈理事及其后人的精心治理下，新政施行，新风渐成，百姓安居，与世隔绝。
陈理事之子，之孙，皆是暮城一顶一的好男儿，长相俊逸，品行端正，为人勤勉，治城有方。
陈理事之孙，便是蓝玉的父亲陈暮云。他果然投生到了陈家。在一个温暖富足的家庭，一座静谧安稳的城池长大。
他骑马至梨花坞，看梨花凋谢，一树一树的小青果儿分外喜人。谢天谢地，他不知这里曾叫杀猪屯。
……
她和阿沈专注于修复玉将军的魂魄。
阿沈有惊人法力，但不擅修魂之术。
擅长此术者，要么老死了，要么自己修魂，编排好来世做个福人、贵人、官人之后，便投生去了。
因为修魂既枯燥，又熬人，且效果不能立竿见影，被修魂者投生后忘了身前事，等到头发花白的前世家人找过去，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因此修魂这个职业，在世人眼里，与骗子无异。
这也是阿沈在有师傅传授时不学修魂之术的原因，没想到有一天迫切要用上。阿沈每每见她黯然神伤，肠子都悔青了。
修魂一事，将近半年，一无所成。
……
半年后，雪域蒋翁率几位年轻修士骑鹿来到暮城。
阿沈问，“放行否？”
当时她已无心理会外界纷争，答，“不放。”
蒋翁敲东门，无应答。
转至西门，仍无应答。
不得已，只能硬闯北门，向暮城巫师传递信息：“蒋某此行，确有要事相商。”
阿沈百里传音：“不管多大的事，不见就是不见，请回吧！”
蒋翁静默，估计在是北门之外休息。
半日之后，复递信息，“蒋某或许有办法，可救玉将……”
话还没说完，北门顿开，冷氏恭迎已经在暮城之外徘徊数日的蒋翁入城。
时蒋翁年过六旬，因为修行兼保养得当，头发、胡子都黑黝黝的，看起来不到五十岁，世人都往年轻里称呼他，晚辈叫他“叔叔”，同辈称其“蒋翁”。
暮城大傩阿沈走到院外去迎蒋翁，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请！”瞬间从气势上把蒋翁唬住了。
他能跟一个笑脸相迎的丫头计较吗？何况这巴掌脸的秀丽丫头，看起来确实像同龄老翁的孙女。
待到蒋翁入院，她与蒋翁简单行礼，便问起修魂之术，大有不说清楚修魂之术，休想言及其他的意思。
蒋翁极富耐心地打量她，“你虽无法力，但情根深种，若与暮城巫师合力，或许能救。”
“我不要或许，我要必定。”
她问，“如何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蒋某年迈，经事不少，倒是听长辈、同辈修魂士说过，一心求成者，如有寿数和容貌，可用来交换。”
蒋翁让她伸出双手，摸其骨相，识其寿数，因前已有大难，故后能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
蒋翁再观其貌，道：“如若二者舍之，玉将军有救。”
……
玉将军死前已心智尽毁，又一心求死，后粉身碎骨，差一点就魂飞魄散，如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修复其魂识，并精心守护至顺利投生……
等到这些残魂消散，这世上便再无其魂，再无来世，此人便彻底消失不存了。
因此魂识一事，十年之内需尽修矣。
少活四十年，来生不过是舍了今生容貌，而他可以重活一世，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她和蒋翁反复确认可行性之后，又详细询问具体操作之法，便交代阿沈着手准备。
阿沈风一般跑了，去地府找相关的阎官谈交换条件，借修魂法宝。
先是被晾在城外数日，进门后又说了大半天话，好不容易献完修魂宝计的蒋翁，终于等来了说要事的机会。
“皇帝大开杀戒，而今忠良尽亡，此后数年，王都地界必为乱世。蒋翁此行，欲借贵宝地一用。”
蒋翁进而解释道，暮城较之半境向王都开放的北域，已经完美封城。暮城烟雨之阵，凭他的修为，竟已无力可破，中原相士就算再有能耐，也难破城而入。
而今纵观整个中原大土，暮城最为安全。未来数年，他将联合有识之士，为创新的盛世而努力。
暮城南山屏障呈聚宝之势，如她同意，他欲将此处作为囤宝之地，此后数年，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宝运往此地。
而她需于暮城之巅，建一座山房，设一处禁室，开启宝藏之匙，藏于山房禁室之中，便于他日取用。
同时，山房还可以作为暮城历代学子安身立命之所。
作为回报，山房终身接受宝藏供养。故，山房之资，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时之天下，蒋翁除棋品令人不敢恭维之外，其人格、理想、宏愿，在众修士、名儒、城主中有口皆碑。
不满朝堂、厌此混世者，皆视之为领袖，甘愿追随。
她虽身陷情殇，却感念蒋翁传授修魂之法，同时也想为后世、盛世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当即应允，愿借南山囤宝，愿建山房存钥。
……
此行，蒋翁尚有一事相求：“太子荆之来世，为明君所望，可治愈乱世。故老夫请求带走其魂魄。”
她想了想，荆被二位皇弟合谋陷害致死，但其生于安乐，天性乐观，平生所受之苦，仅是临死前于棺中憋闷挣扎的两三个时辰，阿沈已求证过，其魂魄完好无损。
太子荆的来世由蒋翁安排，比在她这里更能发挥作用。她请蒋翁帮忙，提取荆的记忆，做成灯盏留存，便将其魂魄交予他。
因此机缘，蒋翁与暮城交好，十年间多次往来，除叫门看阿沈心情外，双方皆做到了以礼相待。
之后，蒋翁送来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都是智力停留在六七岁的痴傻儿。
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只灵袋，里面分别装着两位大学士的魂魄，二人因为正义谏言、慷慨陈词，惨死于玉将军的那场浩劫。
灵袋主人学富五车，尘欲淡薄，可为山房所用。蒋翁的意思是，修去二人前世痛苦记忆，留其才学品性，一点一点地灌输到两位痴傻儿的脑海中。
待二人长成，山房便有了继承人，而她也能放手奔赴与玉将军的来世之约。
这二人，便是范宝宝和马贝贝，在她身边长大，陪她度过那段枯燥的，痛苦的，修魂的日子。她和阿沈，修玉将军的魂，也修他们的。
那些年，她想起他时，美好的时光让她欢笑，痛苦的回忆让她痛哭。
宝宝和贝贝，双目清澈，笑容单纯。她笑，他们陪她一起笑。她哭，他们陪她一起哭。日子因此没有那么难熬了。
蒋翁见她常年痴迷于修魂一事，曾劝解道，“世间之事，虽顺天意，然一切之根本，在人为，在人心。”
他拿玉将军举例，“你与阿沈尽全力修其魂，欲引其投生，如他自己不愿重活一世，来世无情无义，无所作为，也在情理之中。故不可心念太重，寄望太深。”
“多谢蒋叔叔提点。”
她坚定道，“我相信玉将军，如果有来世，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