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暮城觉醒
乌云在远处天际聚拢,暮城烟雨说来就来,眼看着再过一会便要下雨。
秦星亮问沉浸在丢脸中的蒙雨:“要不要到我家避雨?”
蒙雨终于肯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淡然地面对他,“不用。”
“那,我送你回去?”秦星亮看着一旁的大白马,“你骑马,我牵着。”
看到大雨欲来,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人会在植兰山下等她。经过大半天的休整,连吃带喝听故事,加上丢脸带来的震荡,她自觉体力和精神恢复了不少。
蒙雨催促秦星亮上马,“你忙你的,我要赶回山房一趟。”说完转身就跑。
能跑说明没事了,二人就此散去。
等蒙雨跑到植兰山下,大颗大颗的雨已经开始落下,山道入口果然有个人擎着一把大黑伞,对着她跑来的方向望眼欲穿。
待到看清昏暗天色里的她,对方也连走带跑地朝她奔来。
她钻到大伞下,抬头一看,浓得不能再浓的黑色伞布,古黄色的伞架……
我总觉得将来的你,会在一个常年烟雨的地方生活。
我送你一把又大又结实的伞,用一百年都不会坏。
她想他时,只要撑开伞,就如同被他拥住,一抬头就能感受到他温柔的注视,还有深深的不舍。
他做的伞,她永远都不会弄丢。
她道,“玉将军……的伞?”
“是啊,师傅离世之前,把它收到禁室里,嘱我每年拿出来晾一晾,透透气,我都有照做。”
范宝宝看着手里的伞答道。
过了五十多年,这把伞,又一次出现在暮城烟雨中。
……
他不在的那十年,她要么一人持伞,寂寂而行。要么,伞下装着范宝宝或者马贝贝。
起初,是她搂着他们其中一人的肩,护住年少的痴傻的他们。
后来,是他们其中一人搂着她的肩,护住日渐年长,外表平静内心煎熬的她。
暮城的人看着两个痴傻的孩子,在她身边长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俊美书生,长成当地难得一见的,才貌双绝的好儿郎。
众人心下皆叹,到底是植兰山房的主人,能力超群。
有人家带着闺女,上植兰山房去提亲,被她安排在山脚下的人拦住。
“诸位请回吧,两位公子不议亲。”
真是可惜……
有一天,她独自一人持伞从山房往家的方向走,朦胧雨幕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兰室主,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浑身湿透,看起来十分失意落魄的中年人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伞,或许能就此讨得一门营生。”
她赶紧把伞高高举起,把他迎至伞下,“你随我回家,换一身干衣裳,坐下来慢慢研究。”
中年男子主动接过伞柄,二人并肩快步前行。
回到家中庭院,年过二十的范宝宝拿了自己的衣裳给中年人换上,之后便同他一起研究起这把伞的结构和用料,分析其中隐藏的力学知识。
她坐在一旁煮茶,面带微笑,听他们用略微激动的语气,讨论着与这把伞有关的一切。
中年男子临别前,马贝贝画了详细图纸相赠,交待制伞需要注意的细节事项。
中年男子对三人行礼,一一谢过,复又对她说道,“秦某碌碌半生,无所作为,若能借此营生摆脱困境,娶妻生子,必定吩嘱后人,世代铭记兰室主今日相助之谊。”
……
没过多久,暮城的一间小小伞铺内,便卖起了兰室主同款的大黑伞。
兰室主常年撑着一把大黑伞奔走雨幕,伞下时而装着活泼帅气的马贝贝,时而装着安静儒雅的范宝宝,有时还装着暮城最厉害的巫师、大傩阿沈……
兰室主男女通吃,有才、有貌、有力量,让人艳羡。
暮城女子早就想拥有这样一把伞,也许能兜住点啥,美貌郎君?挚情闺蜜?皆可!无奈遍寻伞店都没能找到同款,此伞一出,众人纷纷抢购。
后因这种大黑伞简洁实用,经久不坏,逐渐取代了美则美矣,但华而不实的传统花色油纸伞。
暮城再逢阴雨,街道上便涌动着一把接一把的大黑伞,从高处望去,既是一道冷峻的风景,也像某种无形的祭奠。
暮城里没有他。但暮城里有她在想他。她一日不死,他便一直活在她心上。
大黑伞重。暮城女子由此得以练就一副好臂力,不论是日常劳作还是同抱两娃,不费吹灰之力。
“秦氏出品,必属精品。”
秦氏伞业,口碑日盛。
秦星亮的曾祖父由此得以谋下一份小小家业,告别失意落魄的前半生,迎来了有妻有儿的小康生活。
到了秦星亮这一辈,凭借之前的积累,极其会做生意又非常刻苦努力的他把这份家业发展壮大,秦家因此成为暮城最有钱的人家。
范宝宝擎着伞,蒙雨单手挽着他的手臂,二人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向陇端山走去,“宝宝,去认认师傅现世的家。”
到了家门口,她拿出随身的钥匙开了门,随后就把钥匙放到他手里,“不论何世,师傅的家永远都是你的家。如今你已年迈,不便像阿秦那样翻墙而入,钥匙拿好,想来便来。”
……
因着范宝宝想吃豆花,家里又没有事先泡好的黄豆,蒙雨把他安顿在书房之后,便端了一只大碗到隔壁的婶子家,看看能不能讨到一碗新煮出的豆花。
“豆子倒是泡好了,大雨来时忙着收拾晒台,还没来得及磨。”
婶子和气地说道,“雨儿,你晚些来取,我现在就开磨。”
有现成的豆子就行。
蒙雨抬了一大碗胖嘟嘟的泡豆子回家,舀了一大瓢水冲洗石磨,之后便坐在傍晚的雨声中,就着桐油灯柔黄的光磨豆子。
蒙雨双手握着木柄一圈一圈地转。
范宝宝喜欢舀豆子去喂石磨。
豆子从石眼里喂进去,任由两片带有锯齿纹理的石磨咀嚼,乳白色的浆汁顺着下层的石磨淌下来,看起来像袖珍的瀑子。
而时光,就这样,轻流慢淌。
蒙雨将浆汁收集到一只白色的布袋里,用力地挤出里面的水豆浆,等她挤好,范宝宝的火也生好了。
她往火上架了一口大锅,把水豆浆倒到锅里,一边煮一边搅,末了点上石膏,待其成形……
等到师徒二人分别吃完一碗红糖芝麻甜豆花、一碗青葱肉酱咸豆花,夜已深。
蒙雨把范宝宝领到外公的卧室,一边为他换上干净的被褥一边问,“有贝贝的消息吗?”
范宝宝答:“贝贝走之前跟我说,他决定从北门出城游历,一来是想看看王都治下的中原现今乱成什么样子了,二来,沿途也能好好想想,他和我能不能带着暮城学子,甚至天下学子,为这乱世做点什么。”
“行前,贝贝说过,最多三年即归。如今已过去将近两年半,虽然没有收到信息,但他极有可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范宝宝说着,躺到师傅刚刚铺好的舒适大床上。
……
等范宝宝盖好被子,蒙雨替他落好蚊帐,吹灭了桐油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思忖,植兰山房前任室主马贝贝要出北门,蓝玉的阿娘冷总兵一定会放行,他定是按计划出城去了。
出入城口令,除了前世的自己和阿沈,只有范宝宝和马贝贝知晓。
之前,范宝宝被困在禁室里出不来,自己和阿沈重新投胎以后,在没有拿回记忆之前,完全处在失忆状态。
五十多年来,能够自由出入暮城的,除了马贝贝,只有拿了密匙的雪域蒋翁和他的运宝队伍。
马贝贝运用口令,自北门去往中原。
荆风大哥定是在雪域蒋翁的安排下,从东口入朝城,继而东行或北上。
而蓝玉,则凭借将星身份及能力觉醒,强行冲破暮城西部屏障……
这跟前世安排的,不太一样啊。
太子荆身负使命,由雪域蒋翁带走魂魄,之后蒋翁定会带领众人全力辅佐,助其登位,开创新的盛世。
而这一切,都将发生在暮城之外,除了提供藏宝之地,暮城几乎置身事外。
暮城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蒙濛和玉将军,还有阿沈,将会以新的身份重活一世,至死不会离开暮城。
结果,他们三人晚投生了二十年。
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暮城的荆风大哥,去年夏天突然从天而降,听他的意思,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她完全不了解、也理解不了的时代……
难道是雪域蒋翁动了阿沈精心编排好的缜密时间线,目的是为了等去往远方的荆风大哥回来?同时唤醒将星帮助荆风大哥获取王位?
……
玉将军和太子荆兄弟情深,前世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玉将军为了给屈死的太子荆报仇,穷尽心力,谋划一年有余,甚至不惜赌上全族性命……
如今对面不相识。
他们确实有异于常人的共同点。都怕闷,都怕高,都怕蚂蚁虫蛹。
全是她的手笔。
为了来世好相认,她将他们记忆深处最惊恐、最痛苦的部分做了串联。
太子荆被下了迷药,呈假死之象,醒来时在厚实、密闭、狭窄的棺材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不能直立行走,不能自由活动的空间都令他窒息。
玉将军死前,先是被剥皮填草悬在高高的城墙上,之后,尚有一丝意识的肉身由小兵从极高的悬崖抛下。今世,只要置身高处,便如同回到前世梦魇。
至于二人皆怕蚂蚁虫蛹之类的东西,是她枯燥的修魂过程中,一时兴起的一个小小恶作剧。
玉将军有一次无意中说起,有次下学路过一家炒货店,老板娘正用簸箕颠黑芝麻,那腾空而起的芝麻看起来就像一群黑蚂蚁,似是能瞬间把人啃得只剩骨头。
偏偏那老板娘还一边颠一边问他:“小书生,要不要买点黑芝麻糖啊?”
在黑压压的芝麻风和芝麻糖的双重助攻下,少年玉梁当场呕吐……从此,为了避开可怕芝麻,他绕远路走。
她当时想的是,某个偶然的日子,意气风发的帝王荆来到暮城游玩,或是清雅淡泊的暮城主玉去王都见世面,二人刚好撞上,意趣相投,相邀闲坐。
荆:我想到棺材就害怕。
玉:我钻个树桩就昏迷。
荆:我不喜欢登高望远,你呢?
玉:别提了,我一站到悬空的高地,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掉下去。
荆:你怕蚂蚁吗?
玉:蚂蚁、芝麻之类的东西,简直能要了我的命。
哇,咱俩这么多共同点,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来来来,马上拜把子!
联想到这样的喜乐场景,她当即笑出声来,那是她那些年极其难得的,发自内心的一次畅笑。
……
第二天一早,蒙雨在锅前忙她和范宝宝的早餐。
她一边翻炒鸡蛋棠棣花,一边对他说,“宝宝,不要再吃那些陈年的食物了,对身体不好。山房提供一日三餐,每天都有新鲜好吃的东西,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到六楼去。闲来无事,到我这来,也能吃到你爱吃的。”
范宝宝在一旁舀了两碗粥,捞了好几样咸菜,一并端到桌上去,顺从地答道,“好,我听师傅的。”
师徒二人吃过早饭,各自骑上一匹马,慢慢往山房去。
没有马骑的朱牛牛在喝过一碗极稀的早粥之后,跑到秦星亮家里去找他。
秦星亮刚刚吃过丰盛的早餐,喝了名贵的早茶,只觉活力四射,浑身充满了力量。
当他连蹦带跳地来到自家大门口,准备像平时一样到大街上溜达一圈时,看到面色蜡黄、差点昏倒在地的朱牛牛,赶紧伸手去扶她一把。
“掌柜的让我来传话,”朱牛牛强撑着一口气,学着掌柜的语气道,“作为发小,蓝玉可是为老娘打过架的,老娘现在想吃烤鸡、烤鸭、烤乳猪……烤一切。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阿秦,你看着办。”
秦星亮随即明白了,朱牛牛这是没钱吃饭,饿的。他扶着她往自家饭厅走去,叫人端上各种吃的。
而一向傲气的沈冰清,过了这么些年,终于肯开口求助了。
……
等到朱牛牛以气吞山河之势横扫完自家餐桌,秦星亮将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回去跟冰清说,不用还了。”
吃饱的朱牛牛缓过一口气,回道,“掌柜的说了,她也没打算还。暮城能有今天的安稳,她功劳最大。”
秦星亮心想,行吧,谁叫他是一个没有前世的凡人呢,只能任人宰割,啊不,任人求助了。
再说了,冰清是别人吗?那可是他和蓝玉铁骨铮铮的发小啊。他的脸又没被县主的儿子抓花,给她点钱算什么?
秦星亮把朱牛牛送到门口,递过一只略薄的信封,“这是给你买牛的。”
“为什么?”朱牛牛十分不解。
秦星亮想起上次请蒙雨、沈冰清、朱牛牛三人到家里玩,被催婚的阿娘逼急了,把朱牛牛比作一头牛的事,因为心里有愧,表现在面上,便是一脸的不好意思,“你拿着就是了,个中原由,不必深究,也不用知晓。”
朱牛牛左手拿着秦星亮给掌柜的买肉钱,右手拿着秦星亮给自己的买牛钱,一路走一路想,机智如她,很快就想通了。
天啊!秦星亮竟然看上她了!怪不得,他刚刚面色微红,一脸羞涩。
什么买牛钱,明明是彩礼钱!
她其实,也挺喜欢他的,要不要让阿爹带她上门去提亲?要不要改口叫他的昵称“阿秦”或“亮亮”?
沈冰清在吃下暮城的“烤一切”之后,只觉体力充沛,精神愉悦。
她阿沈活回来了。
她去爬植兰山,沿着熟悉的路径,很快就摸到山房五楼,掀起兰室的门帘喊道,“雨儿,你在吗?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