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疫乱篇 涅槃生
握着自己的手冰凉而僵冷，纵然尽力地回扣，也依旧不能传递过半分温度。如冰凌笼覆的峻颜是终年不变的高峻坚挺，暗若幽潭的双瞳凝固了墨色，眷痴而爱恋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容颜一分分镌刻在眼底。
水汽不可避免地流溢，无法止息的滴滴坠落，模糊了他的面容，也遮去了那似乎已仅存不多的宝贵时间。
“霏凰，不要哭……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一点也不像是会轻易流泪的女子……”
虚浮的话语吐出声，更是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之处，泪意似乎愈加难以抑制。
“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不死心地继续将一道道疗愈之术释放到他身上，心中急切地向上天祈求着能够挽回他一点点消逝的生机。
“霏凰……不用浪费力气了……”已无力再制止她这无意义的消耗，他只是目色温柔地看着她，显出看淡一切的释然，“人间二十年，我的生命中除了寂梧，几乎别无他物……是你的出现，让我开始知悉人世冷暖，让我能够走出寂梧，看到了人间百态……我，已是很知足了……”
“知足？你这么容易就能满足么？你才离开寂梧山多久啊……”
看着师华宸那释然的神色，她突然升起了一丝恼怒。他怎么能就这样的安然？他何其不公地被他那混账父君丢在深山独自生活十数年，却还能不留一丝怨怼？
“本未有过奢望……遇见你后便是庆幸……如今，也算是为建苍万民而死，尽到寂梧守灵人的职责了……”
“不……你不会死的……宸孤桐，我不许你死……”
紧抓住他的素指愈扣愈紧，却也无法留驻他远去的脚步。
“霏凰……不必为我难过……”墨色的瞳一直对着她，直到这最后一刻，“还有很多事……比我更值得让你在意……”
无边的恐惧霎时将她淹没，她浑身颤栗着看着他面上的表情一分分褪去，唯留下温和与安恬，便觉有难言的烦躁与痛苦在胸中疯狂涨溢，前所未有地任由自己被情绪所挟持。
“孤桐！孤桐！你醒醒！你快给我醒醒！宸孤桐！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愤怒的粉拳无力地砸在他身上，却再无一点回应，随着力气的抽离，她终于难以自抑地一把将如雪峰沉眠的人抱在怀中，默然凝泣。
一时间，只觉天地震颤，脚下的土地也似抽泣着，呜咽的风无由而起，竟反常地将这彩雾迷迭的斑斓谷消淡了颜色，展现出刹那枯黄的遍地草木。恰如天地为一位天命之子的消亡而哀歌祭颂。
然而，纵然天生异象，也无法再挽回这个命途坎坷的、为天命所苛待的人。毕竟，此间世，对他的亏欠何其之多……
不知过去多久，只知待天静地寂时，满目失色，凄凉遍地。一声熟悉的唳啼忽尔响起。
感受着怀中玄冰雪塑般的身躯，干涸的泪痕被风吹得刺痛，眼角的余光窜入了一道金色的身影。
小锦如电闪般窜到她的面前，望着她怀中的人，啼鸣声中亦是带上了悲意。继而，浑身的金翎微微闪烁了微芒，向她靠了过去。
察觉到了小锦以喙推着自己的肩，双目失神的锦霏凰终于再度凝聚了目光，看向似乎显得有些焦急的小锦。
“你回来了，杜爷爷应该是安顿好了吧……但是，他就这么睡过去了，没有等到你回来……真是个混蛋呢……小锦，你说是不是……”
少女的神色悲戚，凄楚而哀怨，小锦的焦急不减，坚持着去推开她的肩，似乎想要让她将怀中的师华宸放下。
意识到了小锦的异样，蓦然想起了小锦的金色神焰似乎也是越族巫蛊的克星，已如死灰的心终于重燃起一丝希望。
“小锦，你是不是能救他？！我记得你的神火可以涤净一切污秽之物的！快，你快试试，一定要把这个混蛋救回来！”
哀恸的眼眸重新被点亮，她匆忙地将怀中的身体放开躺平，让小锦停落在他的身上。
得到锦霏凰的吩咐，只见金翎烁烁的小锦在他身上跃动徘徊了几圈，可她那首上高翘的翎羽却眼睁睁垂落下来，同时也让锦霏凰的心如坠冰渊。
模糊的视线再度看向他那冷峻淡漠的面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具逐渐僵硬的身体或许再也无法醒来，如涛的悲痛阵阵淹没了她的心。
“宸孤桐……你这个混蛋……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见一面的……你竟然……”
巨大的悔意撷住了她，回忆起当初在帝都唯一遇见的那一面。明明从那时，她便已是明白了各自的心意，想来他也是如此。可是，因为她固执的坚持，终究只让他们二人仅剩下如今这般结局……
或许，的确是她错了。
失神的人愣愣地看着男子雪峰般的峻颜，不曾注意到一旁焦急而躁动的小锦正悄然转变着，那一身绚丽的锦羽上，金芒越来越甚，最后几近化作一团耀眼的金光。而一道出尘绝世、飘然姿逸的虚影也于此时跨过千年的时间，重现人间。
遥若天际的轻叹婉转传出，顿时让锦霏凰惊愕地抬眸，发现了不知于何时出现的天神般的姿影。
“你……你是……”
眸光黯淡的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蓦然现身的人，看到眼前这虚影中所包含的小锦散发金光的身影，一个足以惊骇世人的猜测隐然浮现于心。
“师氏后人……还真的和他很像呢……”
虚影神色怀念地垂注平躺于地的人，幽然叹息。
“您……您是……天凰神女么……”
虚影的话语似乎印证了什么，联想到寂梧山上他与自己提及的传说，那一分希冀重新蕴纳于眸底。
面对激动的锦霏凰，虚影终于转眸看向她，微微颔首：“我遗留世间的这最后一道分体，还要多谢你的照顾了……”
默认的话语不禁她浮现出一抹惊喜，便愈加迫切地向这位传说中的建苍古神祈求着：“霏凰只是侥幸得到小锦，虽不曾做过什么，但还是想觍颜请求神女，请您帮帮我，救救孤桐吧……您一定能救他的吧？”
看着泪意婆娑的少女，神女虚影神色温和地浅笑着：“你是天意选定之人，我自然是愿意帮你的，更何况，他又是当今师氏最后的希望。”
“真的么？！那太好了！多谢神女相救，霏凰感激不尽……”
乍然听闻，少女喜不自禁地想要向神女躬身致礼，但神女的下一句话，又不禁让她愣怔。
“只不过……救不救得了他，并不在于我……”
“神女这是何意？”锦霏凰闻言，顿时焦急起来，生怕事情生变。
但天凰神女却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像是在看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怜：“你是天选之人不错，但是，却并不意味着已是我的继任者。现在的我不过是这世间的一道残魂，并无法让人起死回生。想要救他，必须要是得到我传承的人才行。只是，你，真的愿意做这神女传人么？”
这话似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但是，一听到真的能救师华宸，锦霏凰立时忙不迭地答应。
看着急切的锦霏凰，天凰神女不禁微微叹息：“世之为神者，小则庇一地之安，大则维一界之序。无悲无喜，无亲无疏，无爱无恨，绝三情、灭六欲。从此，与天地同存，与万物为系，却又与世间一切再无关联……”
这番话虽略显晦涩，但锦霏凰还是隐约明白了其中之意。
“而且……”
望了一眼锦霏凰坚定的神色，天凰神女顿了顿，再度开口：“他此刻生机已绝，连天地哀恸之象都已呈现。想要救他，乃是逆天之为，非寻常可成之事，唯有借天地神则之力，方可达成。”
“那我倒底该怎么做？”
见锦霏凰似乎依旧不曾领会个中隐秘，天凰神女只得摇头向她解释道：“得我传承者，当受涅槃之火洗礼，弃去人格，塑成神格。涅槃之火有逆转阴阳之能，若将神火之力引渡给他，救他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你未得涅槃重塑之力，不脱人格，却也被天地视作拥有神格之人，往后行事，旦有违背神格规则之举，则必将遭至天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得有违神格……便是不得存有七情六欲……再不能体味人间情感……
锦霏凰无声凄笑，缓缓点头。
天凰神女似是不忍，不禁轻叹：“若你有神格，还尚能因神格的影响逐渐淡忘人世一切，断情绝欲。但若是以人格之身，守神格之则……却无异于临渊而行、雷雨登高……”
“百年之后，熟悉的一切将逝，而你却要怀着人格之心，历经沧海桑田，无得解脱。这一切之苦，皆只是为救一人，救了他，却还不能得偿所愿。你，真的愿意么？”
一声声无情的事实砸在耳间心上，锦霏凰深深地望着那张沉睡的峻颜，不禁回想起与他相遇的一幕幕。
那夜的不期而遇、他苍凉悲壮的箫曲、再遇时如英雄乍现般的搭救、寂梧山上细微却清甜的点滴、他亲手交予自己的昼梦箫、为锦家平反所做的努力和奔走，以及，这些天来虽短暂又险象环生，却让她最难以忘怀的每一时每一刻……
“只要能救他，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可抵得上他这十数年来深山孤苦之万一？”
俯身深情轻抚着师华宸的脸，她的表情深眷而恋惜。
天凰神女望着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乎也有一丝动容。
“既如此，那我便将天凰神力传于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新一代的天凰神女。”
金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了此间天地，刺目却温暖的神光中，金红的神火天降。
承受着神火焚身的剧痛，她缓缓俯首，将唇，贴近他线条紧抿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