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诀别（上）
白雪纷飞如絮的寒天冻月，太极殿里温暖如春，顾清玥原就体寒，凛冽冬日里，更是连宫门都不爱出，整日只窝在暖阁里，或同翠袖她们在银霜炭里闷着栗子、红薯，或细细地调制着颜料，悉心地画一幅山水。因陆澜已知她的来处，这些日子以来，她更不避讳自己作为顾玥随意不拘和慵懒自得的本性。
随着时间的流逝，陆澜的身体每况愈下，许是知道时日无多，一向勤勉的他难得的放权，将政事托付给了成王。他也因此有了更多的闲暇，对身畔陪伴自己的女子去进一步的了解，朝夕相处，不再扮演皇后、个性分明的她，深深吸引了他。因她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和兴致，足以感染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已有了几分少年气质的允衡身旁，颇具童心的她有时甚至会与允衡淘气和玩闹，每每令允衡无奈偷笑；有时，她会撒娇地要他一粒粒亲手帮她剥开松子，将松子和蜜饯喂到她口中；有时，她忽发兴致要下厨，便要拽着他非要让他打下手，在看着他这九五至尊将厨房弄得一团乱时眉眼弯弯，又在他沮丧时端出佳肴。陆澜偶尔会想，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有这样灵动鲜活的爱人相伴，许是上天对于他营营碌碌一生的慰劳，然而他亦未免遗憾，半生荏苒，光华已逝，辜负了她，也辜负了她，当感受到她的美好，已然太晚太晚.......
顾清玥压下心如刀绞的忧痛，每日虔诚地在佛前祈祷，希望神明可以听到她的心愿，怜悯她异世的孤独，给予她更长的相伴时光，然而，纵然再如何强撑着，含笑着掩饰自己的病痛和力不从心，陆澜仍是一日较一日地憔悴，便让她知晓，所谓地老天荒不过是奢望而已。然而，或因如此清晰彼此的归途，也或因陆澜平静而深情的眸光，她便也逐渐坦然，能刻骨铭心、无怨无悔地爱过值得爱的人，这一生就已不再有缺憾。
这一刻终于到来。
很多年之后，顾清玥仍然会记得那一日，冬日里少见的温暖晴光。她将帷幔挂上镂金帘钩，日光轻绕在倚床阖目的陆澜身上，握着他的手，顾清玥忽然某一个时刻，她痴痴看着他，在如金暮色里向她大步走来，披着满身霞光，如神祇般英俊伟岸，想来从那时她便心甘情愿地沦陷了吧，思及往事，她明眸含笑。
手心微微一动，是陆澜睁开了眼：“朕有件事，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他不敢看顾清玥含笑的目光，歉疚道：“朕先前答应过你，要立衡儿做太子，只是，朕食言了。”
“此事我早就猜到了。”顾清玥笑得平和，出乎陆澜的意料。即使他在她的描述里想象过他从未见过的盛世，知道人生而平等无分尊卑的理念已深入她的骨髓，他让为她此时的淡定而惊讶。后宫女子的一生，或系于天子，或系于子息，而后宫女子荣华的高点，莫过于慈宁宫的位置。
顾清玥道：“从您让成王监国开始，我便知道了。”她知道，陆澜必然为此犹豫过，动摇过，然而，允明与允衡尚小，从未参与过政事。此刻，大齐看似繁华太平，实则风雨飘摇，国赖长君。陆澜的选择对她们母子不利，对大齐，其实是最好的选择。而她相信，既然陆澜选择了这样做，必然，也为她们母子的后半生做了最妥善的安排。
“这是太后和朕欠三弟的。”陆澜缓声道：“先帝属意的太子，原就是三弟。”说出了这句话，他如释重负般笑了笑，“而令先帝心思更改的原因，便是在三弟中毒后......“
他仍记得那日，当太医颤颤向先帝禀报，成王所中之毒，已令他今生不会再有子息，若有幸得之，亦会青年早逝，父皇那震惊而又痛心的表情，那如利刃般冰冷而森寒的目光，刮过他的面颊，带着猜疑和深思。彼时，他自觉光风霁月，问心无愧，面对父皇的质疑，一脸正气凛然。
而即位后，他才得知，原来三弟所中之毒，为自己的母后亲手所下。蜜妃温柔无争，母后却愿保护她，躲过明枪暗箭，两人亲如姐妹，连带着母妃也将对三弟视如亲。但随着父皇看向三弟的目光含着激赏，当父皇某日赞叹了一句：“此子有先祖之风。”母后感受到了威胁，毫不犹豫的对三弟下了手。原本，这毒会让人慢慢衰弱而死，谁也看不出痕迹。但母后在关键时刻的心软，令份量少了一小半，即便这样，成王也是在生死一线的关头被太医全力救回，然而从此，便丧失了生育能力。
顾清玥也不由震惊，她原以为陆澜的让位，是出于对国事的考量，却不知还关联着一段陈年旧事。
“成王应是早就知道了吧。”她喃喃自语。
“或许吧，总归是朕和母后对不住他。”他不敢向顾清玥说起，当得知这一切时，自己内心的羞愧与负罪感，从此，面对三弟，他再不能理直气壮，也正是因此，成王暗中积蓄了力量，他却浑然不知。
“那允程......”顾清玥冲口而出，又很快沉默，毕竟，允程的身体如何，宫中诸人早已心知肚明。
“也或许是朕的私心，知道程儿身子不好，这皇位，终还是会落在朕的两个儿子身上罢.......不过是让三弟代朕把这大齐朝政理清，给后来的君主一片清明。”陆澜笑得苦涩。
顾清玥再次感受到一万点的暴击，她应该深感庆幸，她穿越而来的，是陆澜的后宫，而不是先帝的后宫。否则，她打了个哆嗦......
暖阁中，夫妻两人喁喁私语，并没有注意到外殿早已静无生息。明黄帷帐的阴影里，一个修长的身影，不知伫立了多长时间，在听到此处时，眸光复杂。恨意、痛苦、不甘、无奈种种情绪在内心交织，最终，他无声地挥了挥手，明光铠甲在日光中一闪，便沉寂。
他抬步离开，就当自己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