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陨
破庙之中,一位瘦弱的小女孩坐在一尘不染的桌案上,悬着的小脚丫微微晃动。她莹白的脚腕上系着根红绳,红绳上吊着的金色铃铛叮铃作响。
一个跟女孩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站在桌案旁,他提着一柄短剑,低着头,细软的碎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模糊了他的五官。
“滴答……滴答……”
短剑上带着诡异青紫的血液顺着剑刃一滴滴落在地上。
男孩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具枯瘦的女尸。
女尸脸颊凹陷,发丝干枯凌乱,薄薄一层皮皱巴巴地堆在骨头上,衣服也空荡荡地套在尸体上。
尸体脖颈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青紫的血液从伤口溢出,顺着颈侧流下,铺在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汪血泊。
小女孩转头望向那具尸身,双眼漆黑空洞,显得有些可怖。
小男孩突然开始浑身颤抖,短剑落地,将地面砸出一道凹陷。他膝盖发软,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小男孩紧紧攥着拳头,想要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但毫无作用。他突然好冷,从骨缝里渗出的阵阵寒意将他层层包裹,几近窒息。
从他喉咙里溢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小女孩知道,他是在呼唤躺在地上的娘亲。
温泠叹了口气,黝黑的双眸轻飘飘地落在小男孩身上,声音稚嫩但又平稳,“后悔了?”
男孩安静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如今也不在了。
温泠从桌案跃下,缓步走到小男孩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崔濯……”
温泠伸手按住他紧绷的双臂,将他扶起,“她已经魂飞魄散了,修仙者不入轮回。”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言语如刀,硬生生撕开了崔濯想要粉饰的美好。
“从怜花境出来的时候,你应当就能预料到这个结局,若不是她撑不住了,怎么会离开那里?”
“是我杀了她。”崔濯的声音又轻又哑,一字一字慢吞吞地吐出来。
“是我用灵力推了你一把,天雷劈下来,也是先劈我。”温泠把崔濯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脊背。她又瘦又矮,这样的动作做起来僵硬又怪异,但她绷着脸,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昨日,她和崔濯本来打算去擂台观战,但是崔如眉突然说要带他们离开。
她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两人奔走,一到这间破庙,她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今日醒来,她突然拿出短剑要求他们杀了她。
她和崔濯都无法下手,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崔如眉骂了一句“废物”,然后将短剑塞到了崔濯手里。
崔濯不愿意,哭着求她,“娘,我们做不到,你可以活的,我去找药,我可以救你的。”
崔如眉神色癫狂,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动手!我教出来的孩子不该这么懦弱。”
温泠突然开口:“弑亲就是勇敢了吗?”
崔如眉狠狠地闭了闭眼,“对,就是勇敢。”
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将温泠和崔濯搂进怀里,轻声耳语,“阿娘很痛啊,你们知道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面,有一团九幽冥火,它日日夜夜地烧灼着阿娘的灵魂,阿娘已经快死了,灵魂微弱得快要支撑不住了。”
崔如眉狠狠箍着两个孩子,即使她已经濒临死亡,但她依旧是个元婴修士,温泠和崔濯被她困住,根本无法挣脱。
“阿娘,你冷静一点!”
温泠从储物手镯里拿出一杯蕴魂茶,艰难地将茶水灌到崔如眉嘴中。
崔如眉紧皱的眉头微松,她猛地松开双手,将两个孩子推远,自己抱着腿坐在原地。
“如果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崔如眉神色很冷,带着倦怠,眼神黯淡,好像再耀眼的光,都无法点亮。
蕴魂茶的效用只维持了一会儿,她又重新陷入了那种癫狂之中。
“阿娘真的好痛,”她一边以头撞墙,一边狠狠睁着眼看着温泠和崔濯,“你们都是好孩子。”
“好孩子要勇敢,如今,阿娘在痛苦中煎熬,我想要解脱,你们可愿意承担起这份痛苦自责?”
她这个时候,逻辑反而清晰起来,温泠和崔濯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齐齐后退一步。
温泠脑中莫名出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看,我养大的孩子多自私啊,哈哈哈哈哈,你们怕余生生活在愧疚之中,所以就眼睁睁看着阿娘忍受折磨?”
“杀了我!”她将脱手的剑重新塞到崔濯手中,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眼中迸发出了强烈的狂喜,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向死而生的狂喜。
崔濯抿着唇,缓缓举起短剑,他的手在颤抖。
“我们是一起诞生的兄妹,是这个世界上最默契的人,比之父母更为亲密,”温泠伸手包住他的手,低声道,“若有弑亲之罪,你我同当。”
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这一次似乎尤其特殊,温泠能感受到剑刃划破皮肤的触感,伴随着轻微的“噗呲”声。
温泠的怀抱并不温暖,她太瘦了,骨头硌得慌。
但崔濯还是很贪恋这种感觉。
他反手回抱着妹妹瘦小的身子,将头埋在她肩头,瓮声瓮气地开导温泠:“娘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死,要不是我们拖着,她早就解脱了,对她来说多活一天都是折磨。”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好像刚刚那个跪在地上颤抖的不是他。
崔如眉早年遭人暗算,灵魂里附着一团九幽冥火,这种火焰专门针对神魂,极为刁钻,但凡沾上一点,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识和灵魂会在它日日夜夜烧灼的痛苦下慢慢溃散,直到灰飞烟灭。
后来崔如眉逃到怜花境,拼着根基受损生下了温泠和崔濯。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毫无自保之力,崔如眉没发撒开手。
怜花境这个名字听起来旖旎,其实是出了名的放逐之地,环境恶劣,凶兽遍布,躲在那里的人,不是走投无路,就是罪大恶极。
弱者在怜花境是活不下去的。崔如眉为了保下两人,透支了许多生命力,后来她终于支撑不住,疯了。
“这世间事,都是没有定律的。杀人不一定为恶,救人不一定为善。我们所做的,就是善。”温泠抬起崔濯的下巴,让他直视着崔如眉的尸体。
她看起来安详极了,嘴角翘起,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崔濯怔怔地看着前方,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生我们一场,我们为她解脱。她这是要我们斩断与她的所有因果呢。”生与死,其实是同样的重量。
“她想摆脱我们。”温泠肯定道。
“那她为什么又要为我们做那么多呢?教导、培养还有牺牲……”
“那种揠苗助长的教导吗?”温泠忍不住笑了,“因为她更希望我们成为强者。”
崔如眉饱受灵魂上的煎熬,所以性子格外暴躁,时而癫狂,时而狠厉,为此,温泠他们吃了许多苦头。她对两个孩子谈不上有多好,但他们能活下来,也全靠着崔如眉。
“她爱我们来自于她的血脉,所以她希望我们成长得足够优秀,优秀到能配得上她的血脉。”
“但她也恨我们,恨我们来自于一个伤害过她的陌生男人的血脉。”
崔濯默然:“如果她真的那么恨我们血缘上的父亲,那她又为什么会为你冠上温姓?”
温泠淡笑:“为我取名的时候,她还没这么疯癫啊,疯久了,痛久了,就只剩下恨了。”她是疯子嘛,疯子的想法,寻常人怎么猜得透呢?
崔濯自嘲道:“就像我们感激她也怨恨她一样。”
感激她敦敦教诲,怨恨她不择手段。
“烧掉吧。”许久后,他终是开口。
温泠闻言,掐诀放出一缕火焰,那火焰落到尸体上铺展开来,不过片刻,尸骨就化为飞灰,一阵风过,地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尘归尘,土归土。”温泠低声说道。
温泠和崔濯两个人都没有修炼,依偎在一起,很快就陷入了酣睡。
暮色四合,枝头未开灵智的无害鸟雀在巢穴中缩成一团安然休憩,月光温柔地抚慰着两个从黑暗之中冲破而出的孩子。
明日会是崭新的一天,破庙外有绿树红花,蓝天白云,怜花境外的世界,一切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