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 取舍两难
夏末初秋时节，清晨的深山里云遮雾罩，气温更比山外更清冷几分。
韩勨拢了拢身上的长衫，亦步亦趋的跟在青玄后面，往着他们约定好的那个山涧走去。眼前风景如画，可他无心观赏，脑海里止不住的回想着临近出发前，竹槿对他说的话。
“昨夜我观璃尊的神色太过淡定，如此攸关你们生死的大事，她不该这般随意，竟连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这实属不正常。”
竹槿昨日刚修复好神魂，精力难免损耗过多，待到傍晚时就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他将解毒的事情只粗粗的说了一遍给韩勨听。本是因该说的话早先已跟他解释过一遍了，就觉得眼下也无需再多费口舌。可当他与青玄回到正殿打座后，才猛然惊醒，璃尊在听过他的计划后竟一点也不惊讶，更一句也没多说。
他想了一夜，越想越不放心。
璃尊的神情太过松懈了，这般随意待之肯定不正常。竹槿思来想去，他猜只怕璃尊早已知晓自己在她去往招摇山时，将解毒的一切事情都告知了韩勨，也猜出自己在她与韩勨间做出了选择。而她自己定然也有所选择，所以才将计就计，对今日解毒的事只字不提，反而在迷晕了韩勨后恳求自己带定要他一道回紫竹林。
因为她有把握，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韩勨。只要能顺利解了韩勨身上的妖毒，他的生机也定当能慢慢恢复，紫竹林是佛境之地，最适合韩勨修养生机。
唉，只怪自己当时太大意了。
“璃尊何等聪慧，我想她应该早已察觉到我将解毒的事情告知你了，所以才会这般淡然处之。今日之事我怕她会临时生变，不按计划来，当时你要格外注意。”
韩勨明了，对竹槿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关于竹槿的担心，韩勨自有打算，他想若是自己不同意，她难不成还能将蛇胆塞进自己嘴里，强迫他吃下。
日渐高升，雾气一点一点散去，远处山兽的嘶叫声，头顶雀鸟的振翅声，此起彼伏。没过脚踝的野草被浓郁的雾气压弯了稍，恹恹的毫无朝气。而浓雾下的山路，却越来越清晰可见。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直到雾气散尽，他们才来到一处山涧下。只见一条丈余宽的小溪顺流而下，溪水里时不时会有朵朵粉嫩的花瓣漂过。顺着溪流往上攀爬，桃花越来越多，不多时，他们竟走进一片停僮葱翠，花繁叶茂的桃树林里。
“这片桃树林是璃尊亲手种下的，越是往里走，桃树就生长得越是茂盛，在最中间的那片桃林里，已经有不少花树都成了精。而最大那棵桃树据说已经有两千年的岁月了。”
青玄领着韩勨往桃林深处走去，最外面的桃树看着平凡普通，毫不起眼，可越往深处走，景致就越发惊人。
“一直听你们说起这片桃林，如今终于能亲眼看到，也算是了结了我一桩心愿。”韩勨四处观望着，每一棵桃树都在茁壮的生长，空气里隐约有花香和果香，“阿璃真的很喜欢桃树啊。”
“谁说不是呢，六界里都知道璃尊喜欢桃树，若是有事要相求她，能献上一棵稀罕的桃树，比什么宝物都有用。”青玄指着前面深不见底的桃林道：“最深处的那几十株桃树，传闻是用绥山仙桃的桃核栽培出来的，结出的果子也十分稀罕，多少人来求都求不到。”
“绥山仙桃？”
“《搜神记》有言，‘得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相传这绥山桃是上古时期从天界流传到凡界的仙桃，代代下传下来，仙气早已是流失大半，但对修道者而言，能吃上一颗绥山桃，也是大有助益的。故而，每年来此处求桃者，络绎不绝。”
”原来如此。“韩勨听了青玄的话，若有所思，他突然回想起未离家的那几年，每年春风时阿璃来看望自己，都会带上一、两个桃子给自己，那时他不知这桃子的珍贵，如今想想，真是汗颜。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再往前，我就进不去了，你自个去吧。“话音一顿，青玄还是将竹槿的话转告给他，”竹槿让我转告你，若是……若是璃尊一意孤行……“
后面的话青玄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那对韩勨来说太过残忍。他不知竹槿为何会变这般冷酷无情，一条人命他说舍弃便舍弃了，丝毫不在意。
在此前，他可从未见过竹槿这般决绝无情的模样。
”我明白，若真到那时，我便是自绝，也定不会伤阿璃半分。“
韩勨将青玄未能说出口的话讲完，向他弓身作揖，真心说道：”多谢仙长这段时日的照看，在下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实在惭愧。“
青玄赶紧还礼，”当不得一个谢字，不过是还璃尊当日的救命之恩。“
只是青玄难说，竹槿对璃尊的话如此阳奉阴违，到最后也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了。
别过青玄，竹槿独自往桃林深处走去。而越往深处走，他便越觉得气息温暖，四周的桃树也更茁长高大，每棵桃树都花繁锦簇，枝头的桃子鲜嫩水灵，远远的都能闻到果香四溢。
在成片的桃树下，有一条黑蛇盘踞其中。
黑蛇长约十数丈，蛇身粗如圆斗，盘踞在哪里如一座小山丘般。硕大的脑袋搭在身体上，双目紧闭，不副沉睡不醒的模样。
常人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定是吓得转身就逃，可韩勨非但不怕，反而一脸笑意的走上前，神色温柔的抚摸着蛇身上的黑亮如晶的鳞甲。来回抚过数遍，感受着祂温凉的体温，最后韩勨走到祂硕大的脑袋旁，席地坐下，神情疲惫的靠在祂身上，深深的叹出一口来，好似他此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此刻终于可收停下歇息了。
”阿璃，你真的很美。“
黑蛇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眸中间是妖异的紫金色竖瞳。祂的眼睛睁开后，竟比他的头还大些，近在咫尺的望着自己，怎么看都恐怖惨人，可韩勨却从祂的眼里看到了无奈，悲哀，与心疼。
黑蛇转过脑袋不看韩勨，似是在生气，韩勨见了轻笑不已，伸手抚摸着祂，低声哄着。
”阿璃别气了，那样的解毒方法你让我如何能做到，一想到那是你的身体，我便是宁死也下不了手伤你分毫啊。“
竹槿对他说，修道者的致命点各有不同，凡人修道最重要的是幽府，幽府如是有损就与仙道绝缘了。而妖修最重要的是妖丹，每一位妖修据其真身有所不同，因此妖丹所在的位置也有所不同，阿璃的真身是滕蛇，所以她的妖丹就是蛇身上最宝贵的蛇胆。
阿璃若是将蛇胆给了自己，虽然不会立马就死，但往后她亦再无可能踏足仙道，更何况她早先已经为救自己而散尽积攒了几千年的功德，若是没再没了妖丹，她绝无可能对抗即将到来的劫难。
她如此做，是将自己的命换给了他。如果当初知晓最后的结果是生死相隔，他断然不会相信端木荼的话，服下那颗丹药，可如今，悔之晚矣。
黑蛇沉默了片刻，周身一阵金光闪现，韩勨本能的闭上眼，待再睁开时，自己已经半倚在了丹墨璃的怀里。
一如初见时那样，墨纱长裙，长发披散于身后，眉心处坠着一枚水滴形的黑曜石，恰好盖住了那一点玄月的红印。她的容貌与十年前初遇时并无改变，只是少了她常年戴着的那副面罩。少了面罩遮掩，韩勨能清楚的看到她左脸颊上眉尾与眼下的数条深浅不一的疤痕。
这些疤痕交错分布在她脸上，初看时，确实有些可怕，可仔细再看，她未曾受伤的另一半脸，容貌依旧是美艳动人，倾城绝色。
”阿璃，你真的很美。“韩勨柔柔的抚着她脸上的疤痕，心疼的说道：“一点也不可怕。”
“胡说，没吓着你都觉得意外，哪可能好看。”丹墨璃叹息，”这疤痕，我用尽手段与方法都不能去掉，怕是要跟着我一生了。“
好在这生快要结束了，这疤痕也跟不了自己多久了。
”不管有没有这疤痕，阿璃在我眼里，都是天下第一美人。“
”嗯……你说的，我都信。“丹墨璃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那我说的，嘉荣也要全信，好吗。“
韩勨点头，”我自是信你的。“
”那你别听竹槿瞎说，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好歹我也有三千多年的修为就算没有蛇胆也不会死，可你不同，妖毒再不解，你会生不如死。“
韩勨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他调整了个让自己舒适的姿势，让自己完全靠在她的身上，享受着温怀柔香的待遇。
“阿璃，我很傻才会让了端木荼的当，可我不笨，竹槿已经将其中的厉害关系都分析给我听了。没了妖丹你就完全失去修仙的可能，更别说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劫数。”
“我可以不修仙，也可以舍弃长生。”
“我知道，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不行……”
韩勨细瘦如骨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嘴上，轻声道：“你先听我完。”
丹墨璃用力眨着眼，压下眼底的泪意，垂首不语。
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他若不取，她就自己取出来强迫他吃下，再消了他记忆所有关于自己的，如此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