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66亡命天涯
镖局临街,背南面北一幢两层木楼,朱漆大门,上方一块黑匾,横书四通镖局四个鎏金大字,下跟益州分号一行小字。楼房出檐,六个朱漆廊柱,挨门廊柱镌刻一副对联:“四座四时四美益,通南通北通九州。”上联极力奉承雇主,下联展示镖局实力,又把四通和益州嵌入进去,可谓别具匠心了。门柱外侧,是一对威武的石狮子,一名镖师,背挎宝剑肃立门端,对过往行人车辆,视若无物。
进出的不多,苟不理观察良久,没见童心圆露面,心急如焚,不等了,整整衣冠,挺着肚子,迈着方步朝大门踱去。
“东家里面请!”守门镖师一抱拳,兀地觉得不像,“客官且慢!客官有何贵干?”苟不理放缓脚步,头也没扭答:“老子不是客官,老子是少镖头——少镖头的朋友!”童仁堂是总镖头,童心圆该是少镖头吧?
“等等!”守门的伸把拦住,“少镖头的朋友,在下都认识,客官不要冒认,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蒙吃蒙喝的,镖局不欢迎。苟不理很生气:“老子说的是总号!你啥时候从扬州来的?”这家伙狗眼看人低,八成当成分号的了。
“哈哈!”守门的冷笑,“你算蒙对人了!总镖头的少爷才十二,没出过扬州,什么时候与客官交的朋友?客官请便吧,不要让在下为难。”
“你猪脑壳啊?老子说的是童心圆!怪不得看门,门也看不好——撵老子走?瞧你一对大眼珠,灯笼似滴,就是没放蜡烛。”苟不理不耐烦了,要往里闯——“大胆狂徒,给老子站住!”总镖头的千金,虽被萧氏解除了婚约,可还是千金,怎能让人亵渎?她一个大姑娘,跟你哪门子的朋友?守门的长剑在手,厉声再喝:“拿我们小姐搬嘴,你活腻味了!”
“呦呵,想打架啊?嘿嘿,老子没工夫,老子得找童心圆——圆姑,圆姑,你出来!”
“无耻鼠辈!招打!”守门的抡拳就揍。苟不理躲过,挥拳招架,嘴不闲着:“端我家的碗,吃我家的饭,打起老子来了,两个大眼珠子,长裤裆里啦?”守门的只作高手踢馆来了,嬉笑怒骂,拿童心圆开涮讨便宜,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一交手,不像,便有心教训苟不理——
“谁在门口喧哗?”打闹声惊动了分号镖头瘦竹竿,叱喝未毕人已抢至,其脸型瘦削恍如刀刻,身材枯直势若竹竿。守门的报告:“这娃儿胡扯八诌,讨便宜来了!”瘦竹竿鼻孔哼哼:“招摇撞骗之徒,也算个事儿?乱棍赶出便了,轻些,别伤了他!”几个人拾起打狗棍,就要驱赶——
“且慢!”娇喝声罢,童心圆出来了,“哦——他是我侄子,大伙儿散了吧!”转脸开骂:“浑俅!又猪鼻子插葱装大象!说清楚不就结了?”苟不理与郝宝宝打嘴仗有劲,脑袋瓜还灵光,见了童心圆,警醒话都躲地底下了,扒半天也扒不出来,只傻笑。
守门的暗骂活宝,怕苟不理小人记过,麻利儿溜回自己岗位。童心圆没怪,苟不理还嚷嚷:“哪怪我啊,只怪守门大哥,太较真了!”瘦竹竿打声哈哈,率人走开。
童心圆领着去了小客厅,四目相对,不知如何开口,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苟不理与郝宝宝的纠葛,是说呢,是不说呢,还是不说呢?童心圆与萧云笙解除婚约,是喜呢是忧呢?是不入火坑呢是颜面扫地呢?是恢复自由呢是误了大局呢……兰陵萧氏言辞凿凿,有鼻子有眼的,童心圆光天化日之下,袒肩露背,破衣出丑——风声如何走漏的呢?镖师们死了,剑南门的人?大刀门的人......
童心圆不会追查,更不会报复,她清醒地知道,自从许配萧云笙,她的悲剧就注定了,萧云笙的滥情,萧云笙的放浪形骸,萧云笙的不屑一顾……也许,爹爹不摸底细,摸底细也不以为然,横向联合,做强做大才是他的目标,不是说昭君出塞吗?不是说文成公主入藏吗?
她可不情愿做昭君,而且,嫁入兰陵萧氏,别人也不认为她牺牲,而是嫁入豪门,从此成为呼奴使仆的萧家少奶奶,吃有山珍海味,穿有绫罗绸缎,住有暖阁锦帐,行有香车软轿……而行事风流的萧云笙,也不知是多少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们嫉妒她,恨不能取而代之,她不受宠若惊,不引以为荣,在她们看来,未免太矫揉做作了。
而她理想的婚姻,是琴瑟相和,是举案齐眉,是当泸沽酒……再不然,做一对花间对酌的酒朋诗侣;再不然,做一对仗剑走天涯的江湖儿女;再不然,做一对恩恩爱爱的农家夫妻……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你心疼我,我心疼你;你有柔情,我有蜜意;你耕田,我织布……如那比翼鸟双宿双飞,如那连理枝枝干相连,如那比目鱼脉脉相望,如那并蒂莲一世缠绵……
她跟萧云笙没有未来,她看不惯萧云笙的孟浪,萧云笙也没将她放眼里,她枉背个贪图富贵的名誉,终会沦为怨妇。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而她名副其实的萧郎,却是侯门中的路人,两相比较,云壤之别,徒幽怨慨叹耳!几多红颜薄命,几多佳人遁空?奋力抗争者,无不头破血流,坊间传闻,贵为当今皇后的王痴涵,当初自谦陋质,婉辞上告,最后不也乖乖地入宫了吗?
虽如此,解除婚约,仍是不光彩的事,比休妻强不到哪儿去,爹爹的“大业”,少了条通天大道,童家的脸面也剥了层皮,怪谁呢?打不过人家,不带挖脸咬耳朵的,再说了,不就是露点儿肩膀吗?不就是露点儿后背吗?有什么当紧?要命地儿一点也没露,萧家他奶奶滴,也太他大爷的门规森严了,也太他大爷的尖酸刻薄了……还有该死的郝宝宝,耍死人不偿命,你当我是你啊?露屁股权当露个脸,说荤话权当放个屁,没人管没人问——咒死你,一辈子找不着男人,或者十八个男人把你压死……咒死也没用,今后怎么办?不回扬州了?一辈子不嫁人了?遁入空门当尼姑去?
童心圆心里不平静,苟不理的脑袋瓜也没闲着,圆姑的事儿,谁会泄露宣扬呢?郝老头,郝宝宝,大师兄……筛查了一遍,不得要领。
四目相对,有矜持,有掩饰,也有热切和思念。童心圆率先打破沉默:“苟不理,你不是让郝宝宝捉去了吗?那小妖精没剁吧剁吧当花肥啊?怎么跑出来了?”心情压抑,吵吵架,兴许能冲淡一些:“好你个圆姑!你想让我死了啊?为了你才被捉的好不好?没良心!”童心圆撇嘴:“还不如杀了,省得活受罪!谁让你多此一举?”苟不理装委屈:“我是猴儿戳蜂窝,叫花子要黄连——自讨苦吃行了吧?黄盖掂着棍找挨打,心甘情愿的,怪不得你。”
“嗬嗬!你是老黄盖,谁是周瑜?我瞅着你咋像刘皇叔下江东,乐不思蜀了呢!小妖精把你养得壮壮的,有力气没地儿使,跟看门人捋袖子打架——你说说,讨了什么苦吃,受了什么洋罪?”童心圆借题发挥。
刘皇叔下江东,指的是刘备娶孙尚香、龙凤呈祥的故事——听说书唱戏好几遍,他记得准着呢!苟不理觉得好笑,贫道:“谁乐不思蜀啦?这儿就是蜀国好不好?刘皇叔下江东,从荆州出发滴,哪儿沾着蜀国啦?乐不思蜀,说的是他儿子阿斗……”
“好你个苟不理!猴崽子嫌酸——会挑理(梨)了!我且问你,见天与小妖精朝夕相处,早忘了姑姑了吧?”
“天地良心,我要忘了你,不得好死!这不,一跑出来,就来找你了。”苟不理指天发誓。
“呸呸呸!发什么誓?大风刮跑了!”童心圆心里一暖,急忙阻止。苟不理的眼神,和初见时一样,傻子也能瞧出来,那是一个少年对少女火辣辣的眼神——脸儿一红,作势道:“好!还算有良心,姑姑以后好好疼你。”
“你甭一口一个姑姑的,老子还没认呢!小姑娘家家的,老是占我便宜——哎,好好疼我,怎么个疼法,说来听听,我爱听……”
“滚!死皮赖脸的,滚一边去!”童心圆啐了一口。本意装正经的,却显得暧昧了,只有那小情侣打情骂俏,才能说出这等话来,喊死鬼、贼婆娘的,多半是老夫老妻了。如此一想,脸儿更红了,像涂了一层胭脂。
苟不理看得痴痴呆呆的。童心圆顿觉不妙,暧昧失态,是要闹笑话出丑的!她捋捋头发,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问起如何从大刀门脱身来。苟不理添油加醋吹嘘一番,再三申明他跟郝宝宝非敌非友的关系。童心圆未加点评,亦未细说退婚始末,夜幕降临,安排人退了客房,将苟不理与镖师安置在一起......
第二天,两人逛街。衣服化妆品梳子镜子头花什么的,童心圆兴趣浓厚,盘桓几家店铺,买了一些,让苟不理当脚夫。苟不理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很多好吃好玩的地儿,像蜀香楼、栖凤苑、天府大赌场等等,他还没去过呢!当然,去这些地儿开眼界,他也不敢提,提了也白提,除了招致一顿打骂,没有第二种可能。
作为犒劳,童心圆领苟不理逛了风景名胜。武侯祠内,殿宇宏伟,古柏森森,却不合小资们的胃口;杜甫草堂,茅草屋周围,苍竹潇潇,不过老头儿的诗情画意;文君井,据说是司马相如、卓文君当泸沽酒所用的水井,一口井而已——还想逛妙园塔、青羊宫,童心圆却累了,也到饭时了。
两人要了铜火锅,头脸冒汗吃着,忽听一阵锣响。文君井对面,有家戏院,伙计扯嗓子吆喝,两位名角出演《凤求凰》,午时一过,准时开演。童心圆怦然心动,匆匆吃完,擦了擦汗,喊苟不理一同进了戏院。
戏院不售门票,观众购买茶点即可,价格比街上贵三成。不成文的规矩,好位置,买的茶点多些,花的钱多些;偏远位置,买把瓜子花生也行。戏班的进项,茶点分成是小头,大头是观众的赏钱,名角有人捧,财大气粗的一出手,不知高出茶水钱多少倍。
五间通透的大房子内,靠东一个戏台,挂副“七尺高台记文典,三寸檀板动乡音”对联,往下十几排长椅。苟不理看第一排有空位,还带小茶桌,便一屁股坐了下去。伙计唱着贵宾两位,端来了一壶铁观音,一个茶盘,茶盘内四个碟子,分别盛着红枣、炒花生、桂圆、瓜子。苟不理心道,这戏院真他姥姥的孝顺,管听戏,还管吃喝。伙计弓着腰,托盘举在头顶,唱喏道:“小的谢公子赏!”苟不理挥手笑道:“你不用谢,老子也不用赏。”伙计发窘:“公子不要耍小的了!您是贵宾,小的伺候着您!”后排窃窃私语,低低笑了起来。苟不理还要分辩,童心圆好像明白了,取了两钱碎银,放进托盘里。伙计谢过,放下两具茶杯,倒了八分茶水,说茶水随时可续,有需要吆喝他......
大戏按时开幕。
序幕:临邛县令王吉迎来好友司马相如,相如客馆高卧,谢绝来访。
第一折:琴挑。临邛富豪卓王孙,屈身攀交,备下羊羔美酒,恭请相如;相如姗姗来迟,及至,与众宾高谈阔论;卓家新寡极品美女文君,侧门掀开布幔偷瞧;王吉送琴与相如,恭请弹奏,相如抚琴高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文君精通音律,颇知雅意,布幔后听得如醉如痴。
第二折:夜奔。宴罢,相如的书童贿赂卓文君的丫鬟,转达爱慕之意;文君大喜过望,连夜奔至客馆,与相如幽会,诉说衷肠。
第三折:当泸。文君随相如逃回益州的穷家破院;卓王孙大发雷霆,誓不接济一文钱;文君当泸沽酒,相如当伙计。
第四折:分离。相如长安求官,客居数年,遇美色才女一枚,有纳妾之意,写信与文君,换来了文君的千古绝唱:“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郎呀郎,巴不得下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尾声:相如献《子虚赋》、《上林赋》,武帝大为赏识,授其中郎之职,持节安抚蜀地官民;相如峨冠博带,香车宝马,前呼后拥,携凤冠霞帔的文君过升仙桥,益州新太守王吉与万民代表卓王孙率众迎接……
整出戏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精彩之处,不时有人叫好。叮叮当当,伙计的托盘里,落下不少碎银铜板。文君的扮演者,扮相俊俏,音色优美,尤其那段数字诗,更是唱得哀婉动人。相如的扮演者,神韵差些,大才子的洒脱气度,也演出了五分。谢幕时,掌声就劈哩哗啦响了好一阵。
散场了,童心圆还沉浸在剧情中,心潮起伏,久久回味。点心没吃完,苟不理装布袋带走,边装边说:“红枣、桂圆剩得多……”有观众又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童心圆一激灵,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合起来不是早生贵子吗?戏院的伙计,瞎眼了吧?怎把结婚用的点心,用在听戏场合、用在她和苟不理身上?一拍茶桌,气冲冲地叱喝:“叫你们班主过来!”
班主是位中年胖子,慈眉善目,笑呵呵的,打躬作揖问:“姑娘有何吩咐?是唱大戏呢还是堂会?敝班活儿好,最讲信誉,保您满意。”唱你奶奶个头!童心圆不接茬,指着点心,冷冷地问:“这是何意?”班主串场子、跑码头,眼里是有水的,心里埋怨,不是小两口,听什么情戏嘛!仍笑呵呵地:“姑娘莫怪,敝班不敢得罪姑娘,伙计都是戏院的——”
童心圆柳眉一竖:“戏院老板呢?”闲人围拢,来看热闹。一位身穿长袍文质彬彬的人后台出来:“东家不在,我是掌柜的。姑娘有何吩咐?”童心圆不答话,冷冷地指着点心。不算个事儿啊,装个糊涂就完了,掌柜的却招来伙计,一脚踹向屁股,取出二钱银子,恭恭敬敬递上来:“他没长眼,姑娘多担待!姑娘是四通镖局的吧?总镖头他老人家,我见过。”童心圆傲然而答:“不错,算你有眼力阶儿,下次再犯浑,休怪姑奶奶不客气。”掌柜的连称不敢,勒令伙计下跪赔罪。伙计懊悔不迭,当真跪下磕头赔礼,总镖头的千金,总之是得罪不起的。苟不理扯扯袖子:“算了吧,他们不是故意的,也没什么坏心眼。”
这一幕被后台一人看在眼里,冷笑了几声——他是萧家从事娱乐业的大掌柜,碰巧来此巡查。萧云笙的父亲解除婚约,童仁堂大怒,正打苦情牌,联合不少江湖同道、官场朋友,给兰陵萧氏施压要说法,说白了,就是索取巨额赔偿,挽回颜面。童心圆系打斗拼杀出乖露丑,解除婚约确实难以服众,而兰陵萧氏作为天下望族,几百年来一向礼法森严,女眷破衣露体,就是伤风败俗,若遭欺凌,更是死路一条!可笑童仁堂,蚍蜉撼树,跟兰陵萧氏要说法,咋不找皇帝佬儿讨个三品官当当呢?他叫过心腹,安排一番,这才躺进太师椅里,露出玩味的微笑……
童心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见好就收了,太阳落到树顶,须尽快赶回镖局。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忙了一天,急着回家的人。迎面走来一拨,大约二十多个,看似很匆忙,后面又跟来一拨,也是二十多个。街道不算狭窄,可这些人不靠一边走,全是平排朝前拥,人们就互相躲闪避让,拥堵成一窝蜂。有个年轻女子,外穿皮草小袄,内穿束身小衣,酥胸半露,恰恰与苟不理走个照面,苟不理左躲她左躲,苟不理右闪她右闪,结果脸对脸撞在一处——
“非礼啦!”年轻女子抓住苟不理的手,脸上胸上留下微痕,喊叫起来。众人哗啦一下让开一片空地,将三人围在中间。年轻女子掩面抽泣:“不能活啦,夫君非打死不可!”众人一面劝慰,一面指责,光天化日之下,猥亵良家妇女,捉了报官。几个壮汉朝前靠拢,要扭送苟不理。
苟不理脸红脖子粗地辩解,他没动手,是女子自己动的手。众人嗤嗤冷笑,七嘴八舌:“这话哄瓜娃子呢!”、“没有婆娘吧?见了女人手就痒痒。”、“做就做喽,还不承认,手印儿还在人家身上呢!”、“幸亏当场抓住,转眼就赖账,背地里坏事儿一准没少做”......女子也不撒泼,抽抽搭搭让人看印儿。苟不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童心圆躲闪众人,没看真切,恍惚觉得两人的手纠缠住了。苟不理喜欢漂亮女孩她信,色胆包天,在大街上动手动脚,她不信;而且,苟不理对她的炙热她有数,她在旁边,不可能!那个女子,也不像良家女子。
十有八九,苟不理被算计了,难道戏院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的不行来暗的了?她越前一步,冲四周抱了抱拳,高声道:“姑娘可能有所误会,大伙儿都误会了,我敢担保,这位少侠,决非登徒子那样的好色之徒!”
众人议论纷纷:“她谁啊?她能担保?”、“少侠?哪儿像少侠啊?”、“这位小姐更俊,跟他一起的,也许不会。”、“是啊,有这么俊的娘子,谁还伸咸猪手啊!”、“就是,娘子在身边,谁也不敢啊!”、“不会她自己抓的吧?相中少侠了,粘住他!”……
僵持间,冲进来一个后生,抓住那女子,劈哩哗啦,雷声大雨点小一顿揍:“让你撩骚!让你撩骚!”童心圆急忙阻止:“大哥住手!有话好好说,这是场误会!”后生翻翻眼皮:“我打自家婆娘,与你何干?哪来的误会?”冲众人:“众位街坊,做个见证,咱们一同见官!几位大哥,帮个忙,别让强人跑了!”几个壮汉上前去摁苟不理,苟不理试图反抗,一搭手,都带着功夫呢,被迫就范。
童心圆急眼了:“放开他!我是四通镖局的!”后生奇怪道:“镖局不是保镖的吗?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仗势欺人啊!”童心圆剑抽半截又放回鞘,和颜悦色道:“大哥,确实误会了,人多拥堵误打误撞的,甭冤枉了好人,也别冤枉了你家娘子!”后生打量她一眼,犹豫半晌道:“你俩要是一对儿,这话倒有几分可信——嗐!小姐别多管闲事了,还是报官吧!”
报官?轻则二十大板,重则徒三年,红口白牙的,谁能说清楚?晚风一吹有点小凉,童心圆盘算,说苟不理是侄子,没人肯信,说是相公或者未婚夫,危局可解,但羞死人,张不开嘴啊!又想,苟不理为自己被老虎伤过,被郝宝宝虐过,又奔自己来的,眼睁睁看他被诬陷,蹲大牢,自己也太冷血了!管他呢,谁也不认识,以后也见不着,顾不得许多了,一横心一咬牙道:“大哥看我长得如何?”后生道:“百里挑一!”童心圆道:“既然如此,大哥总该相信我了吧!我是他未婚妻——有我在,给他俩胆也不敢!”后生点头:“那倒是,那倒是......”众人也三言两语附和,苟不理暗喜,却奋力抗争:“圆姑,甭求他,报官就报官,老子不惧!”
“圆姑?”后生起了疑心。童心圆答:“那是我闺名。”挥开壮汉,拉过苟不理。后生仍犹疑:“小姐你别忽悠我!你俩亲近一下,我才确信,就像这样——”抱住穿皮草的女子,又搂又亲。
九十九步都走了,哪差这一哆嗦?可别再起反复!童心圆轻拥苟不理,脸颊上轻亲一口,猛然发现,苟不理其实挺英俊的,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微黑的脸膛,新增了隐隐的剑气。
苟不理叫花子捡到金元宝,又惊又喜,傻乎乎笑着,断片了。后生拉起穿皮草的女子,走了,众人都散了。苟不理来拉童心圆,童心圆甩开手,自顾自先行,走进霞光里……
晚饭撂下碗不久,苟不理敲门进了童心圆房间,二话不说,抱住梆地亲了一口。童心圆猝不及防,臊红满脸,啪!一个大耳刮子就过去了。苟不理唉哟一声蹲地下:“我的牙!”
半边脸都肿了,童心圆发觉下手太重,拉他起来,察看哪颗牙掉了。苟不理回脚把门带上,紧紧抱住,凑嘴去亲。童心圆又羞涩又气恼,又惊慌又刺激,五味杂陈,却不敢出声,挣脱开,抬手再打——苟不理伸把攥住了,攥得牢牢的,低低道:“你亲我了,我才亲你,这叫饶本儿。”无赖!童心圆暗骂一句,低低叱道:“那是救你,懂不懂?不知好歹!”却也不耍横了。
苟不理搂着她,附耳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字假了,老天打雷把我劈死!你要生气,想打就打吧!”松开手,有些哽咽。童心圆坐回椅子里,眼泪簌簌而落……苟不理慌了,抬手就抽自己嘴巴。童心圆拦住,拉近让他蹲下,抚着脸问:“还痛吗?恼我吧?”苟不理答:“不痛——我哪会恼你?打死我,我想的还是你。”
童心圆找来消炎药,涂抹罢,催促苟不理快走,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苟不理指了指脸:“他们问起来,我咋说?”童心圆想想道:“蝎子蛰的。”
“这时候哪有蝎子?”蝎子喜暗怕光、昼伏夜出不假,但蝎子已冬眠,来年惊蛰后才出蛰。童心圆又道:“撞门上了。”苟不理摊手:“撞门上了?撞半拉脸?我二傻子啊?”也倒是,童心圆托腮想辙。苟不理献计:“我出门跟人干一架吧?”童心圆断然否决:“不行!”镖局戒律,不可惹是生非!又问:“他们睡觉前,都干些啥?”苟不理答:“打打牌,下下棋。”
“这样吧,咱俩去后院练剑,晚会儿回来,他们睡了,便没事了。”
后院还算开阔,设有梅花桩和一长溜沙袋,四周挂满刀枪剑戟。
说练就练,童心圆走开十来步,一招仙人指路直取苟不理;苟不理往下一缩,还了个灵猿献书。童心圆又使第二招孙猴摘桃,苟不理以白鹤亮翅相对……童心圆喊“停停停”,收剑责问:“哪里学的旁门左道?”苟不理所使,不是剎阳剑法的小鬼推磨和二郎担山,似是而非,大大地变了味,虽说足以抗衡,但不属于正宗套路。
苟不理挠挠头:“从大刀门借来的——抓老子过去,不捞点外快,太便宜他们了!”说是受虐,锯葫芦劈葫芦,异曲同工,得到的都是瓢!融合了白眉剑法的几十路精妙刀法,他目睹了上百遍,不知不觉就借鉴吸收了。
童心圆推测,准是跟郝宝宝那个小妖精学的!一股无名老陈醋泛涌上来,喊道:“你过来!”苟不理顺从地前行八、九步,一个粉拳捶了过来!苟不理唉哟一声:“打我干啥?老子又没干坏事儿。”
“谁让你学的外派功夫?师祖知道了,要逐出本派的!”苟不理嘟囔:“我又没专门学,自己就会了,有什么法子?逐出本派,我算哪个门派的啊?师祖他老人家也没给个名分啊!也没给仨核桃俩枣啊!老子干嘛非得认一大堆祖宗?”
“满嘴胡说!又犯贫了,招打!”童心圆粉拳捣向胸口。苟不理佯装趔趄,攥住了小手:“还打我?从小到大,没谁动老子一根指头!再这样,我就不客气啦!”
“你要怎样?”童心圆怀疑听错了。“打你呀!”苟不理一把揽进怀里,后背轻拍了两巴掌。童心圆心里一暖,任由抱了,双手也扶住苟不理的腰。苟不理低头去亲,童心圆脸扭一边:“快松开!让人瞧见,活不活了?”
黑灯瞎火的,后院哪会有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有人偷瞧,真没脸活了!苟不理不敢勉强,放开了,又耍赖央求:“我脸痛,你帮我揉揉!”童心圆过意不去,便揉了几下,情景过于亲昵,再这样下去,不好控制了,使劲儿推开道:“重来,好好打一场!今天随便你用招。”
苟不理也想落个好印象,男人嘛,强大才是硬道理,于是抖擞精神,力战童心圆。他的水平,两月来突飞猛进,三十个回合没落下风,六十个回合仍没落败......童心圆暗暗欣喜,照此发展,苟不理的前途,不可限量,人聪明,又肯干,才十八,这是只潜力股啊!也许爹爹讲的做不得准,几十年没来往了,谁扒得清?
整套剑法练完,两人大汗淋漓,又乏又困,各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苟不理脸上的肿,果真消了。两人再次逛街游览,碰到说书、打把势的,也听一听,瞧一瞧。一连数日,除了晨晚练剑,朝出暮归,乐此不疲,说的热乎话,比十几年加起来都多,避人处,也搂搂抱抱,亲热一番。苟不理如得了夜明珠,宝贝得不能行,天天像打了鸡血,亢奋异常。童心圆心里的冰,渐渐融化,变温柔了,也会小鸟依人了,也会发嗔撒娇了……
冬天里生盆炭火,让人感到无比温暖,而天地的寒冷,并未因此消逝。瘦竹竿单独将童心圆请进小会客室,告知了她一桩晴天霹雳!
兰陵萧氏,不仅没给童仁堂面子,反而倒打一耙,指责童心圆闺门不严女德沦丧,早已与人私通心曲,往名门望族脸上泼脏水,他们解除婚约,乃是伸张礼教的大义之举,甭说赔偿女方,女方还应该赔偿男方——振振有词,时间地点人物,一清二楚!童仁堂激烈抗辩后,决定亲自带人,来益州调查处理,若系捕风捉影,栽赃陷害,不惜与兰陵萧氏撕破脸皮,鱼死网破。
“小姐,按规矩,属下不该将飞鸽传书泄露——小姐心地善良,你委屈大伙儿都难受,你高兴大伙儿都高兴,不过,你得拿定主意啊!属下浅见,小姐躲躲吧!总镖头在气头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过一阵子,气就消了……”
童心圆眼前惊现炫目的光,耳里传来隆隆的雷声!她与苟不理在街上的一幕,被兰陵萧氏抓住了!按说,解除婚约后,自己爱咋着咋着,与兰陵萧氏无关,可那样的言行,很容易让人朝以前联想......与苟不理的关系,自己还沾沾自喜没暴露呢,大伙儿全瞧破了,只是不说,装聋作哑罢了。爹爹在剑南门,眼皮也不眨,瞬间宰了六名镖师,自己与苟不理,私情是实,凶多吉少——
眼前只有一条路,亡命天涯!
瘦竹竿递来百两银票,说平日多蒙小姐帮衬,大家凑了份心意,务请收下。童心圆推辞,咱们这个行当,银子都是拿命换的,自己还有不少,一时半会真用不着。瘦竹竿佯装气恼,江湖漂泊,没钱寸步难行,小姐见外、看不起我们咋的?童心圆只好接住,问:“今天就得走吗?”
“走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瘦竹竿思忖,童仁堂做事一贯雷厉风行,鸽子放飞,人多半在路上了,几千里路程,沿途分号快马接应,也就七、八天的工夫,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推脱人先走的,鸽子后到的。
童心圆素知老爹秉性,她谢过瘦竹竿,黯然收拾行装......
次日早,益州府衙门接到报案,戏班班主、戏院掌柜耳朵被割,巡查大掌柜吃窝边草——与脱了皮草的女子翻云覆雨时,双双毙命,一时青楼震动,客人惊悚,门前冷落鞍马稀了。戏院怀疑蒙面人系童心圆和苟不理,却不肯细述其中原委。捉贼要赃,捉奸要双,非仇杀,非情杀,堂官岂肯轻率拿人?稳妥起见,密令捕快们乔装打扮,暗中监视,而两人踪迹皆无,仿佛人间蒸发了。
数日后,童仁堂率领十名镖师,风尘仆仆赶到益州,听过瘦竹竿汇报和衙门里的消息,霜打的茄子般蔫了,独自闷屋里饮了一夜酒。天亮,双目红肿、头发花白的总镖头做了个决定,晓谕各处,将童心圆逐出童家,逐出四通镖局,逐出武夷剑派,生死存亡,再无干系!余怒未消,又迁怒苟不理,这不是一般的败坏门风,这是乱伦!兰陵萧氏做梦都会笑醒,童氏一族再也抬不起头!为大局计,最好手刃两人,清理门户,对家族来说,两人死了,比活着好!能逃到哪儿呢?逃回剑南门吗?逃到天涯海角,也须追杀!主意打定,遂昼夜兼程杀向子乌县......
一天过去,巴掌镇通往圣泉村路口,一群石匠正在打石头,童仁堂事事留心,多问了句,石匠答曰,有位主顾相中这块风水宝地,雇人备石料木料,来年开春建客栈酒楼。童仁堂直怀疑耳朵听错了,风水宝地?这破地方也称得上风水宝地?除了山上七、八百号人必经之外,一年到头,外来人口掰着脚趾头也能算出来,建客栈酒楼,还不喝西北风?这些议论他是不会发的,打个问号,率先牵马而上。
泉下村头,四个慵懒的汉子晒着太阳,用小树棍、石子摆摆放放,捣鼓着什么,见童仁堂一行上来,扔下东西起身拦住:“路引?”
“路引?”童仁堂重复着,差点掉了下巴。四个家伙穿着褪了色的武官服,胡子拉碴的,跟流浪汉差不多,别他娘的神经病吧?鸟都嫌弃的地方,查什么路引?“这儿是城门啊还是边关?”他撅撅山羊胡,“童某走州过府,还没遇到过如此查路引的!”
一人笑呵呵道:“今天偏让你遇到了。”让流浪汉盘查,童仁堂觉得太丢身份:“查路引,恐怕诸位还没这个资格!”一人懒洋洋地:“哥几个是帮官府的忙,保一方平安的——咱军中退下来,闲着也是闲着,你就不要挑理了,拿出来吧!”童仁堂冷森森地:“不让尔等查验,看来过不去了?”
“朋友说哪里话?火药味好浓啊!”、“你是想打架吗?哎呦,怕你啦!”、“我们怀疑你,往圣泉投毒行不行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看有什么当紧嘛!”红脸白脸全唱上了,四人的眼神,刹那间露出精光,那是大剑客的光。
童仁堂的脸色,晴转多云,多云转阴天,阴天转晴天。据他所知,大剑客以上,全国不过数百人,五成分布在各大剑派,四成为朝廷所用,一成散落在民间,小小的子乌县,子乌县小小的泉下村,集聚了四位大剑客,匪夷所思啊!这个变数,比山底建客栈酒楼还突兀,什么人什么事,导致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泉下村藏龙卧虎不假,扒过来想过去,貌似缺乏足够重量的人物,能让四大高手一同看家护院——晦涩不明,深浅难测,莫趟浑水罢,此行的宗旨,是维护童氏的千年大业——于是出示路引,顺利通过。
四人又恢复了慵懒装,一人道:“韩先生的医术,高明得紧,你们谁要受伤了,快找他诊治,莫要耽误了。”
听话听音,这是投石问路,童仁堂装傻:“我们没谁受伤,不找韩先生。”内心推测,他们莫非与韩家有关?韩修草不在了,儿子还能通天?韩傻儿个小不点......
山道弯弯,经过圣泉村学堂,须臾来到剑南门,远远望见,武夷剑派那个铜皮大招牌不见了,一挥手,八名镖师分成四组,雷霆行动,四个方向包抄了大院,只要童心圆、苟不理在,定然插翅难逃,即便苟史运作梗,也是螳臂当车!
门岗要去通报,童仁堂说不必了,率余下两名镖师迈步而进。门岗认识童仁堂,放松了警惕,待看势头不对,已经晚了,封锁前门的两名镖师控制了他。
苟史运伤势已经稳定,不用拐杖,借助重剑完全可以行走,重剑把手稍作改装,正好一物两用,对敌时,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西厅的条案,劈成柴禾烧火了,另做了宽敞的连椅,连椅放在厅外,可坐可躺,也是一物两用。此刻,他正半躺半坐、喝小酒晒太阳,边监督徒弟们练功,遥见童仁堂进院,忙起身迎接,老远就问候。
童仁堂也不废话,上来就问:“童心圆、苟不理在哪里?”苟史运一头雾水:“叔父说什么?”童仁堂瞧神情不是装的,仍追问:“他俩没回来?”苟史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理儿倒是半月前回来过,又去大刀门了;心圆妹子,压根没见过影儿啊!”童仁堂摆手让镖师退下,拉苟史运单独去东厅。苟史运见他一脸严峻,不知发生了什么,要说小儿惹祸,不能够啊......听完讲述,不禁尿骚胡乱颤,猛拍茶案道:“混账!作死!把老子骗了!”将苟不理的情况做了介绍,又补充:“郝姑娘对这个兔崽子挺上心的,按说不应该啊!不合逻辑嘛!”
“你怀疑我说的不实?萧家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分号的人也默认了,益州衙门还立了案,说他俩有暗杀萧家大掌柜的嫌疑。”童仁堂疲惫着脸,如炬着眼。“不不不!”苟史运连连摇头,那愁得花白的头发,不容他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太蹊跷!”
“你怀疑他俩让人摆布了,才弄假成真?”童仁堂气昏了头,满心想着清理门户,一经提醒,脑洞立时大开,捋着山羊胡沉吟起来。
“我也是瞎猜,萧家人退婚,萧家先发现的隐情,萧家又死个大掌柜,咋那么寸呢?”
“你是说萧家人包藏祸心、设计构陷?”童仁堂陷入了沉思。退婚风波,他也有责任,不该强做主订婚——萧家人希望童心圆深居简出,做个略知女红熟悉琴棋书画的安静女子,而女儿打小排斥女红,琴棋书画没一刻钟耐心,就喜欢刀剑,喜欢仗剑走天涯;还有,他逼萧家人是不是逼得太紧了.....苟史运探询:“叔父做何打算?”童仁堂咬牙切齿:“与萧家的账,回头再算,此仇不报,无颜苟活!眼下最当紧的,杀了两个孽障,挽回家族名誉!”
杀了两个孽障,挽回家族名誉?上牙一碰下牙,说得多轻巧!苟史运满心不赞同,你杀女儿我管不着,杀苟不理就过分了,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没拍巴掌,退婚能避免吗?乱伦或许不假,惩戒也就罢了,至于杀掉吗?为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声,杀掉自家骨肉吗?我统共只两个儿子,你杀一个,他杀一个,当小猫小狗啊!我们生死夹缝才苟活下来,你要杀,爷爷泉下有知,会答应吗?
心里如是想,嘴里却不敢反驳,大是大非上,他不能犯浑,绞尽脑汁,竭尽毕生所学,深思熟虑后,方道:“侄儿有个愚见,叔父合计合计。侄儿暂不认祖归宗,对外,我们只以师兄弟相称——同门同宗的事儿,回头只说有误,认错了,如此一来,咱们童氏在扬州的名声便没有大碍,只说心圆妹子的师弟,看不惯兰陵萧氏欺负人,主动追求的师姐——这是一节;第二节,逐出家门也就罢了,罪名便是不敬父母、擅自私奔,犯不着兴师动众千里追杀,一追杀,反而授人以柄;第三节,与兰陵萧氏的仇恨,也非不共戴天,已经杀人家一个了,先稳住为上策,慢慢筹划,静待时机,不宜以卵击石。”
童仁堂沉默了,细细品味,苟史运的方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大为中肯可行,追杀童心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剜心地痛,平生一帆风顺,强势惯了,没经历过人在屋檐下的日子,苟史运那套,他想不来。
诚然,当前与兰陵萧氏公开为敌,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而人海茫茫,哪里去寻童心圆和苟不理?唉,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权衡利弊,童仁堂决定暂且收手:“就依贤侄所见,留两个孽障多活几日,我该走了,一大摊子事需要处理,对萧家,也须未雨绸缪——哦,你腿怎么回事儿?”
苟史运道:“这事儿正要与您商量。”将那场恶战讲述了,又补充:“韩先生说,韩傻儿的娘亲江采莲,是三师叔白鸡冠的弟子。”
“江采莲?江采莲……”童仁堂重复着,大脑飞速搜素——对了!他一拍脑门,终于想起,十八年前,白鸡冠收过一个叫莲儿的女孩,苏州人,当时与火火年龄相仿,只一年,莲儿便举家外迁,没了音讯,姓江不姓江倒不确切,既然韩春旺知根知底,应该是江采莲吧?苟史运继续提醒:“韩先生还说,小师妹跟人订过娃娃亲,后来闹僵了,也解除了婚约,是在什么行业公会......”
“不错!”童仁堂依稀记得,八年前,苏州丝绸商人年度公会上,一位江姓客商与萧氏客商解除了婚约——坊间传闻,江姓客商靠上了一棵大树,与亲王扯上了关系,女儿或许进宫了。
“咱这位小师妹可能大有来头!”童仁堂清醒了,开始分析:“首先,鬼手对她讳莫如深;其次,你斗杀的两名大剑客,不知道她已死了,还在寻她;第三,泉下村有四名大剑客查路引;还有,巴掌镇通往这里的路口,有人准备建客栈酒楼。”
“建客栈酒楼?”这个信息,苟史运才听说,养伤养的,消息更闭塞了,“客栈酒楼,图的是赚钱,山路岔口,没钱可赚,必然另有目的。”童仁堂点头:“不错,你也须多加留意,不至于事到临头乱了手脚。另外,对韩傻儿这孩子,多加亲近才好。”苟史运嗯了一声:“不瞒叔父,侄儿跟韩先生也订了娃娃亲。”童仁堂意外地咦了一声,想了想,脸色有些沉重,叮嘱道:“订婚之事,权当君子协定吧!当真固然好,不当真,也甭勉强,嗐——教训呐!”苟史运应道:“叔父放心,侄儿心里有数——咱出外走走吧,晌午了,我安排做饭。”
“也好!”童仁堂没客气,打声呼哨,六名镖师从三个方向翻墙进院,苟史运的脸色,便很难看。南面的镖师怎么不听号令?不想干了吗?疑惑间,只听大门处叮叮当当响起了刀剑声——
一名镖师正与郝宝宝争斗,架不住对方凌厉攻势,手忙脚乱一塌糊涂,另名镖师见状便要相帮。“都住手!”童仁堂大声喝止:“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孩子,成何体统!”郝宝宝撤剑跳出圈外,嘻嘻笑道:“不愧为总镖头,你让他俩借坡下驴呢!”童仁堂佯装没听见,未作搭理。苟史运和蔼可亲道:“郝姑娘,那股香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跟人干起来啦?”
郝宝宝哼一声:“我要进去,他们拦着不让!”旋又扮作一副可怜状:“苟掌门,小女子又渴又饿又累,求求你,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童仁堂哑然失笑,这丫头,怎么来这套?苟史运有苦难言,苦瓜脸道:“姑娘请吧!不要闹了。”郝宝宝笑道:“嘻嘻!生气啦?这样吧,你教苟不理出来,我们去镇上吃,给你省一顿。”苟史运早猜出她为何而来,无奈道:“姑娘要吃要喝,苟某管够,要找那个混账东西,就得失望了。”
“怎么?他藏起来啦?嘻嘻,我找出来,揍他一顿,你可别拦着——我俩是有君子协定滴,他耍赖啦!”苟史运道:“姑娘进来再说吧!随便你找,随便你翻——甭说你,我想找也找不到。”
“我不信!他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郝宝宝说着,跟着望里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东瞅瞅,西望望。苟史运不忍心,劝道:“姑娘甭费心了!瞧见没,他们都是找那个混账东西的,四面合围也没见影子。”童仁堂听出满腹怨气,十分尴尬,却不能认错。
“你们把他怎么啦?”郝宝宝知道苟史运不打诳语,立时信了,几乎掉眼泪,责问童仁堂,“你们不是同门同宗吗?干嘛合围他?我欺负你宝贝女儿了,你把我捉走抵罪好了,不要难为他!”
童仁堂断定,这又是一个痴情女子——苟史运真有狗屎运,两个活宝一般的儿子,自己就没正眼瞧过,没想到,石墩将四女、五女许配给了老大,老二被郝宝宝盯上了,自己的死丫头,不顾伦理纲常,竟然一同私奔了!
郝宝宝说拿她抵罪,抵什么罪?是了,不是她搞得童心圆狼狈出丑,也许兰陵萧氏不会解除婚约——也许,也许罢了,若肖云笙存心赖婚,总能挑出毛病、找到借口的。再者说,刀剑无情,两个女孩子斗狠,死伤尚且难免,挑破衣服,原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岂能放到台面上一说?睚眦必报的话气量反倒窄了,鬼手也不会答应。童仁堂瞬间有了打算,道:“郝姑娘,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与苟掌门上代虽有些渊源,但童心圆与她师弟苟不理犯了师门重戒,已双双被逐,你们有什么恩怨情仇,只管自行解决,武夷剑派决不干涉。”女子痴情,一准会再寻苟不理,借她之口宣扬师姐师弟效果更佳,若寻到了,争风吃醋杀了童心圆,童氏家族的声誉便根除了隐患,杀不了也无所谓,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
借刀杀人!苟史运再次惊怵童仁堂的狠辣狡诈和冷酷无情,,郝宝宝却一改往日嘻嘻哈哈,较真起来诘问:“犯了什么师门重戒?莫非苟不理学了几式峨眉功夫,也要严惩?”童仁堂抱拳:“姑娘见谅,敝派内部事务,恕不奉告。”郝宝宝只想抢回苟不理,哪想挑起两大剑派争执,乐得顺水推舟道:“好好好,待我杀了那个扫帚星——这可是你说的,跟武夷剑派没屁点儿关系!”童仁堂掷地有声:“不错,是我说的!”担心不够咸,又加了一把盐:“姑娘自行珍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须怪不得武夷剑派,童某提醒过你了。”
“嘻嘻!心放狗肚里好啦!小女子包你满意!”郝宝宝重拾旧日做派,这才注意到苟史运腿有问题,“苟伯伯,您的腿,是不是他们害的?加入峨眉剑派吧,我们为您报仇!”苟史运苦笑摇头:“姑娘切莫乱说,我们是师兄弟,哪会互相加害?”说着进了东厅,酒菜已摆上,童仁堂决意打道回府,只吃饭不饮酒,苟史运劝了几劝,只好自斟自饮。郝宝宝嫌弃一帮陌生汉子臭烘烘的,盛了饭菜,端到院里站着吃,就见韩傻儿与火火走进大门。
火火一眼认出心中偶像,甜甜喊着宝姐姐:“你来啦!我哥哥呢?”招呼着小跑走近。郝宝宝停住筷子:“火妹子呀!你哥哥——”答不下去了,眼眶里有滴泪,悬着没落下。韩傻儿也随着喊:“宝姐姐,你怎么哭啦?”郝宝宝犹记爷爷的嘱咐,格外和善:“傻儿啊——你不能喊姐姐!”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为什么?”郝宝宝解释:“你二娘是我表姐,你得喊我姨娘。”韩傻儿挠挠头:“这样子啊!”二娘固然不疼不爱的,管吃管穿,比外人强好多,二娘的表妹,是应该喊姨娘。
“不行!不能喊姨娘!”火火剧烈反对,姑啊舅啊姨啊、这堂那表的,她分辨不准,只认一点,自己与笨笨之间,不能错了辈分。郝宝宝奇怪:“怎么啦?姐姐跟他二娘一辈儿的。”火火强词:“我不管,反正我怎么喊,他就怎么喊——要不,我也喊你宝姨娘吧?”
“喊不得!”郝宝宝矢口否决,她要与苟不理成鸳鸯,小姑子喊姨娘,岂不天大笑话?心里更奇怪,这么点的小人儿,莫非早熟,也要比翼双飞?“姐姐跟你哥哥一辈儿的,你喊姐姐才对。”
“我俩也是一辈儿的!”火火毫不让步,事关她和韩傻儿,对谁也不让步。这下子难了,郝宝宝想说各亲各叫——呸!不要脸!还没成亲呢——韩傻儿道出折衷方案:“要不,我们都喊你郝女侠?”郝宝宝很中意这个新称呼:“好吧,女侠就女侠。”火火也赞成,拍手道:“太好啦!你当大女侠,我当小女侠,大了再当剑圣小魔女。”郝宝宝套她的话:“剑圣小魔女,你哥哥去哪儿啦?他打不过我,吓得躲起来了吧?”
“他不是找你去了嘛!你还问我!他一回来,爹爹就训他,要光明正大,不要学鸡鸣狗盗,打不过你,就好好练——嘻嘻,笨笨也打不过我。”
“嗯!八成又瞎游逛去啦,逮住得好好练练!”郝宝宝敷衍过去,又问,“笨笨打不过你,谁是笨笨?”
“他!”火火一指韩傻儿,“我专用的名儿——现在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女孩儿比他们男孩子厉害,是不是,郝女侠?”
“嗯,是我们厉害。”郝宝宝深以为然,对新称呼也挺受用,说完扒了口饭。
“笨笨,你说呢?”火火要韩傻儿亲口承认,才过瘾。韩傻儿道:“你俩长发飘飘,头发都蛮长滴,长发好看。”火火道:“长发有什么稀罕?尼姑才光头——不好意思承认拉倒,不就弓箭射得准嘛。”郝宝宝一口饭忙咽下去:“打住!好你个猴崽子!会拐着弯儿编排人啦!嘴巴比苟不理还损!”火火迟疑着问:“夸咱长发美女呢,咋编排啦?”郝宝宝一撇嘴:“瓜妹滴,他说咱们女侠见识短……”韩傻儿抬腿走开了:“你俩嘚瑟吧,吃饭去啰!”
“你站住!”火火追过去,韩傻儿到苟史运那儿,吃吃傻笑。“火火又欺负人啦?不是让你俩好好玩儿吗?”苟史运笑呵呵,一手拉住一个,让人去厨房盛热饭热菜。“他欺负我!”火火气呼呼地,“说我和郝女侠头发长见识短。”苟不教道:“就爱告状!”苟史运笑哄:“咱幺女子才不呢,头发也长,见识也长,比男娃子聪明伶俐多啦!”
“听见没?爹爹说的!”火火得意了。“我说长发飘飘好看,你听她郝女侠挑拨离间呢!”韩傻儿一副无辜状。火火戳穿他的西洋镜:“还有一句,头发都蛮长滴!”噗!一名镖师没忍住,一口汤喷了出来,苟史运呵呵而笑,一群大老爷们都笑了。火火跺脚:“你们笑啥子啊?”苟史运道:“笑傻儿呢,敢和郝姑娘斗嘴,鲁班门前抡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火火不吭气了。
这当儿,夫人亲自端来两碗白米饭,满满盖着菜。
韩傻儿早瞧见童仁堂,反感他狠辣,就没打招呼,火火说他弓箭射得准,想起教箭的镖师来,才问:“总镖头,我那弓箭师父没来啊?他还好吧?”夫人用筷子捯起一大块肉,塞入他嘴里:“乖娃儿,好好吃饭噻,吃完再说。”童仁堂满腹狐疑:“弓箭师父?”苟史运急遮掩:“这娃学了几天弓箭,以为练武功的,都跟四通镖局沾边儿。”边用眼神暗示。童仁堂何等机敏,接过弓箭的茬,讲起弓箭在战斗中的威力来,讲起弓箭手、盾牌手、长枪手来……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了。韩傻儿见夫人堵嘴、苟史运避实就虚、童仁堂王顾左右而言他,情知事有尴尬,要堵塞众人耳目,遂缄口吃饭,只与火火斗表情。
郝宝宝来辞行:“苟伯伯,你家的饭挺香滴!我走啦——找着苟不理,我先打个屁股桃花开,嘻嘻,您可不能护短啊!”苟史运端坐不动:“姑娘好走!你最好把他腿敲断,看他还乱跑不!”指派苟不教、火火、韩傻儿相送。“好滴!全听伯伯的——用狗链子把他腿拴住。”郝宝宝心里一暖,姓也不带了,出门上马,踏上了寻找苟不理的漫漫征程……
用餐结束,众人喝茶,苟史运借口商量苟不教的婚事,将童仁堂引到客房,从发现那名镖师还剩一口气开始,将韩春旺救治、韩傻儿学箭、镖师再次死亡等,有选择有变通地讲了,中间隐去夫人红杏出墙,将山道拐角恶战放在前面,怀疑镖师与来人有勾结,镖师辩解不清,急怒之下自刎明志——
童仁堂听得心惊肉跳,心咚咚地,几次提到嗓子眼上,最后才长舒一口气。后怕、庆幸、懊悔,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果那名镖师活着走出去,他袭杀部下的恶名必昭彰天下,四通镖局顷刻间就会一哄而散,镖师的父子兄弟、师门至交,定会寻仇报复——他除得干干净净,也是彻底封口——当时只想着兰陵萧氏与家族大业,脑子走窄了,还好,那名镖师最终没能走出剑南门,这桩公案,永远沉于地下了,关键时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侄子,把屁股擦干净了。唉!口也没封住,兰陵萧氏还是得到了消息,还是解除了婚约,弄成了糟糕透顶的局面,六名镖师白白地死了,得不偿失啊!什么得不偿失?得到什么了?全是损失!即便六名镖师,也是镖局的财富......若知今日,何必当初?童仁堂肠子都悔青了,路走错了,可以折回来重走,人杀了,却不能复生!唯有多照顾一下孤儿寡母,尽量赎回些罪业吧......
萧萧寒风中,童仁堂走了,他的身影,没了凌霸之气,似乎有些佝偻,即便山羊胡子,也是耷拉的。
韩傻儿没有相送,拖带着火火也没有相送,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射箭师父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发了一会儿呆,捶了几十拳沙袋,才去学堂。
夫人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童仁堂的到来,再次勾起她的愧疚。前段时间,韩傻儿交给她玉坠,她一眼便认出系镖师之物,锁进旧衣服的底层,再不翻动,但那些念头,总挥之不去,是她害了镖师,镖师因她丧命的,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