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联姻
清晨,天将亮未亮,天际还是一层朦胧的鱼肚白。
榕与看着怀中已熟睡的江渊,他温柔地安抚着她的背。
自从前段日子皇上的秘密被捅破后,他的阿渊就再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日,她整夜整夜做噩梦失眠,醒来后便是一场呜咽痛哭。
今日凌晨,她又是这般,他入窗进来哄睡了许久,这会儿才让她熟睡。
榕与伸手替她拭去脸上残留的泪水。
他的阿渊,总是在一次次被迫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在承受着一次次打击。
为什么经历两世,她都不能彻底快乐无忧。
他的心脏像被狠狠地碾压了一番,只觉得生疼。
那种痛感,仿佛就像前世看着她满脸血痕地躲在他的枝叶下一样。
回想那时,她决绝又无望离去时的背影,时至今日依然让他心颤。
所以他暗暗发誓,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她陷入任何危险绝望的境地。
若有人企图令她难过,伤害到她,他是会出手反击的。
日子飞快流逝,转眼已是深秋。
因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赵云音选择在关山寺弘忍师父这里暂住几日。
赵云音站在后院里,树上,地上,满目都是金黄的银杏叶,有种别样凋零的美感,让人心静,又让人心寂。
赵云音不由地叹息出声。
时新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下触动。
从初遇怀安郡主到现在,从未见过她像如今这段时间这般低沉安静。
在时新以往的世界里,每天都见证着生生死死,他手里握着的人命数也数不清。
他的世界里,只有执行好每一个命令,没有多余的情绪。
可如今看着怀安郡主因现实残酷而感叹,他心里也开始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
以后的日子,他是不是应该有血有肉有感情地活。
“你在想什么?”
正在时新想问题时,赵云音早已走到了他面前,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
“哦。”
时新看着面前的赵云音,往日那股明丽欢脱的光彩黯淡了不少,虽然人人都说她娇蛮任性。
可是,他更喜欢那样子鲜活的她。
“时新,我想去山间走走。”
“好。”
于是,赵云音与时新一前一后地漫步在山野间。
秋高气爽,山间林风阵阵拂来,其中还夹杂着野菊的香味。
赵云音仰着头深呼吸了一口,这段日子堵在心口的阴郁烦闷,也被这山间野风吹散不少。
“多想一直这般轻松自在啊。”赵云音不禁发出感叹。
时新盯着赵云音仰起的侧脸,她鬓角的发丝随风浮动,嘴脸勾起清浅的笑意,浓密的眼睫覆盖住了那双清澄的双眸。
秋风掀起她的裙摆,使它任意在风中凌乱翻飞。此时的她,就像一只翩飞的山间蝴蝶,灵动又清丽。
时新只觉得心脏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痒麻的感觉,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就像他的心里也飞进了一只蝴蝶。
“时新,你怎么了?”
赵云音睁眼转过身,看着时新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呆滞表情。
“无事,只是在想郡主未来想做什么?”时新轻描淡写地转移过了话题。
“如果我说我未来不想成亲生子,你会觉得奇怪吗?”
时新摇了摇头:“郡主你是独立的个体,未来是你自己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成亲生子与否,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罢了,这并不稀奇。”
赵云音心中有些微微讶异,她本以为时新也会同旁人一样劝解她,或者不回答,想不到他竟这般通透豁达。
毕竟如今世道,女子仿佛一出生便被套上了枷锁,被系上了一条直直的线,一眼望得到头。一生都戴着枷锁跟着直线走。
她们最终命运归处都成了相夫教子,从未为自己而活。
哪怕生在皇室宗亲的女子,也不过是嫁进条件更好的夫家罢了。
“我的志向是游遍世间所有山川河流,吃尽天下所有美食珍馐,玩遍天下所有奇趣之物,到老到死自在潇洒。”
赵云音不同,她不愿被人把控自己的命运,一生都想做自我。
时新看着她,嘴角难得带着丝笑意表示赞同支持。
“不过你放心,我去游山玩水之前,肯定会给你一笔大大的报酬。到时你拿着钱想做什么都可以,保证你下半生吃穿不愁。”
赵云音爽脆地挑了下眉。
时新心中怔愣了几瞬,眼眸中一闪而过失落迷茫,但很快用点头掩饰了过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
他从小便是以死士身份培养起来的,一生把命交于主子。
他与怀安郡主不同,他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他一生更像是一把主子用于杀人的利器,倒不像是一个鲜活的人。
到老到死都是杀人工具,这是他毕生的宿命。
突然有天,有个人告诉自己,下半生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了,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了,他却突然慌乱迷茫。
他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呢。
“郡主,郡主……”这时,赵云音的贴身婢女远远地从半山腰跑来。
等好不容易跑到他们面前时,早已气喘吁吁。
“青画,何事这般匆忙寻我?”赵云音走上前去询问。
“郡主,长公主派人传信来,说皇后让众皇室宗亲未婚女子后日去皇宫一聚。”
赵云音当听到青画说未婚女子时,她心下犹疑,突然升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们回去。”
而此时在另一边的江渊也在看着皇后下发的帖子沉思。
皇后突然宴请皇室宗亲中未婚女子前往宫中,并不算什么好消息,应该是要从中选取一位指婚了。
只是如今父王刚过世不久,江渊需要服孝三年,她即使去,也不在选择的目标里,她不过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这时,榕与从外屋走了进来,撇眼看见了江渊手中的宴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望着神情凝重的她。
“要我陪你入宫吗?”
江渊低头俯注视着榕与,她用手指轻轻在他脸上勾画着他的轮廓,心中一松。
这段时日,她的精神状态糟糕到了极点,会时常冷落忽略了他,也时常在他面前情绪崩溃近似发疯。
可榕与始终耐心地守着她,照顾着她,从未表现过一丝一毫的不悦。
“榕与,在我身边,你会累吗?”江渊轻声询问。
榕与望着江渊,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轻描淡画。
“阿渊的生命里有太多重要的人,不只是有我。但我寻你的这一世,就是为你而来,我的生死都是交于你的,所以阿渊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毫无顾忌地爱恨,反正到老到死,我都是要陪在阿渊身边的。”
榕与的话轻柔得像一股春日暖风,轻轻拂过心间,令人心神激荡。
又像是一记重锤,重重敲打在心上,仿佛要留下声响,千年万年传响。
江渊也蹲下身子,与榕与平视,然后轻轻靠近,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寻求一些宽慰。
她这一生太多顺坦,从小到大都被爱意包围着,永远生活在光亮处,从未见过世间最阴暗的恶。
如今那些隐藏了多年的险恶终于暴露在阳光下,让她措手不及,但她也在迫使自己要反抗,而不只是接受。
到了宫宴这日,赵云音一整日都心绪不宁。
她坐在江渊身侧,心神恍惚,没有了往日的聒噪与活泼。
江渊正要询问她怎么了,便见皇后开始发话。
“今日哀家宴请各位入宫,为的是一件喜事。那北境之国派人来我大江国联姻,以稳固两国边境和平,哀家与皇上也有了合适的人选。”
皇后慢悠悠地环视了殿下众人,然后缓缓将视线落在了赵云音身上。
“那个人就是怀安郡主。怀安,你意下如何?”
皇后的话就像平地一声雷,在赵云音心中猛烈炸开,震动得连她的身形都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若不是江渊立马私下握住她的手安抚她,她可能会在殿上失礼起来。
赵云音其实心中也隐隐有预感,只是当这种隐约的预感变为现实时,她还是忍不住地惊慌。
“怀安,为何不回话。两国联姻乃是为国为民的利事。皇上与哀家相信,堂堂长公主与赵隆元将军的女儿,应该分得清孰轻孰重吧。”
赵云音手里的拳头暗暗握紧,她怎么可能听不出皇后这是在拿她的父母亲来威胁她。
“一切听从皇上皇后的安排。”即使倔强如她,在面对绝对的权威面前,她也不得不妥协。
夜晚,赵云音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站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沉思静想。
她向来有游历天下之志,一生不愿囚困在婚姻与后宅内院里。
哪知,自己最终也没能逃开政治联姻的命运。
当初她目睹了嘉卉与长宁兄长被太子拆散,如今轮到了自己。
世间女子命运向来凉薄无奈,无论是何种身份,最终都避免不了被支配被掌控的下场。
赵云音不甘地叹了口气,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时新,你出来吧。”
赵云音突然开口,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猛然出现在她眼前。
“过几日我便要远嫁去北境之国了,你放心,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充裕的薪酬,你拿着它们可以走了,过你自己人生吧。”
赵云音面对着时新,说得语气轻松。她也是发自内心希望眼前的少年能拥有一个光亮的人生,不再躲藏在黑暗里,不用为别人而活。
时新神情微沉,手指不自觉地轻颤了下。
“那郡主以后还会回来吗?”
时新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古出塞联姻的郡主,一去便是一辈子,又何谈回来。
赵云音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不来了,可能这几天便是咱们能见面的最后日子了。”
时新的心重重地下沉,就像浮沉在水上抱着的最后一块木头被自己抓丢了,自己缓缓地坠入深水底。
他真的自由了吗?
为什么他却反而觉得更加沉重了呢?
住在他身体里的那只振翅翩飞了许久的蝴蝶,是不是也要随着她的离去而消逝了呢。
他这一生所求所得极少,但如今,他只希望每天都能看见她。
终于,他抬步主动靠近赵云音,然后用尽此生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拥住她。
他平生拿刀杀人干脆利落,心无波澜,可这轻轻的拥抱却使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就像在拥抱一个易碎的美梦。
赵云音还没从时新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回过神来,便又听见他从头顶传来低沉的话语。
“我陪你去北境可好?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以后到底该怎样过,如果一定有一样想做的事的话,那大概就还是待在你身边吧。”
这是赵云音第一次听到时新用这般轻柔又带着真实情绪的语气对着她说话。
他说她要陪她去北境,他要在她身边。这句话的重量让她心神震动,她感觉到心中的某处角落,在她未曾发觉的时候,已然出现裂纹,里面仿佛是春光,是柔水,是星火在点点渗透出来。
迟迟得不到赵云音的回应,时新的怀抱在逐渐收紧力度,又悄然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将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意换了种方式说了出来,可好像也是只能这样了。
赵云音看着他面上落寞的表情,不经意撇嘴了偷笑了下。
“北境很远的,去了可能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你不后悔?”
时新抬眼盯着她,眼中有鲜有的光芒透出。
“如果不陪你去才会后悔。”
说完,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仿佛此刻未来北境的日子就在眼前,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