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山陵崩(十)
“因为压在我族身上的诅咒终于到头了。”太明皇帝说道, “当年诸神之战,胜者为圣,败者为魔, 被斩杀的大能尸骸永堕渡海, 身死道消,怨气不散, 这才在无渡海底催生出了数真魔。而群魔之首,就是……”
永宁侯只看陛下嘴唇动了,可最后那个词脱离了说话人的喉舌后, 就好像被虚空吞了, 连个气音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太明皇帝顿了顿, 笑道:“果然,你我皆凡人,我说不出那个名字。”
“这个‘群魔之首’以魔物为食, 甫一出世, 星辰就大乱, 圣人们联手未能将他绞杀,最后是我周氏先祖舍身成就十方封魔印, 将那大魔打散在无渡海底。从那之后, 渡海底不受仙门监控,非周氏血脉不得入。玄隐山背叛我们,高宗皇帝冒险穿过返魂涡, 下了渡海,最初是想在那里养一支私兵,结果意外地发现,渡海底散落的魔种还活着,不成气候, 但……隐含着当年那大魔的气息,高宗皇帝那老疯子,做了件将周氏百代拖进噩梦的事——他使亲信修士剔了自己的灵骨。”
老疯子说别人是老疯子……
永宁侯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高宗是端睿大长公主同胞兄弟之子,所以他也是先天灵骨?”
“不错,他们那一支人的血脉似乎是返了祖,高宗亲眼见了姑姑的路,不肯再入玄隐,盛年时剔灵骨,自此百病缠身,两年后撒手人寰,在无渡海底留下了个白骨祭坛。”太明皇帝说道,“魔种就像这天地抛弃的废料,是魔物的残尸,不能同万物一样享灵气滋养,除了伏魔族灵骨中灵气所化的骨髓……你说天道给万物留线,是不是很玄妙?”
四季如春的暖阁里,永宁侯的老寒腿在太明皇帝的话音里隐隐作痛。
“灵骨非开窍圆满不可得,抽取修士的灵骨必被玄隐所觉,幸好我族有先天灵骨。那些灵骨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就与肉/身分开,落到无渡海底,不停地吸附灵气,凝成灵髓,滋养魔种。群魔不断从魔种中复苏,再被吞入虚空,化成那位群魔之首的养料。拖南矿的福,仁宗以来,渡海底魔息一日千里。”
永宁侯听了他这措辞,只觉寒气从肝胆里往上涌:“陛下,当年南阖北犯,当真是因为澜沧掌门走火入魔吗?”
“当真,”太明皇帝说道,“阖贪得厌,私引镀月金下凡,以至于灵山亏空,损百姓天时。要不是澜沧掌门走火入魔,比起悍然打破五大宗门格局,出不义之师以至道心破碎、天下共讨……他们当年其实可以悬崖勒马,高价从别国周转灵石,慢慢休养生息。那么,澜沧掌门那样的蝉蜕大宗师,道心本该坚固如铁,又是因何走火入魔呢?”
“因为那年嘉德长公主没了。嘉德长公主是仁宗那一代的祭品,体弱多病,终身未嫁,直幽居深宫。但有秘闻,说她并非因病过世,而是因难产而死——仁宗长子就是那时出生的,兄妹相/奸之子,下代的先天灵骨。”
这都什事……永宁侯被自己脖子上狂跳的脉搏震得耳鸣。
“十方封魔印镇压下,魔物是离不开渡海的。只有新祭品沉入,群魔狂欢时,封魔印才会松动……呵,可能是祖宗被不肖子孙气坏了吧。仁宗将自己长子的灵骨沉入无渡海时,趁封印松动,从里面带出了颗心魔种,种在了澜沧山。”太明皇帝叹道,“疯的不是澜沧掌门,是仁宗啊。”
永宁侯呆坐良久,感觉周家黑泥倒出来能把大运河堵半年,这衬托,眼前这位都开明理智了起来:“……臣快不认得‘仁’字了。”
太明皇帝静静地说道:“那是人为蓄意的。”
“什?”
“我出生后不久,母妃便去了,安阳才两岁。宫里没娘的幼子般是交给皇后或是其他后妃照看,但我与安阳却几乎是兄长带大的。后来他出宫建府,郡王府就是我们家。否则安阳年少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出宫闲逛?”太明皇帝说道,“在宫里,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确实会比别人亲厚层,可也不像我们一样相依为命,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密都是上辈人有意培养的。”
“为什?”
“为的是把白骨祭台延续下去,周家不出像你样的妄人,宁可让死者白死,全家流亡,也要把这附骨之疽刮了。我们每个人,从父辈那里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就已经罪孽深重,再也离不开那个祭台了……千百年来,只有楹一人,以生受群魔吸髓之痛洞悉真相。就算渡海封着他的口,让他法将这秘密对外人道出,他也注定不会受这种摆布。你道贵妃后来的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太明皇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天降的魔星啊……可巧,就到他这里,百代白骨上,大魔终于将成。九年前,返魂涡海啸就是大魔睁眼酿成的,那次渡海群魔被他吞了半。近来玄隐山应该很紧张,因为星辰海端示劫……封魔印就要破了,正德,你说这岂不是天意么?”
“陛下,恕臣无礼,若真有天意……若苍天真有眼,早该降罪于周氏了。”
太明皇帝低低地笑了起来:“苍天有眼……”
渡海的山谷深处,祭台哆嗦了起来,上面那些白骨的骨节与牙齿随震动撞得“咯咯”作响。紧接着,诡异的笑声变成了呼啸,“嗡”下——山谷中凭空起了罡风。
那风似乎能一下穿透人双耳,奚平才刚收好灵骨,就直接被风卷上了天。
他本能地像那回从飞琼峰北坡坠崖样,拉响了骨琴,然而急促的琴声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却丝毫没有撼动布满铭文的山岩,他甚至对抗不了风。
暴虐的风狠狠地将他往山壁上砸去,与此同时,正对着他的山洞中露出了双猩红的眼,眼珠一尺见方,不怀好意地等着这口大风刮来的零嘴!
幸亏半仙身体强韧远胜凡人,奚平借着那风的推力,在半空中猛地转过身,抬手拔剑。只听“呛”声,他的剑撞在了硬物上。
那血红眼睛的主人是只巨大的人头四脚蛇,粗的身体上盖满鳞片,脖子上顶着颗足有四人饭桌那么大的人脑袋。
奚平的剑正好戳在了那“人”脸上,好像砍了块石头,顺着罡风的力道挥过去的剑刃与那魔物的脸擦出了火花。紧接着,凡铁完败,剑应声折断,奚平被弹到了旁边石壁上!
那魔物活动起来也如四脚蛇样迅疾无比,眨眼就从洞中扑了出来,利爪拦腰抓向奚平。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不管三七二十地切向山壁上的铭文。那铭文字上通顺的灵气被缠灵丝阻了瞬,承载铭文的山岩直接崩裂,洪水似的灵气喷出来,挡住了那魔物利爪,也让罡风一缓!
风一滞,奚平这被吹起来的“风筝”立刻顺着山岩滚了下去,石壁中,山洞里探出无数魔物,有人形、有影子、有形容起来得花一篇纸的怪物……
震动中,所有白骨缓缓转向他,开合的牙齿似乎在愤怒地说着什——知庶子,怎敢擅动这百代怨魂累出来的基业!
奚平只看了眼就移开视线,目光如铁石,心说:“关我什事?你们怨不着。”
他险象环生地避开串手和爪子,看准了块铭文稍显稀疏的巨石,滚到那里的时候把抓住石块止住下落,抬手将枚共此时印扣在了铭文罅隙中间。
奚平到陌生地方之前,会习惯性地在出发的地方预先盖枚灵印,用不用得上再说。
封魔印中,他自己灵气虽用不了,灵印却好像还行!
两印瞬间重合,奚平提着半截断剑,单手将自己荡了上去,就在这时,只枯枝似的爪子攥住了他的脚腕,要将他往下拉!
奚平低头一看,下面有数张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分而食之,不过几息的光景,“起风”的渡海底已经被血雾填满了。
魔物充满恶意的眼像是从噩梦底层浮上来的,看眼能灵台动摇。
奚平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那双眼,心里却想:这多年,三哥的灵骨就和这些东西在一起?
他牙关狠狠地往下咬,反手用断剑砍向自己的脚踝:“滚你你娘的,送你了!”
半仙的手劲干净利落地将踝骨割断,血肉与魔物一并掉了下去,伤处喷出的血被烈风卷了奚平一身,他裹着血雨穿过共此时印,横着滚回了转生木树林。
转生木树林好像被他的血肉惊动了,古木战栗了起来。
几头魔物在灵印消失之前紧追而至,奚平再力攥住断剑,剑脱手,他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眼前阵一阵发黑:“帮、帮个忙……”
转生木落下树藤,把捞起这血人,叫扑过来的魔物抓了个空。随即树藤将奚平往身后密林里扔,将他扔到了另一棵树藤怀里。
魔物们愤怒地咆哮声在整个转生木林中回荡,参天的古树在利爪下轰然倒塌。
奚平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专注过,而人专注到了定程度,居然真的能淡化疼痛。
他从小就觉得三哥和贵妃怪怪的,直百思不得其解,偷偷问过娘次,他娘的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他就不敢再问了。
此时,他似乎终于看那些至亲至疏的暗潮下藏着什,隐约地猜到了什,这会儿却不敢细想。
奚平记得三哥少年时总是出宫,却也不是贪玩……他做什都很容易倦,贪不动。只是借着探望外祖母的名义,在奚老夫人后院里坐整天,听那些听过了百遍的折子戏,喝泡得比水还淡的茶,比古稀之年的外祖母还年迈似的。
奚平想:难怪他宁可跟老夫人在花园里除一天草,也不肯回广韵宫。
难怪他才十五岁,不等成年就早早出宫建府,离开的时候只带了条狗。
奚平舔了下干涩的嘴唇,随手从芥子中掏了件里衣,勒住伤处,又在隐蔽的树丛中又盖了枚灵印备用。
他今天必须要带着三哥的灵骨离开这,死也得出去有机会再死,否则三哥以后跟奚家没法处了,他还怎么去老太太的花园里喝茶拔草?
要是老太太的花园都不能去了,他还能去哪呢?
奚平把手上的血在身上擦干净,探入芥子中抓住庄王的灵骨:“三哥,你说的那个铭文出口有几个?”
“只有个,”事已至此,庄王来不及骂他了,除了帮他尽快脱身,别的都是废话,“但位置不固定,连着返魂涡,和返魂涡的海水流动有关系,你只在里面待会儿还好,耽搁越久,出口移动越远。”
他话没说完,与奚平那边的联系再次中断。个一团影子似的魔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来,身上伸出头发似的魔气裹住了奚平,越挣越紧。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蛮力搅了上去,活活把裹在身上的“头发”搅出个洞,落地时再次盖下共此时印。
人穿过灵印,背后的转生木好像跟他心有灵犀,在他消失的瞬间就倾倒下来,将要追上去的魔物压在了下面。
奚平甩脱追杀他的魔物,从先前留下的灵印里钻了出去……却兜头撞上了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嘴角含笑,坐在一截倒下的转生木树干上,双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熟得不能再熟。
三哥?
奚平蓦地刹住,听话的转生木树藤猛地将他卷起来,往后一拉,戒备地退开了丈多远。
“唔?”那“庄王”微微有些诧异,“你这小鬼好敏锐,也是甲等以上的灵感吗?居然一照面就被你识破了。”
奚平心说他哥真人在这,早大耳刮子扇过来了,还能对他笑?做梦去吧。
与此同时,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方才山呼海啸追着他咬的魔物们都在不远处咆哮,似乎不敢贸然追过来,顿时更警惕了三分:“好说。”
那“庄王”面貌缓缓变化,脸颊肌肉微丰,骨骼的痕迹变弱,眉目距离拉开……五官略一调整,他就不像庄王了,带了些女相。奚平一晃神,时又从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上看出许多熟人的特征。
“我叫做心魔。”那“人”坦率地说道,弯起眼冲奚平一笑——笑眼跟他娘模一样,“不用怕,你太年轻了,风霜不曾见,五味不曾尝,灵感又敏锐,我倒怕你这样的人呢。”
“是哦,”奚平毫不迟疑,“那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话音没落,转生木猛地将他抛出了数丈之远,另一根树藤伸过来接住了他,就在他第二次跳树的时候,原本乖顺的转生木不知怎么发了疯,树藤陡然扭住奚平的脖颈,要将他绞在里面,奚平几乎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
下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惨叫,道黑影被心魔从转生木中抓了出来,直接吞了下去。
转生木树藤软塌塌地将少了只脚的奚平送到地面,不动了。
“那是‘寄生’,”心魔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渡海底,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确定你自己出得去?”
奚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摸索到自己脱臼的肩关节上,“喀”下推了上去。
“我与周楹是旧识,不信你问他,他的铭文都是我的。”
奚平一愣——这个心魔知道自己能联系三哥。
心魔笑了起来:“九年前,渡海动荡,还是我帮他带着自己的小朋友从此地逃离的……倒是他辜负了我,太让人伤心。”
奚平不用他提醒,早偷偷摸进芥子问了庄王。
庄王:“心魔满口鬼话,别信。”
心魔却适时地插嘴道:“阿楹,你在说我坏话。”
庄王闻言皱眉。
心魔笑道:“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跟二位谈笔交易而已……阿楹,你这小兄弟现在啊,灵气用不得,路都走不了,惨得不能再惨,身边还没有个忠心耿耿的纸朋友帮衬,你让他独自从群魔口中逃出生天吗?”
庄王灵骨在芥子里,只有奚平接触他的时候,才以奚平为介听见渡海的声音,什也看不,闻言惊:“你怎么了?”
奚平:“好着呢,砍几个碎嘴子小白脸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