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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 第38节

栅栏外的光透进来,令这里并不那么昏暗。

第一秋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的手、脚都已经布满蛇鳞。他将脸凑过去,用指腹摸索,果然,摸到微凉的、凌乱的细鳞。

自己变成了什么?

他不知道。外面有人抬着一具尸体经过,尸体上盖着白布。只有垂落在外的一只手,已经肿胀成了暗紫色。而手背上,细密的蛇鳞清晰可见。

第一秋睁大眼睛,看着内侍冷漠地将人抬走。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他哪个兄弟或者姐妹。

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嘶哑的叫声。声音很尖利,却听不清内容。随着这一声哭叫,整个囚室像是突然被惊醒,响起无数的哭嚎。

如同地狱。

第一秋沉默地坐在刑床上,双手死死握住黑色的锁链。他压制着自己狂乱的情绪。

禄公公于心不忍,第一秋年纪虽轻,但待人和善,一双手又灵巧无比。宫里许多人受过他的好处,自然也念着他的好处。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上前问:“监正需要什么,老奴为您捎来。”

第一秋茫然了片刻,最后说:“白色冰丝,红色珊瑚珠。”他低下头,看看自己布满鳞片,颤抖不止的手,许久说:“勾花的银针。”

若是平时,他大抵不用此物。但现在……不用怕是不行了。

禄公公只得道:“好。老奴这就派人为监正取来。”

他做事利索,东西也很快送到了。

第一秋坐在冰冷压抑的囚室里,用勾针编织着珠绳。

他双手肿胀颤抖,痛痒难耐,其上的蛇鳞细密坚硬,早不复往日灵活。他只能用勾针,缓慢而艰难地编织那些珠绳。

五百条珠绳,他答应了,便不想食言。

第35章 隔帘

皇宫,偏苑里。

黄壤用心培育双蛇果树,这树她梦外不曾培育过。如今梦里当然就要花费许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没来,便连李禄和白轻云也没再过来。黄壤等了几日,又派戴月过去探问。但戴月也没能见到第一秋——他并不在司天监。

这一天,戴月又一次扑了个空。

黄壤终于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门口的宫女见了,忙道:“十姑娘,宫闱重点,不可随意行走。您这是要去哪里?”

黄壤对宫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块银子过去,笑着道:“双蛇果苗将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劳烦带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无妨。

宫女收了银子,觉得她和气,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误不得。十姑娘请跟我来。”

黄壤跟随她,走在宫墙林立的小道上。间或有宫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她不知道这宫中的布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经行至何处。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亲自去问师问鱼了。她不想去见师问鱼,师问鱼为了专权,能将亲生骨肉一一从皇室除名。为了长生,他可以将亲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这么样的一个人,谁会愿意求见呢?

可黄壤必须要见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蝼蚁,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好歹梦外欠他几分恩义,怎能坐视不理?

黄壤加快脚步,着急前行。

而此时,圆融塔。

第一秋编好了五百条珠绳,小小的囚室里,烛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转碎散。他盯着这些珠绳,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经全部漆黑了,肿胀得像是要溃烂。他说:“禄公公。”

门外,守着蜡烛打瞌睡的禄公公猛然惊醒,说:“监正?”

第一秋说:“这身衣衫,勒着我了。”

“哦……哦。”禄公公忙道,“也是。监正近日浮肿得厉害,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脱下来,老奴给您找身宽松点的袍子。”

话是这么说,可第一秋这身官服哪里还脱得下来?

它紧绷在身上,如同另一层皮。

禄公公找了一件黑袍过来,没办法,只得寻剪刀帮他剪开。随着剪刀剪过衣料的声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肤也全部露出来。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肤,哪里还有半分人样?

蛇鳞弯弯绕绕,丑陋得触目惊心。

第一秋盯着遍布全身的细鳞,然后,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并不锋利。但是烛火落上去,它光点细碎。

禄公公埋头替他剪着衣袍,他突然说:“禄公公,这些珠绳,麻烦你帮我交给黄壤姑娘。”

“黄……”禄公公一时之间没有想起这个人,但很快转过神来,他说:“十姑娘?好好,监正放……”

一个“心”字还没出口,第一秋突然一个手刀,将他敲昏在地。禄公公倒地之时,仍握着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颤抖地着剪刀握在手里。

他手脚上皆有锁环相扣,这锁环繁复,以他如今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打开。可是现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与狂躁,在这一刻全部爆发。要出去,离开这里!

他握住那剪刀,颤抖着去开手腕上的锁环。锁环内里九重锁扣,需要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第一秋吃力地将剪刀一拆为二,然后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颤抖,身体痛得不知道哪里在痛。他感觉自己在溃烂。可他的手依旧在疯狂地磨刻。耳边如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离开这里。

一把如此繁复的钥匙,而他磨刻仅仅只用了半刻钟。

他呼吸狂乱,眼睛似乎已经视物不清。但那简陋的钥匙还是插进了锁孔里。他轻轻转动这半把剪刀,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想。

而手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听咔嗒一声响,锁环打开。第一秋呼吸渐渐急促,他用这半把钥匙,将剩余的枷锁一一打开。然后,他猛然冲了出去。

圆融塔一层,裘圣白正在写医案,查看今日的用药。忽然一个黑影自塔下一层冲上来。裘圣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顿时厉声喊:“来人,快来人!拦住他!”

第一秋听不见耳边的声音,血气涌上来,脑子里一片狂乱。他只知道向前跑,却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烂烂,一身皮肤发胀发紫,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蛇鳞。发冠早就因为怕他自伤而收走。他披散着头发,连外袍都没有披上。

他在宫道间赤足狂奔,如野兽,如鬼怪。偏偏不像一个人。

裘圣白带着人在身后追赶,可他一个医者,哪有这般力气?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厉声喊:“快抓住他,他毒发之际必须静养,否则血脉逆流,毒气攻心,必然癫狂大作,力竭而死!”

众人闻听,只得去追。可此时的第一秋力大无穷,侍卫也不敢伤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经全然失了方向,脑中失智,只在宫里乱绕。宫人追逐,他一个纵跃,已经跳出一道宫墙。

而墙下小道上,黄壤正由宫女带领,去往福公公的住处。

她走得急,冷不防墙上突然跳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向这里冲过来,一个收势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黄壤只觉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满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几年的武道,这一下子可够她受的。她揉着胸口,说:“什么东西——”

话到这里,她视线重新清明。

在那个人间四月,她看见冲撞自己的人同样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虽然脏污不堪,但若细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发,俯趴在地,并没有爬起来。打结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黄壤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没有走过去,身边的宫女扯住她的手,说:“姑娘快别看了,赶紧走吧!”

地上脱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动弹,他安静地俯趴着,直到宫人追上来,将他按住。他们用重枷重新锁住他的手,他没有挣扎,整张脸至始至终都隐匿在乱发之下。

黄壤跟着宫女经过他身边,他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宫女小声说:“真是吓死人了!”

“是很吓人。”黄壤视线低垂,经过他身边,看见他肿得变了形的手,连指甲都漆黑。那怎么可能是人的手啊。黄壤绣鞋踩过他手边的小道。宫道干净,衬得那只手脏污无比,其上蛇鳞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跟着宫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后动静远了,她才微微侧身。就在她身后,侍卫将那个人锁了,架起他的双臂,将他拖走。

他赤着脚,趾尖被宫砖磨破了,留下一路极细长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继续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当值。

黄壤进来时,他正闲坐喝茶。黄壤面带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哟,十姑娘怎么来了?”福公公搁下茶盏,连忙道:“可是双蛇果树育成了?”

黄壤浅笑道:“回公公,双蛇果树即将成形,黄家总算是不负陛下。但今有一事,依旧悬而未决,民女也只得求见监正或陛下。”

“求见陛下?”福公公显得十分意外,但仍笑着问:“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见驾呢?”

黄壤轻轻吸气,让自己的音色听上去并无异样。她说:“实不相瞒,就在一个月前,监正前往仙茶镇,曾当众提出,要迎娶我黄家女。可如今婚期将近,他人却不知所终。公公知道,对于女儿家而言,此乃终身大事。黄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见监正大人,要个说法。”

福公公面上难色一闪而过,黄壤当然看见了。她说:“公公有为难之处?”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监正这几日……只怕是不能来见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禀一声。”

黄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劳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师问鱼所命,本就是为了培育双蛇果树。中间出了岔子他已经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着树苗将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么乱子。

于是这便打算回禀师问鱼。

圆融塔。

福公公走进去时,里面已经一片混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福公公容色一肃。

裘圣白也是焦头烂额,他重新将第一秋拖进塔底的囚室里。第一秋没有反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形如死物。

福公公见他这样,更是为难,说:“唉,十姑娘方才还说想要见见监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双蛇果吗?见监正作什?”裘圣白指挥侍卫将第一秋重新锁好,又派人把禄公公抬出去。禄公公倒是无甚大碍,也不须医治,等待苏醒即可。

福公公说:“听说是为了与黄家女的亲事。如今看来,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禀一声了。”

二人正在说话,冷不丁面前人动了一动。裘圣白一凛,福公公更是吓得后退好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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