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浮涤幻境（六）

高山流水，曲折汤汤，有君一人，独坐端方。

讙兜望着幻境裂缝中的那一抹背影，满身戾气渐渐消弭于无形，这幻境可真是好啊，他想着。

“哟~来啦~快点儿帮忙想想办法，鲧那小子偷了息壤去治理洪水这事儿被上神发现啦！当初他因治理洪水颇有成效导致声望大涨，自此被尧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现在上神一怒之下将息壤夺回，洪水重新肆虐，尧帝立马趁机以治水不利为由要派我爹爹去诛杀他，这可怎么好？”

讙兜望着熟悉的，充满着少年意气的共工，神色清甜，他侧着脸，半垂眼睑，在一片绒绒日光中笑得温柔恬淡，并未接话。

他记得，这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好好见面了，后来，共工的父亲迫于君威杀了鲧，洪水泛滥民不聊生，凄惶无助的各类族群开始疯狂向上天涌去。

上神终于害怕了，和颜悦色将息壤送给了鲧的儿子禹，尧帝也摄于洪威凶猛，感到大势将去，不再乱局，禹治水一事本来顺利，无奈他一心想报杀父之仇。

此时共工父亲祝融因为终日操劳身死神灭，大禹只好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共工身上。

先是因共工水神的身份造谣洪水是由他而起，再借此名头号召众神一同攻打共工。

战斗之激烈将不周山彻底震塌，大禹及其部下感到害怕，于是统一口径说是共工发怒撞倒了不周山。

共工因天资聪颖又善于治水，很得北边一众百姓爱戴，之前有鲧当出头鸟才能一直平安无事，现在天赐良机，撞到先天神山不周山可是重罪，尧帝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尧帝立刻以此为由，下令将共工处死，大禹有了治水和尧帝的双重命令作保，立刻汇集众神将共工诛杀。

往事浩浩荡荡涌上心头，一幕幕在眼前定格播放，讙兜低声念叨着共工早已听不到的那些心里话。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还在认真为尧帝戍守南境，抵御凶兽，匆忙赶到不周山，却只看到了满地苍茫，地上四处都是你的身体发肤，可偏偏又找不到一块完整血肉来为你立一株坟冢，为我留一点念想……”

讙兜满目悲凉走向那个笑容天真，带着些稚气的小少年，嘴唇蠕动，“大共啊，兄弟我无能啊！”

“阿兜你怎么哭了？哎呀，实在不行咱们就想办法把鲧藏起来就是啦，你别哭呀……”

“傻瓜，我哪有哭，我就是见着你太高兴了，眼睛胀得生疼才这样的。”

讙兜认真望着少年时的共工，他样子生得极好，单看那萧萧细竹眉，莹莹山泉眼，并不觉得特别惊艳，可组合在一起之后，竟异常的俊朗貌美。

共工自小便与其他族人不同，天生能唤水使水，凡是他在的地方总是树木繁茂，粮食丰盈，民众百姓自然对他爱戴不已，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人哪里知道世事险恶呢？

当时他们因为舜讨好尧帝而以举荐不利的小小由头一起被发配到了四境，镇守凶兽，保护百姓。

出发前第一次聚会，他竟然还傻乎乎地说什么一定要好好做事，这是尧帝在考验我们，只要认真按指令戍守四境就一定能再回中原。

我当时还以为你是说笑，后来才明白，你竟是个真正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只是，等彻底熟识了之后，关于尧帝一心只想你死之类的话，我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讙兜内心极喜又极悲，喜的是在这里能再见到记忆中那个明朗少年，悲的是他对这獾构编织的幻境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为了能再见一见共工，他纵容獾构一族为祸四方，只要每月进贡一只供他做梦，其余全都不管。

这一来，酿成大错，民不聊生，怨声鼎沸，禹趁机派众神先是大肆绞杀獾构，后又围攻自己于南海。

没了梦里的那个赤诚少年，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此想想，万念俱灰，干脆自投于南海了却此生。

可不想，天不遂人愿，投海后竟又被三苗救起，他问我，天神不仁，人神不公，何不自立为王，拨乱反正？拨正天下不平事，威逼头顶千尺云。你看如何？

昔日好友分崩离析，尸骸无存，再成熟懂事的少年终究也只是少年，讙兜原本狭长上翘，微带些桃色浅粉的双眼，此刻被熊熊怒火烧得浑圆通红，汹涌海水在身后咆哮，腥咸海风将他漆黑长发吹得纷乱癫狂。

复仇的浓墨把他整个侵染成了凶魔，反叛的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越战越勇，杀到后来，甚至渐渐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杀，当初拼尽性命也要保护的民众此刻纷纷湮没在自己身后的连绵战火当中。

接下来的故事，熟悉又可笑，因他战风赫赫，战绩斐然，军中声望大涨，三苗害怕失去统领之位便派人前来暗杀。

那是一个漆黑阒寂的夜晚，似乎从古至今，这样的事情总爱发生在深夜。

当时的他，刚刚酣战完，洗漱落座，望着镜子里那个冷面冷眼，胡子头发张连在一起的男子，神情有些茫然，忽有破风声响起，条件反射向后躲去，正中敌方下怀，那边的杀手等待已久。

染毒剑刃寒光一闪，讙兜心口突然蓝光大炽，将四周黑暗全部点亮，一片刺目炫光中，所有暗杀者纷纷身死神灭，等亮光渐渐变浅，从虚无中走来一俊美少年，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沧桑。

“阿兜，我走之前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现在见到的，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缕魂魄了，这次护了你，可就再没有谁能护你第二次了，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粼粼蓝光衬得少年皮肤更加白皙通透，连顺滑面颊下的淡红血丝都清晰可见，那娟娟细流最终汇集到鼻下颏上的艳丽红唇里，妖冶非常。

“阿兜，我终于要走了，临行前只有一事相托，我走了之后，北境那边的人民就拜托你多加照看了，那边本就终日下着大雪，寒冷非常，一旦再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怕就要面临灭族之难了，本就是我在位之时没有做好，现在还要麻烦你来帮忙，还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傻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水蓝色清光散去，四周重归黑暗，讙兜随意变出个身子丢在地上造成自己死了的假象，起身回了北境，从此，自己在南境北境一年一轮换，保护两地不受邪魔侵扰。

百姓爱戴，纷纷成立组织要拥他当王，一向好脾气的他问清楚了始作俑者后立即以雷霆手段当众诛杀，血流满地。

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动歪心思，如此过去千百年，不少民众偷偷摸摸建了神祠供奉，他也懒得去理会，直到最近，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敢为了自己的一念私欲妄图颠覆世界，重新来过？

哼，我倒要看看，你想用什么方法，踏着无数人的血泪，啮噬千百代的奉献守护，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