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宁和
蒲小时一直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 城市里会有成群的飞鸟盘旋来去, 像忽隐忽现的云。
那时候网络并不发达,打长途电话一分钟一块钱, 想看喜欢的节目得掐着点蹲在电视机前一直一直等。
她在升旗时站在『操』场仰着头看, 就能瞧见大片的飞鸟蹁跹飞远,自由到不受任何牵绊。
后来燕子和大雁都消失了, 城市里成群盘旋的鸟只剩下叔叔伯伯们养的鸽子。
又过了几年, 鸽子也不让养了,说是禽流感爆发, 风险太大。
琼城也变得空空『荡』『荡』,好几年天空都阴灰『色』一片, 蒙在高空像不透风的鼓皮。
高山四处传来警车的尖利鸣笛声, 手电筒狭长的光扫『射』交叠,穿过细密的灌木丛林巡查更多的鸟网。
秦教授打完森林公安的电话还不放心, 又给自己手下的实习生和鸟类研究的朋友们打电话, 拜托他们都过来救鸟。
十几个人完全不够,这里地形复杂又碰到深夜, 一不留神就可能摔到险谷里。
蒲小时缓了好久才从心律失常的恐惧感里挣扎出来,按亮手电筒去找朋友们的去向。
敖珀刚才在她手边放了一瓶能量饮料和登山杖, 此刻已经在扶着梯子和权哲一起剪网。
微弱鸟鸣声此起彼伏, 像是附近还有能够被解救的鸟。
天气燥热,山里蚊虫飞蛾都向着光冲过来,还有些懵懂的小鸟也试图往这边飞。
七八辆吉普车开进深山里, 其中两三辆走错了方向,刚好碰见逃窜的鸟贩子。
“什么人?!站住!!”
“在那边——别放他们跑了!!”
黄昏是捕鸟最方便的时候,蒲小时他们赶过来时鸟网正在收网之际,鸟贩子就蛰伏在这附近,完全没想到摇钱树今天会被一帮学生弄倒。
他们本来拿了自制的□□土枪想震慑警告几句,盖不住秦教授报警速度太快,分分钟叫了一大批人过来。
——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四个进出口都是过来救鸟的官方民间人士,几辆小破卡车大晚上的在这就已足够可疑,更何况车上还装了好些鸟笼子。
几辆车别住道路一堵,四五个鸟贩子慌不择路就往深山老林里面跑,刚巧就撞上从天而降的梯子,几个人被砸到地上连着打滚哭着喊娘。
“嘶——他妈的——”
“痛痛痛!!”
敖珀抱着废网转身就走,权哲『摸』了『摸』后脑勺,担心道:“好像砸着人了?山下面听着有人啊。”
“该。”
解救效率还算快,不一会儿林间空地都快要被鸟尸铺满。
细网漫天漫地铺张挂开,再剪下来时薅的满地都是碎叶子树杈。
赶来的几个教授给他们换了防护服和手套,叮嘱千万小心,别被划破受伤。
团子一样的小山雀,尾翎修长的野雉鸡,被解救出来时都如破布般蜷着双爪一动不动。
男人女人们戴着手套将它们码列放好,先是解下来一只便放一只,后来安排一个人专门清点排布鸟尸。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只能一批批清点拍照,然后把这批鸟装笼带去指定地方焚化处理。
人们互相不算认识,气氛僵滞沉默,一直有人在轻声叹息。
五个鸟贩子陆续被缉拿抓捕,铐了手铐摁在警车引擎后盖审讯。
“还——还有两个地方!”
“我保证!就后山和参丘那里,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蒲小时怀里还抱着一只濒死的猫头鹰,突然转身道:“他们说谎。”
鸟贩子和警察都愣了下,没想到还有其他人掺和这件事。
警察反应更快,压着手铐厉声道:“到底有几个地方?!”
“三……四,就四个地方放了网子!!”
蒲小时盯着为首人的眼睛,抱着猫头鹰,目光冷的像匕首。
没等警察说话,贩鸟头子冷汗顺着脖子往领口淌,白着脸『色』道:“小祖宗啊,这种时间你掺和什么,嘶——”
旁边被压着的另一个鸟贩子发着抖开了口:“虎哥,其实……其实我们兄弟几个,还弄了个网。”
“『操』!你麻痹啊!!!”
秦教授折腾出一头汗,招呼孩子们回车里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你们明天还要上学,今天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家,这些鸟儿……我和你们蒋阿姨张阿姨会处理好。”
几个鸟类学教授安抚『性』拍了拍他们的肩,眼眶也红着。
秦仿还在看施工现场般的一地狼藉,一句话梗着说不出口,没法答应。
“还有四个地方……”
“一只鸟就可以吃掉那么多虫子……他们居然……”少年呼吸急促道:“还有一两个月就要蝗灾了,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千刀万剐都不够。
路筠校服上都沾着污血和鸟羽,疲惫到顾不上其他,靠着窗叹气道:“这些鸟卡在网眼里都变成这样了,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开水烫一遍涮掉『毛』,然后用冷冻箱送到各省做野味。”秦教授并不瞒着他们:“死鸟一个价,活鸟一个价,品种越稀少卖的越贵。”
他们看到黑『色』产业链的一个小角落。
权哲低头沮丧了很久,吸吸鼻子想说句什么,伸手『摸』到一根纯白的鸟羽。
他完全不记得这枚羽『毛』来自哪一只鸟。
也没有想过自己接触几十只几百只野生鸟类的情景会狼狈成这样。
大男生握着羽『毛』眼眶红了半天,忽然就呜呜哭起来。
“怎么这么多鸟……那些人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别哭别哭,”秦仿紧张到拍他的背:“亡羊补牢,哎大权,女生还在呢。”
权哲哭得眼泪鼻涕『乱』流,语无伦次道:“全都死了,还有人要吃,这么小的鸟一点点牙签肉都没有,贪不贪啊……”
路筠抽纸巾给他擦脸,擦了两下也忍不住跟着哭。
秦教授没同时照顾过这么多高中生,手忙脚『乱』道:“咱们要往好处想,端掉一个大窝点就等于救了更多鸟,而且现在工厂也在恢复运营了,事情都在变好,一切都在变好,没事啊没事,你们别害怕。”
混『乱』里,蒲小时坐在敖珀的身边,手脚冰凉,又不敢去找谁要一个抱抱。
她仰头看向他,后者从窗外收回眼神,摘下手套『摸』了『摸』她的额头。
然后俯身抱了过去。
“小时,”他压低声音道:“我今晚离开这里,这几天……你千万注意安全,放学就直接回家,不要去别的地方。”
蒲小时没预料到敖珀会当着其他人的面抱住自己,有点慌『乱』地应了,下意识又问他:“你要去哪啊。”
“找水德星君复命,那位大人是我的上司。”敖珀温和道:“你今天做得很好,别的事……暂时都放一放。”
“小时,你也很累了,睡一会儿吧。”
他掌心抚上她的眉心,她在他的怀里昏沉睡去,在疲惫到极点落入川流河海深处。
自此四肢百骸解除紧绷,心海深处亦是无尽的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