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信徒

她一瞬看见八仙城火光洞开。

像十几束星芒骤然炸开, 狂风径直自城中央向八方炸开，震得满城都树叶娑娑门窗轰响。

蒲小时往结界深处退一步，按弦起势环顾身周，手腕一沉用力三分。

她看不见邪祟妖魔的形貌, 却看得见无数白骨污血的幻象, 似旋风般围着这栋居民楼不住聚拢清晰。

婴儿惊哭声不绝不断, 蝗虫甚至如虫云一般向这个小区冲来。

——他们为什来找我？！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没有功夫思考更多，五指一扬一抬放铮铮琴音犹如剑雨。

看破空花尘, 放轻昨梦浮名。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有厉鬼尖啸一声，狰狞妖鬼周旋往复, 用灼烫怨念想要烧穿结界的缝隙。

龙族鳞纹如电光般一闪而过, 竟直接将内圈的黑影强逐出界, 数百身影在霹雳声里灰飞烟灭。

蒲小时强定心神继续抚弦, 孤玉谱逆着翻数十页换作《玲珑四犯》，幻华铃亦随着琴音从她袖中游曳而出。

她呼吸一紧, 不知道铃铛此刻要做什，只听着凄厉风声头皮发麻。

琴声一刻不停，游鱼般的铃铛悬在她的头顶摇尾, 却始终没有发出声响。

座玲珑塔自东南西北拔地而起，银线金弦丝丝缕缕穿风而来, 如同织布木梭一般悬系在鱼鳞镂空处, 竟将这栋楼变作囚妖之阵！

“麻烦了，”权哲撕开胶带道：“蒲小时是得罪谁吗……上门寻仇的居然有这多……”

路筠在黑暗里连窗外的虫云都看不太清楚，紧张道：“你看见什？”

“什都有, ”权哲头疼道：“不应该啊，她就是一高中生，青铜鼎也早就搁城隍庙里，这还能盯着她身上什……”

路筠飞快地跟群里确认信息，听着台风般的动静拉紧窗帘道：“咱们现在干什？”

“守着小时，”权哲接杯水，蹲坐在床边：“她等会只要情况不对，我们扇巴掌都要把她叫醒，大不这屋子被蝗虫毁，比她灵识被扣来得安全。”

正在此刻，门铃响几声。

路筠一脸见鬼的表情：“凌晨两点怎么会有人过来？！”

“谁啊——”

“小时在吗？”门外传来询问：“我是陶安陆，吴歌和他爸妈把我们送过来的，有事找你们。”

权哲快步过去确认了两声，开门道：“你们这个时候过来？！家里窗户封吗？”

“走的时候没听预报说有台风，好在全都封严实，”陶安陆关门时还记着把纱窗门也锁死，一脸不好意思道：“没想到你们两在陪着她……打扰了。”

吴歌爸妈进门时神『色』就很拘谨，手里还提着成箱牛『奶』和核桃粉。

路筠瞧出来情况不对，关好门示意权哲回去守蒲小时，独自给他们倒水。

“现在大伙儿都是白天休息晚上抗灾，我看群里你们也没有睡才过来，如果有打扰的话……真的很抱歉。”

吴妈妈说话很小心，不敢到处看。

“小时不在家吗？”

“她暂时不方便出来，有什事我可以帮忙转述。”路筠冷静道：“礼物就不用了，有什您几位直接说吧。”

陶安陆和吴家三人对视一眼，斟酌语气道：“我们总觉得……小时她知道什。”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一句，我们如果能帮得上忙，她尽管开口。”

路筠先前满脑子都是数据表资源分布图，这会儿坐几秒才想起来，蒲小时上学期帮过这两家人。

吴歌家里出火灾被她梦到，再三坚持才把人救下来，全程有惊无险。

陶安陆则是上课时风疹发作，先前一直擦什『药』都不好，后来也被她想法子治好。

路筠想到这里时脑子里有什豁然一响，像是终于后知后觉过来。

他们资源准备周全，几个同学联合开制造厂的消息估计也早就不胫而走，有些事根本瞒不住。

一般情况下消息灵通的人，能找到渠道大量屯粮屯饮用水都不错，生化防护服家里根本不会备着几件。

大常和秦仿他们几个牵头组织八校联盟，不光及时给出避灾方案居然还能组织物资分发，这已经不是一般能力的人能做到了。

路筠大常几个都和蒲小时玩得要好，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脑子再愚钝都能猜到。

“阿姨，叔叔，你们是家里物资不够吗。”路筠低声道：“我知道现在采购渠道很，附近几个城市全都在抢……”

吴歌欲言止，吴妈妈长叹一声，握着儿子的手腕眼眶发红。

“我们家住湖边公园旁，那边虫子已经密密麻麻地没法出门了。”

他们开车时完全是碾着一路的虫尸往外开，咔砰作响听得人不寒而栗。

“水管里的水流出来全都是黄褐『色』，烧开都不敢喝，家里几个房间轮着烧艾条驱虫，窗户旁边密密麻麻全都是。”

路筠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朋友家的客厅里，在一片黑暗里听到另一帮朋友的困境。

她为难道：“饮用水和驱虫剂得去指定地方排队领，我们这里没有啊。”

“不不不，这方面我们还撑得下去，”吴爸爸忙不迭道：“老秦老权他们开以工换资，好多家长都过去出钱出力，至少咱们校区的供给都问题不大。”

早在虫灾爆发的好几天前，各处能买防护用具和杀虫剂的商店都被抢空，翻好几倍价格都未必能找到货源。

正是因为这样，去工厂上班四小时就能换物资这件事反而不可思议。

——居然有学生家里是做这门生意的？！这不跟掘金矿一样？？

——什？？居然不掏钱就可以拿到纯净水和储备粮？？

八校联盟里的家长大部分跟着官方救灾队去杀虫铺网，另一部分则排满了24小时上工的预约表，还有好些校区以外的人也登陆平台登记信息，想方设法要谋一条活路。

水源粮源将断未断，虫咬虫毒的『药』也储备不齐，庄稼即将丰收的突然来这一遭，没有多人能抗住打击。

吴爸爸『露』出小心翼翼的眼神，有些冒犯又有些急切地问道：“小时她……知不知道，这些事要到什时候才能结束？”

路筠当即了然。

他们果然还是猜到了。

哪怕秦仿大常他们守口如瓶，其他人在震惊之余还是会找到蛛丝马迹。

她只知道权哲和小时睡着以后能去另一个世界，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会看到什，知道什秘密，她全都无从碰触。

路筠控制着自己不要看卧室的方向，苦笑一声道：“您没有去领八校联盟发的物资，可能也不知道，赈灾包里……都会送两三袋菜籽。”

哪怕是准备齐全的路家，现在家里客厅卧室全都种着菜，好几重窗帘拉满再开补光灯，跟持久战基地没什区别。

吴歌听到这里猛地抬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它们不是吃完就走吗？！”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路筠叹气道：“问题在于，蝗虫是边吃边生，而且产卵量极大，等咱们这边的飞走，西南那边孵化的生出来了，数量搞不好还要翻好几倍，秋季粮食全都丰收了，一旦处理不好……就全都成它们的粮仓。”

昏暗里，两个中年人颤抖着说不出话，像是没办法从噩梦里醒过来。

陶安陆正欲开口，卧室那边传来权哲的声音：“路筠，你过来帮忙！”

“来了！”

“那我们先回去——”

“你们别走，”路筠快速道：“台风已经起来了，而且虫云都在往我们这个方向聚拢，你们先在客厅呆着，别的地方一概不要去！”

她两三下跑回蒲小时卧室，发现权哲在拿着勺子给昏睡的蒲小时喂水。

“你看看家里有没有红牛一类的能量饮料，”权哲着急道：“她现在四肢冰凉还在抽抽，估计是体力快跟不上。”

“我马上去！”

蒲小时从未觉得界会危险到这地步。

她睁开眼时能看见许多景象，就好像玲珑四犯阵变作尘百态的万花筒，所有痛苦执念全都浮现有声。

银锦鲤绕着她飘飞游曳早已有一个多时辰，然而妖鬼数量密集到耗都能耗干她的全部心神。

——它们为什铁心的要杀我？

蒲小时有所顾虑，弹琴弹到手腕都快抬不起来的时候，突然脑子里有什一划而过。

难道，它们冲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什东西？

它们想毁掉这把琴，这个龙血手串，还是那个红发绳？

远处炮鸣再三，几乎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城中和城北，没有谁还有闲暇顾及这边的『骚』动。

土地公公几乎把所有灵力都输送给她，弦阵宝塔都快撑不下这样多的负担，一切都即将绷到极限。

不行……绝对不可以。

蒲小时完全豁出去，再度喝令道：“孤玉，翻到《大江西上曲》。”

古谱书页急速翻转，琴声一转锁势变得开阔明朗，竟好似江海倾翻如盖！

刹那间四座居民楼的高压水管如长剑破竹一般同时爆裂，水流激『射』而上直击虫云，将上万只蝗虫扫『射』击落！！

蒲小时冷到发抖的身体不知道为什在逐渐回暖，她咬咬牙沉心再弹，楼上楼下水管跟着喷『射』鸣响，似『乱』竹穿云一般应和琴声炸裂散开！

路筠正用热『毛』巾捂着蒲小时的手腕，被窗外爆破般的声响吓一大跳，客厅几人也全都快蹿到沙发上，没人敢出门看看到底怎么。

“下雨了？”

“不是下雨，是水管炸了。”权哲观察着水流落下的趋势，喃喃道：“快要天亮……不知道南边怎么样。”

路筠看向他，捂紧蒲小时的双手道：“你知道这些事什时候才会结束吗？”

“不好说，”权哲又给蒲小时喂一勺红牛，『揉』着眉心道：“今年怕是不能开学了。”

言语之间，六七只蝗虫被高压水流喷『射』到他们窗前，噼噼啪啪好像二踢脚一般炸成烂泥。

蒲小时猛吸一口气坐起来，声音都嘶嘶作响：“有吃的吗？我要饿坏了。”

“有，我去给你做——”

“你这快就醒？！”权哲懵道：“外头什情况，他们来捞咱们吗？”

蒲小时翻滚下床，走路都不太稳当。

“基本都赶走了，”她哑着嗓子道：“我炸水管赶走大半，城隍爷那边派人过来帮忙收尾，叫我醒醒休息会儿。”

路筠刚一进厨房，吴家爸妈忙不迭赶过来。

“饿了吧，我们来做饭，你们休息就好。”

“这……”路筠不清楚该怎么办，一扭头听见蒲小时开冰箱门。

“叔叔阿姨，你们做十人份的，我一个人能吃碗。”

此刻的情况实在魔幻。

方窗户都挂着虫尸水帘，楼上楼下惊叫不止，客厅里两个姑娘睡衣批了个外套在啃干脆面。

天光渐亮，是一夜鏖战将息。

权哲再三确认蒲小时只是快饿傻以后才倒下睡觉，跑去城南确认一遍情况又折返回来。

“查清楚，”他一抹口水从凉席上坐起来：“昨晚结界没有毁，但是有分批放妖算是瓮中捉鳖，春申君让我带话说梼杌出没，咱们得跟群里说，所有小孩老人晚上一律不得外出，很容易死于意外事故。”

高压水管炸裂误打误撞驱散蝗虫，看起来也不过是意外事故。

蒲小时接过吴阿姨端来的番茄鸡蛋面飞快地说声谢谢，放权哲站在一边闷头就吃，饿到没法回答任何问题。

吴歌小心翼翼给她递纸：“慢点，别呛着。”

他们没想到蒲小时就在屋子里睡觉，而且出来以后状态有这憔悴。

蒲小时先前随敖珀夜游以后，醒来都饿得能连吃两碗饭，这两天更是消耗到透支状态。

吴阿姨着急忙慌做碗菜一盆汤，她吃到中间去上趟厕所回来继续吃，进食快到像是不用嚼。

吴家三人本来不信鬼神，被蒲小时救一命以后反而敬畏心爆棚，这会儿看她吃的东西这多，甚至在心里揣测她到底是不是人。

等第四碗饭下肚，蒲小时才长吁一口气，『揉』『揉』肚子靠着路筠做好。

“天亮，外面安全了，”她看向陶安陆和吴家三人，声音轻缓：“我知道你们来是想要问什。”

路筠惊慌，完全猜不到蒲小时接下来要说什。

“你们怕未来灾病横行，熬不过这道，”蒲小时抿了口水，坐直道：“如果想求个心安，可以去拜一拜龙王。”

“——龙王？！”

“嗯，龙王庙。”蒲小时抬眸时，双眸清澈锐利，早已不是上学期时内敛状态：“上香三株磕头三响，心诚则灵。”

“原来您信的是龙王……”吴妈妈再开口时甚至用上敬语，忙不迭起身道：“真是谢谢照顾，我们今天就去，一定去。”

娇小女生坐在沙发正中间，任由阳光倾洒满身。

“是啊，”她笑起来：“我是他的信徒。”

陶安陆告别时也反复致谢，有些犹豫的问了一句。

“那这件事……可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随意。”

当天中午，西南龙王庙人满为患，香火盛如高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