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191章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
重建商江堰的计划在工匠出炉图纸后, 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大量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了换取一日口粮,加入了修堰的行列。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官粮在迅速见底, 附近的商家见状坐地起价, 受灾四州的斗米已经翻了四十倍不止, 而从更远的地方调粮过来,时间上则又来不及。
许攸整日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好消息是,他的求援信发出后, 近来已陆陆续续收到各州知府的回信,坏消息是, 辖下各个知府都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要?钱没有,要?粮没有, 回信不过是一封封写完陈词滥调的废纸。
“这些目光短浅之人!”
这一日, 许攸大怒着打断了正在汇报洋州知府回信的小吏。
“三千两银子?他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许攸怒极,“修堰是惠及所有人的事,他们怎么就是不懂?!”
书房内几位小吏都不敢多言。
许攸从军中带来的幕僚神『色』凝重地开口了:“他们未必不懂……只是不服大人罢了。镇川节度使设立以来,掌握军权的都是商州李氏, 大人初来乍到, 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达成的事。”
“我等得?了,可是百姓等不了!这商江也等不了!”许攸怒声道, “雨季近在眼前, 商江一旦暴涨, 受灾的难道只会是之前的四州吗?他们要是不吃软的,我就只能来硬的了——我等不了了!”
“大人千万三思!”幕僚变了脸『色』,“如今能听我们号令的镇川军不到三成,大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中了那些歹人的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修堰的钱到底要?从哪儿拿?!”许攸火气上来,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咔嚓一声,似乎哪儿传来了木料断裂的声音。
“大人……”幕僚胆战心惊地看着廉价劣质的木桌,将砸坏了桌子又是一笔开销的话努力吞回肚里。
好在许攸没有继续发火,而是一脸颓败地瘫坐在木椅上。
堂堂节度使,宽阔的书房里却只有一桌数椅而已。要?不是节度府不能卖,许攸甚至想把这华而不实的节度府给换成银子修堰。
“大人!大人——这里还有一封襄州的回信!”小吏忽然看着一封信激动起来。
“这次是给了多少两银子?三千还是五千?”许攸讽刺道。
“给了五……五……”小吏结结巴巴道。
“五千?”
小吏从信纸上抬起眼来,脸上浮着激动的血『色』:“五十万!襄州说,愿意提供五十万两白银修堰,还有五百石米用于救助灾民!运粮运银的车队已经和信同时出发了,大约三日后抵达商州!”
“此话当真??!”许攸赠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神『色』激动,不待小吏答复就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信笺。
许攸把信通读到尾,确定小吏传达无误,襄州果然答应提供五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堰!他们送来的五百石米,虽然不多,但也可解口粮短缺的一时之急了。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许攸激动之余,担忧道:“襄州以一州之力,几乎救济了四州全部的灾民。他们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五十万两是怎么凑到的?”
书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水灾之后,四州对外孤立无援,消息流通缓慢,许攸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幕僚迟疑道:“属下在镇川军时,和襄州知府李主宗有过少许接触,此人有勇有谋,刚毅果决,但疏于庶务,想必此事又是襄州夫人所为吧。”
“李主宗真?是娶了个贤内助啊。”许攸感慨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襄州的资助再加上李恰之前留下的府库,添添补补应能支撑到商江堰重建结束了。”幕僚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放松留给苦力和工匠的时间。属下听闻,为了赶上大人给出的工期,苦力们都在日以继夜地工作,长此以往,恐怕民众会生出怨言。”
许攸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雨季说来就来,现在他们还能张嘴抱怨,等河道暴涨,商江再度决堤,他们就连抱怨的嘴也张不开了!”许攸说,“这些愚民不懂利害,所以才需要?我们在上头决策,等雨季到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幕僚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重建商江堰一事只能早不能迟,若还有人闹事,不必报我,严惩不贷!”
“……喏。”
……
寒『潮』的触角已经伸到河堤,衣着简陋的灾民为了每日能有一口饭吃而不得?不加入紧赶慢赶修堰的队列。
手拿软鞭的监工巡回在堰堤上的每个角落,动作稍一慢了,背上就会挨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开饭的时候,几个腰粗膀圆的军士搬出一大锅浑浊而寡淡的清粥,排队领取食物的长龙望不见头。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排在队伍里,麻木地望着前方揭开的锅盖和军士身后堆成山的野菜馍馍。
寒风不时穿过他褴褛的衣衫。
一周前,他还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曾一度悲观地想,自己定然是撑不过寒『潮』了。然而,不知是升温了还是身体习惯了,这几日他竟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身体日渐沉重,心灵却因为不必再忍饥受寒的痛苦而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粥棚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健壮的军士拿起大勺往他送出的土碗里舀了一勺清粥,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稀粥里的米粒可怜到屈指可数,他端着粥碗恳求道:“再给一勺吧,我还有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不行,每个人只有一碗粥!”军士凶神恶煞道,“你再堵在这里,这碗粥也别想要了!”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这就走,这就走……能不能把我的……”
一个冰冷的野菜馍馍砸进了男子手中的粥碗,溅出不少米汤。
男子一边走开,一边像是对待琼浆玉『液』那般,将手上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舔』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他想象中饿了许久后吃到食物的美味。
没有盐的味道,也没有米的香气,他吸入口中的,好像只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男子护着手里的土碗,来到不远处人群扎堆的难民营。
他找到一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漏风帐篷,弯腰坐了进去,将粥碗递给一脸期待的妻子。
他一岁多的儿子在妻子怀中,望着粥碗哭喊不停,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努力抓向粥碗。
“不哭了……爹爹给你带吃的回来了……”男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从寒风吹硬的面孔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妻子端起土碗刚要?送至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将土碗递了回来:“相公,你先吃吧。”
“我吃过了,你和孩子吃。”男子推开土碗道,“我不饿。”
说来也奇怪,他确实感觉不到饿了。就连食物放至眼前,他也感觉不到唾『液』大增,夜里睡觉时,也再没有那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恨不得?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嘴里的饥饿感。
男子一边因此疑『惑』,一边因此松了口气。
妻子见他态度坚决,拿起土碗里泡涨的馍馍撕成小块后,选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将土碗拿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儿子见状,越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没过一会,妻子将土碗拿开嘴边,像他先前做的一样,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走了唇边的水光,和他不同的是,妻子像是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
她将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粥碗递给哭喊不停的儿子,一边看着他大口吞咽,一边温柔道:“慢点喝,慢点喝……”
儿子喝完一碗泡着馍馍的稀粥后,仍不满足,哭闹不停。
妻子心疼地抱起还不懂事的孩子,耐心哄劝着,好不容易让精疲力尽的儿子睡了过去。
她刚想和相公说说话,抬头一看,相公靠在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睡得那么沉,连孩子哭闹都没有吵醒。
想必是他今日又遇到了不通人情的监工,一气不歇地做了很多活儿,这才能睡得这么沉。
妻子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心中只剩苦涩。
她小心而笨拙地在不吵醒孩子的前提下,脱下了自己仅有的外衣盖在丈夫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途中碰落了他冰冷的手,她还用自己的手,轻轻地焐了一会才放进了外衣下。
睡吧,睡吧。
她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困倦的眼皮也开始渐渐合拢。
睡过去之前,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好的。
睡过今日,再睡过明日,希望总会到来的。
一定……会来的。
……
侧柏叶在火盆中蜷缩发黑,草『药』的气味扩散在偏房中的每一角落。
沈珠曦跪在一个粗糙的蒲团上,闭着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虔诚地喃喃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怎么连灯也不点?”
从治所回府的李鹜在偏房找到沈珠曦,刚一进门,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李鹜以手掩鼻,嫌弃道:
“你烧的这是什么?”
沈珠曦睁眼朝他看来,双手仍然放于胸前。
“这是唐大夫送来的侧柏叶,有轻身益气,耐寒暑,去湿痹的功效。你前段时间下了不少次水,应该多熏熏才好。我派人送去治所的侧柏叶,你没有用吗?”
“我还以为是挂在门上的。”李鹜左右看了看,说,“天都要黑了,你怎么不点灯?”
“府中油灯也是一大支出,我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沈珠曦说完,又忙道,“你要?是看不清,我这就叫人点灯……”
“不用了。”
她扶着膝盖要?从地上起身,李鹜伸手拉了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他皱眉捏了捏她冷冰冰的双手,用双手将其包了起来。
“省灯油就算了,你连炭火也省?”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烧着么……”
“侧柏叶也叫炭火?”李鹜反问。
“我身体好着呢——”沈珠曦忙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去年饥荒逃难的路上,我也没有生病,你不用担……”
“我不担心,”李鹜打断了她的话,拿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碰了碰,“我只是心疼。”
这是一个没有旖旎之『色』的亲吻。
李鹜心中只有对一个善良崇高灵魂的敬重,亲眼见证一颗原石如何璀璨的感慨,还有便是,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的骄傲。
“不点灯不烧炭就算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李鹜说,“我听府里下人说,你已在偏房跪了大半日了。”
沈珠曦之前不觉跪了这么久,李鹜一提醒,她才感觉到双膝传来的疼痛和麻痹。
“手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左右闲着无事,我就想为洪灾里丧生的人们做点什么。”她的笑容黯淡下来,轻声道,“虽然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但我把?佛经道德经都背几遍,总会有点用……吧?”
她忽然迟疑,『露』出懊悔神『色』。
“你又不信这些东西,听我说这些,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好笑?”
“……不好笑。”李鹜握紧了她的双手。
这双手虽然还很嫩滑,但比起她从书橱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时候,已经粗糙了太多。
他说要让她过好日子,实际总是在叫她吃苦。
从以前,到现在。
“佛祖和玉皇大帝听见了,也一定会被你的诚心感动。”
李鹜松开她的手,撩开袍子,在沈珠曦跪过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沈珠曦惊讶道。
“跟上面递一句话。”李鹜说。
他向着门外黯淡的残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不管是玉皇大帝还是菩提老祖,赶紧按他女人说的做,要?是敢叫他女人失望,就别怪他先礼后兵——
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