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念之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荐自然需要给卫垣一个交代,他奔波多日未曾休息,眼底下一片乌青,方夫人心疼他,想让他稍作休整再去请罪。
方荐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没事。随后又饮下一杯浓茶,强撑起精神赶去了书房。
好在最后卫垣念在他尽职尽责,又及时止损的份上,只是停了他半年的俸禄,又罚了一百石粮食以充国库,便没再多加责难。
方家世代为官,家底殷实,最不缺的就是钱,只是方荐为人清廉低调,财不外露,悄无声息地便把卫垣罚的东西双倍给填上了,卫垣知道后甚是高兴,想着自己真是要少了,当初应该多罚点才是。
三天后,宫中给他送来了回信,说是长安城中并无异常,每次朝会傅正年都照常出席,朗月初找机会试探过,的确是本人没错。只是傅家倒是确有一人不在皇都,正是傅正年的长子——傅司重。
朗月初当即问了一卦,得知他如今所在的方位正是扬州一带,再结合之前江鹤衣衫上的血字,不难猜出二者之间的关联。
卫垣看后喜忧参半,喜的是未曾料到此事竟真与傅家有所关联,若是能借此将傅司重拿下,也算是抓住了傅正年重要的把柄,料他日后也不会再敢轻举妄动;而他所忧却也恰是如此,众所周知,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傅家,便如蹈水火,难上加难。
只是与此相比,当务之急肯定是找出另外半张地图的下落,他已经在扬州耽搁了太长时间,不能再跟他们继续耗下去,唯有想出一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众人皆是心事重重,这几日沈绪里里外外替方荐应付了不少乱子,也是没能好好歇上一下,身心俱疲。这天夜里月上中天,沈绪睡不着,披了件外褂,没有提灯,去后厨摸了瓶秋露白,径自走到了方府的水天别苑里独酌。
这水天别苑一直是方荐用来宴客的地方,中间有一座高耸的凉亭,大约能容纳下十几人,四周围着薄纱,两角上挂着红烛灯笼,远远望去,灯影幢幢的,幽静雅致,最适合赏景。
沈绪正要捡个位置好点的地方坐下,一抬眼,就见两个人影笼在纱幔下,身形交重,暧昧之声乍起。沈绪耳后一热,慌忙捂眼转身,躲到一旁的假山后,嘴里一个劲儿念着“非礼勿视”的清心咒,许久心绪才平复下来。
按往常他定是要找机会赶紧离开的,只是今日不知吹了哪门子邪风,偏偏他就有些挪不动脚了。只因刚才匆匆一瞥中的男子身影是如此眼熟,简直像极了他的妹夫李渭枫。沈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探头望去。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个女子的正脸,只要两个人稍一错身,他就能看个一清二楚。沈绪屏住呼吸,等着抓住机会一探究竟,那二人不知纠缠了多久,女子的双脚终于落了地。紧接着那名背对着沈绪的男人也跟着转过了身,毅然甩袖离去。
沈绪瞧见二人真容,一时间震惊到忘记言语,只呆呆地立在那里,与离去的李渭枫隔着一座假山擦肩而过。
亭子里的方夫人早就没了素日里端庄娴静的淑容,此刻正喘着粗气,伏在地上,面色微红,像是刚经历过一番不可言说的对待。许久后来了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她从另一侧离开了此地。沈绪的心仍突突地跳着,手里的秋露白不知何时也被他拿反了,瓶子里的酒撒了个干净,他使劲拍了拍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手同脚地走回了卧房。
回去之后,他的脑子为此混沌了一整夜,想的都是要不要去和安定侯求证一下,若他真的有负于晴芳,就算是同归于尽他也要他付出代价。可刚从床上坐起,沈绪又犹豫了,毕竟事关方夫人的名节,他若是冒然逼问,很容易伤害到方知州一家,这可不是什么君子之道。
在人家家里叨扰了这么久,最后反过来无凭无据地去污蔑人家夫人的清白,这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做派么。届时他哪还有脸面对方荐一家,就是自戕谢罪也难以弥补造成的伤害。
最后反反复复纠结了一整夜,他决定还是等着多观察几日,找到证据再说。只是总得让他缓缓,重新做一下心理准备,才好一如往常地面对他们,以免打草惊蛇。
第二日清早,他让人独自将早膳送到房中,称病要卧床休息一上午,卫垣正焦急地等着鹿竹的消息,一时也顾不上他,便没有过问。倒是方荐来看了他一眼,还送了一大些补品和财物,许是念及近日以来沈绪帮他诸多,以为他是为此积劳成疾,心生惭愧,还特意拨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大丫头专门来服侍他。
只可惜沈绪有个坏习惯,别人送的东西他惯来瞧不上眼,不止瞧不上,还很厌弃。尤其是前几年也不只是谁刮的歪风,说是瞧见新晋的状元郎常进醉花荫那种地方喝酒,便有人“投其所好”地开始往他府里送起了美娇娘,想要以此拉拢贿赂他。
起初他还算给面子,觉着初入官场不好树敌,只把送来的姑娘丢给了管事婆婆,分别安排在各处做使唤丫头。没成想他这样做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猜测,其余人紧跟其后越送越多,多到外面开始传他风流成性,爱色重欲,才逼得他一口气将这些人全撵了出去,当时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卫垣听说后还嘲笑他:古有潘安掷果盈车,今有沈郎红袖盈门,也是奇景。
自此以后这就成了他的心疾,不敢再轻易收受赠礼,更别提这么两个大活物,方荐走后,他便将两个丫头借故全都撵了出去,捎带着让她们把送来的那些贵重之物一并送还给了方夫人,一时心急,也没顾得上考虑这样做究竟合不合适。
方夫人以为是哪里照顾不周,惹得他不悦了,当即便带着人亲自赶来向他赔罪。
沈绪正合衣躺在床上思考人生,一听她来,昨夜的场景瞬间在脑海里重现,于是想都没想便一跃而起,牢牢地堵在门后不让她进来。
“沈大人,可是这两个丫头哪里服侍得不好,惹您不舒坦了?”
方夫人隔着厚厚的门板,轻声细语地问道。
沈绪背抵着门,略有些尴尬道:“并非如此,您多虑了,只是我一向不喜太多人伺候,有个小厮在这儿就够了。”
既如此,方夫人也没同他多争,转而又道:“夫君给您送来的东西,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再替他收回来的道理,只是若您瞧不上这些,我便斗胆替夫君又挑了些好的,给您送了过来,您若是再不收,可就是驳了我们夫妻两人的面子了。”
她这话说的既好听又尖锐,表面上仿佛在说俏皮话让他安心收下,实则是在讥讽他不识抬举,自己甩的门清不说,还把沈绪抬到了一个不仁不义,贪心不足的高度之上。他若还不肯收,便真落实了瞧不上这一字眼。
沈绪生性随和,但又敏感怕事,初入官场阅历不多,尤其最怕应付这种城府深沉之人,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便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
方夫人今日换了一身翠色衣衫,头上只簪了一根白蕊钗,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她这一身,刚好与沈绪的青衣白袍相呼应,两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年龄相差无几,气场也连带着亲和了几分。
可这种良好的感觉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沈绪又想起方才她那一番话,以及昨夜的场景,脚底下不由得远离了几步,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他撇过头冷冷道:“方夫人误会了沈某的意思,沈某只是以为无功不受禄,替百姓奔劳本就是在朝为官的分内之事,何须收取回报?沈某无意让夫人为难,某自愧不如方大人那种廉洁奉公,可也一向谨遵皇上教诲,以诚待人,方得人心。”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若得寸进尺,就别怪我出口不留情。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必我与方大人之间的情谊,也不是仅靠收受这些身外之物才能维系。”
这话针尖对麦芒一般戳在了方夫人的脊梁骨上,曲如烟一向自诩秀外慧中,滴水不漏,何曾在男人身上吃过这样的瘪。可饶是心中再难堪不过,面上她也只能强忍着赔笑:“沈大人说的极是,是妾妇人之见了。”
她对身边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领着其余人捧着东西纷纷退了出去。沈绪仍旧望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方夫人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轻掩脸颊,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相公他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劳累,无暇顾及府内之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替他伺候好各位爷,才能替他分担着些,无奈今日好心办了坏事,还望沈大人多多担待……”
沈绪最看不得女人撒娇,尤其应付不来陌生还没有好感的女人在他面前故作可怜,这与她平日里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端庄从容简直大相径庭,沈绪拧着眉,考虑要不他出去,把房间留给她,让她自己在这里尽兴表演得了。
这么想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准备行礼告辞,刚一弯腰,方夫人突然顺势倒了过来,沈绪后撤一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扑了个满怀。
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曲如烟趴在他身上,衣带不知何时散了开来,不尴不尬的位置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刚好与他相贴,沈绪心中涌起一阵厌恶,正要推开她,曲如烟的丫头突然闯了进来,捂着嘴看着他俩大叫一声:“沈郎君!你,你竟然轻薄我家夫人!”
那一刻,沈绪恰好捕捉到了曲如烟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得逞,他用力推开她,从地上站起,嫌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厉色道:“方夫人好手段,沈某可是哪里得罪了您?”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昨夜的一切,想必她是在李渭枫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未能得逞,才不得已转战到他身上,这么做,无非就是想逼迫他们为她所用,替她谋事。
曲如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松散的衣领随着她的动作又敞开了些,露出里面一抹显眼的桃色,她伸手将白蕊钗拔下,一头青丝散乱肩头,这副场景任谁看了都会往歪了想,这回就算沈绪浑身长满了嘴,只怕也是有理说不清了。
丫鬟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便识相地又替他们关上了门,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外面的动静。曲如烟随手抹了两下唇上橘红的口脂,凌乱的场景又平添了几分暧昧,沈绪别开眼,握紧了拳头,只恨自己一时心软给她开了门。
“昨夜我早就察觉到附近有人偷窥。”她开门见山道,“恰巧今日早膳唯你一人缺席,我想不怀疑你都难啊,沈大人。”
听得出来她一直都在暗讽他蠢不自知,只不过沈绪无心同她计较这些,暗道果然不出他所料,昨夜所见之人正是方夫人与安定侯,遂就势问出心中疑惑:“你们……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如烟指了指自己花掉的唇畔,慵懒暧昧道:
“我与侯爷之间?不就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沈绪冷哼一声,索性直接倚靠在窗边,揣着胳膊与她隔着过道遥遥相望:“你想得倒是很美,安定侯他可瞧不上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不知廉耻?你这话倒是有意思得很,”曲如烟讥诮一笑:“连沈晴芳那种上不了台面,背地里还与自己堂哥暗通款曲的贱人都能在他心里盘踞一席之地,我怎么就不配了?”
沈绪放下手,愠怒地皱起眉:“方夫人慎言,你我之事,关不相干之人何事。你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我跟侯爷联手告发你,让你名誉扫地?”
曲如烟撑着脑袋认真听他说完,淑丽的面容上带着诡异的笑,缓缓道:“怕呀,怎么不怕,你们只管去说,看看外人是信美誉扬州的方夫人,还是信两个色欲熏心的臭男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绪终于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极为难缠的女人的圈套,与她的阴沉无常相比,之前鹿竹对他死缠烂打的调笑嬉闹简直就是小意温柔,可爱得要命。
曲如烟走到他面前站定,声色突然狠戾起来:“我要你,配合我杀了安定侯。”
沈绪没有接话,只定定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难道你不想?”她仰起头凑近他,蛊惑道:“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得偿所愿,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栖,没有人再妨碍你们。你放心,我会保证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
沈绪不以为意地错开脸,眼神轻蔑:“就凭你?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懂了些什么?”
“我自然什么都不是,只不过……”
她踮起脚,附在沈绪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沈绪脸色倏地一下白了个彻底,他望向曲如烟深不可测的眼瞳,一阵彻骨的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发梢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