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高门士族的府邸,都在凉州的中心,距离宫城不太远。
当贾府那边被如狼似虎的内卫冲了进去,吵闹喧嚣成一片时,驻地这边,也隐隐有些察觉。
“李元芳,你欺人太甚!”
贾思博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但他并没有直接动手,反而压住身后的蒙腾,对安忠敬道:“忠敬,我府内的小娘子你也见过,她们怎么可能是吐蕃暗谍?那些蛮兵悍卒若是闯入府内,闹出什么事端,她们以后还如何出嫁?这样会毁了她们一辈子的!”
安忠敬脸上出现犹豫之色:“这……”
李彦没有开口,平静的站在一边。
迟疑了片刻,安忠敬还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士林,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此案关系到我全家安危,如果元芳真的误会你了,你家的娘子我安氏一定配以最丰厚的嫁妆,保证让她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贾思博的心头一冷。
他终于明白,李彦为什么明明只是怀疑自己,却偏偏将安忠敬一起列为嫌疑人。
目的就是让安忠敬体会到,如果被诬陷疑罪,将会面临多么惨痛的后果!
那样一来,安忠敬才不会一时意气,为了朋友之情,尽力维护他。
而一旦失去安氏的庇护,李彦想要拿下贾氏,就轻松多了。
贾思博看向李彦。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到一起。
只是彼此间的心态,已经大不一样。
李彦开口:“你步步为营,我也步步为营,这场对决,终究是邪不胜正!”
贾思博冷哼一声,没有说话,眼珠不断转动,蒙腾站在他的身后,全身紧绷。
时间默默过去。
双方都在等待。
等待丘神绩那边的消息。
贾思博寄希望于,那个地位卑微的巡察卒,不敢真的冒大不韪,将他们家的女眷全部抓过来。
李彦则清楚得很,那个地位卑微的巡察卒,连太子都敢杀,哪怕现在还没到那地步,区区贾府,也阻挡不了他的疯狂。
果不其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喧嚣后,声音开始不断移动。
手持火把的内卫,押送着一群女子,浩浩荡荡的往宫城走来,队中哭啼声十分清晰。
贾思博脸色再度变了,他拼命想要压抑,却根本控制不住,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彦则体会到,武则天为什么喜欢用酷吏,这群家伙跟疯狗一样,什么都敢做,效率还奇高。
真特么好用。
他正了正三观,问道:“翻译人员找来了吗?”
立刻有内卫上前汇报:“城内胡商的侍从里,有三人自称会说苏毗话,已经全部带来。”
李彦点头:“仓促之间,能找到三个不错了,让他们用苏毗话,去跟那些小娘子聊聊天。”
内卫匆匆而去。
不多时,就满脸喜色的归来,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戴着面纱,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怯生生的看着众人,开口说出一句苏毗话。
那胡商侍从也跟了过来,翻译道:“她说:‘我想回家’……”
此言一出。
安忠敬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贾思博则闭上了眼睛,露出惨笑。
“阿郎,你先走……”
蒙腾猛的暴起,向着安忠敬冲去,想要抓一个人质,却见一道雪亮的光辉闪出。
李彦这次出刀,可不比刚刚的试探,凌厉绝伦的劲力一转,刀光如羚羊挂角,惊艳绝伦。
一只血淋淋的手掌,直接飞出。
“啊——!!”
圆盾坠地,蒙腾发出惨叫,然后被几个内卫扑倒,控制了起来。
全程之中,贾思博没有动。
他表面上不通武功,但李彦很清楚,这家伙的内家劲力修为,十分精湛。
能模仿安忠敬的棍法造成错误引导,又能跟他正面拼杀,绝对是年轻一辈的高手。
毕竟武威贾氏源远流长,往上追溯,可不止是三国时期的贾诩,西汉文景之治时期的贾谊,也是他们的先祖。
这历史底蕴,比起现在五姓里面的好几家都要强了。
可惜……
眼见蒙腾满身鲜血的被押下去,贾思博终于开口:“没想到百密一疏,满盘皆错,李元芳,你就不怕我府中并无你想要的人么?”
李彦笑笑:“凡事做两手准备,进退自如,我是跟你学的。”
有关夜闯贾府的事情,李彦会单独给丘神绩上报,搜查证据的功劳,他不沾半点。
同样的,如果真的是他想多了,猜错了,那锅也是丘神绩来背。
李彦可没有下达命令,是丘神绩自己求功心切。
成功了,我血赚。
失败了,我也不亏。
“明白了……”
贾思博苦笑:“我最佩服元芳的,是你平时装作一副蠢笨模样,迷惑他人,关键时刻才展现出超常的智慧,这么看来,你早就怀疑我了吧!”
“你才蠢笨!”
李彦心里大怒,我那是普通人模样,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祖传老阴比啊?
不过脸上,自然要云清风淡,徐徐一笑。
贾思博心头一悸:“你真可怕!”
他总觉得这家伙待人处事虽然成熟,但语速缓慢,时有愣神,一看就知道不怎么聪明,后来虽然好了点,但也只是正常人的水平,没想到全部是伪装的。
若论心机,比他还要深沉多了!
正在这时,安忠敬却转过身来,盯着贾思博,咬牙切齿间,又带着痛心难过:“士林,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陷害我,累及整个安氏?”
贾思博看着这位挚友,眼神奇特:“忠敬,你还记得,你在二馆六学进学时,我在做什么?”
安忠敬想了想道:“你在科举。”
贾思博笑了笑:“是啊,我在科举,我在凉州三次贡举榜首,得文解入京,三次名落!”
“因为我心高气傲,考的是进士科,如果是明经科,别州士子还有希望,但进士科,几乎被二馆六学的士子囊括,我自忖才高,本想成为特例,后来才发现多么可笑……”
“忠敬,当你因一句辱骂,就从长安弃学,怒回凉州时,却不知我多么羡慕你能在二馆六学进读。”
“我若是长安的学子,早就高中进士,解褐入仕,也不用一身白衣,在凉州整日与一群纨绔赔笑。”
“所以,我为什么要污你,或许就是嫉妒吧!”
安忠敬惨然:“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你心中竟这么恨我?”
贾思博摇摇头:“还没有到恨你的地步,我只是恨这个出身。”
“先祖谊少年才俊,文辞高妙,韬略纵横,堪称栋梁,却至死不得重用。”
“先祖诩因出身凉州,屡遭看轻,仕途不顺,若非天下大变,焉有日后风光?”
“如今数百载岁月悠悠而过,回顾往昔,我贾氏的身份,居然还是如此尴尬。”
“奈何!奈何!正途不允,我便走歧路!”
“你安氏被圣人怀疑之时,我会出力帮你洗刷,不过到那时,你那宫城守将的父亲,你的八个哥哥,还有安氏在陇右的强大势力,都要逐渐为我所用!”
安忠敬想到那种事态的发展,一时间只觉得胸中翻腾,猛地冲到角落,哇的一下,吐得昏天黑地。
贾思博笑道:“经此一事,你恐怕也有成长吧,待我斩首示众时,来送一送我!”
安忠敬没有回应,贾思博又转向李彦,微笑道:“我教了丽娘五年。”
“教她经史子集,让她苦练飞白,还有专诸刺杀,击鞠马球,伏哥能有那么好的马球术,应该认我做师公。”
“丽娘是我见过最具天赋的女子,苏毗不愧曾是女子当国,颇有底蕴。”
“教她的第二年,我便命人去西域,多多收拢苏毗遗女,尤其是以往的贵族,被贬为奴籍的,无论多少价钱,都买过来,加以调教,备以大用。”
“但我的大计还未实施,便胎死腹中,她们至今并无恶举,在我府内一直未出,元芳可否不要为难?”
李彦道:“这不是我能作主的,不过我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她们,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丽娘。”
贾思博失笑:“我想也是,丽娘不是好打动的,你能让她开口,肯定是付出了真心实意。”
“看来,我算计得再好,终究是不如你……”
“那就这样吧!”
他整了整衣衫,举步往内狱走去。
李彦挥手,众内卫让开一条路,目送这一身月白长袍的男子,忽作高歌,渐行渐远: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