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十三)
夜半时, 薛雁醒了。醒的时候, 身旁只趴着一个打瞌睡的小丫鬟。
她看了一眼身上盖着的薄被,又四下看看简陋的摆设,心道, 不对,这还是小厅隔出来的那个小里间, 外面很静,宾客好像已经散去了。怎么没人把她送回房间休息?
这跟她预想的不同。她『迷』『迷』糊糊中做过好几场梦, 睁了眼,看见父亲、姑母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太太和盛君殊也站在她床畔,愧疚而忧心地看着她。
老太太含泪抚着她的鬓发道:“好孩子, 你可算醒了。好好的一个生辰, 看这闹的。幸好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同你父母交代。”
她虚弱地笑, 知道如何笑, 显得既懂事又识大体:“叫老太太『操』心, 这么晚了,您快回罢。”
“快躺着, 别起身。”盛老夫人忙将她按在枕上, “你都这样了,还担心我哪?放心,欺负你的祸害我们都处理掉了,当那么多人的面, 做那些下三滥的阴毒事情……”
“她……”
薛雪荣点头微笑:“哥儿已把她休掉,遣出盛家了。”
她松了一大口气,眼里含了泪,点一下头,七上八下地望向盛君殊。她担心公子的反应,不过盛君殊面『色』沉稳,她放下了心,红着脸垂眼。
老夫人笑道:“这段日子你只管躺着,养好身体,早点进盛家的门。
不知道何时,人都走了。只剩盛君殊坐在她床边望着她:“对不起。”
她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谁也看不出皮下的坏心来,表哥不必道歉。”
那白玉般的人,低头专注抚『摸』她的鬓角:“碧云,我和她……只是为了等你。”
“碧云”是她的小名,她一阵眩晕,只觉得身体轻盈,呼吸畅快,清了障碍,前路一片通达。
她的后半生也将扬眉吐气,全是称心如意了……她控制不住扬起的微笑,似飘在云上——又重重坠下去。
反胃,恶心,黑。
睁眼一切落了空,那竟然是一场梦。
她说不上多失落烦躁,心一直狂跳,背上出了一层汗。她要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走两步路,又觉得头晕,只好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她拿那『药』丸时,郎中说是无毒无痛,只会瞬间闭气吐血。她只需要演一场戏,等她挪到通风的旷地,躺一会儿,就会没事了。
可谁知道,当时腹内会有绞痛,好像五脏六腑给人拿刀子疯狂搅碎了一样,她承受不住,大喊起来,吐血吐了一地,里头掺着血块,她脸『色』一白:她见过肺痨没救的人才吐这种血。
当时,她险些吓晕过去,她后悔了,真后悔『乱』用这没用过的『药』!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万一……万一她真的丢了命,那可冤死了。
她眼泪狂流,胡『乱』抓取,“父亲”“姑母”都喊遍,想人救命,浑身打着摆子。好些人按着她给她灌『药』,又烫又恶心,薛雁捂着胸口,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幸好没事。
她拿着烛台起身时,把床边的小丫鬟惊醒。
“表姑娘……”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丫鬟盯着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含着畏惧的情绪。
“外面的人呢?”
“早散了,现在是半夜了。”
“老太太和姑母呢?”
“回去睡下了……”
“姑母回去了?”薛雁面上不显,心里有些失望,她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太年事已高就算了,姑母怎么能回去睡觉呢?
“那……表哥呢?”
丫鬟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回去了。衡南姑娘也回了。”
“……你说什么,衡南?”薛雁眨了一下眼睛,不相信地笑道,“她……她还在?”
“………”丫鬟不解道,“是啊,还在,跟公子一起回的……”
薛雁起身就要走,她要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叫丫鬟支支吾吾地拉住:“表姑娘现在最好,最好不要出去……”
“凭什么不出去。”她甩开丫鬟的手,坚持推开门,一推开,愣了。
小厅里只有一盏灯。她手上的烛光,照着薛梁憔悴而通红的眼睛,他站在门口,身后似乎负着一团浓重的黑云,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父亲?……”
薛梁一巴掌打过去,烛台飞出去,咕噜噜滚到墙角,薛雁自小娇贵,从未挨过打,几乎让他打蒙了,摊坐在墙角,不可置信道:“爹,您干什么!”
“薛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薛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肩膀都在颤抖,“你给我收拾东西,明天咱们就滚回家里去。”
“回去?”薛雁脑子里嗡嗡作响,“我马上就要进门了,府里还有好多事……”
“你嫁个屁——”薛梁吼道,“我看你以后能嫁给谁!”
他拂袖而去。
薛雁坐在地上,看着瘫倒的灯烛,瞳孔一缩,骤然颤抖起来。
难道——
她让人发现了?
天啊。
可是,怎么会呢……是她巧舌如簧,辩解了吗?一个贱籍婊.子的话都有人信?
真的发现了。功亏一篑,从天上到地下。
她还没做好承担失败的准备,失败的后果……
不可能啊……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表姑娘!”丫鬟来扶她时,薛雁颤抖,身子像一滩烂泥一样发沉,眼一闭,昏厥过去。
*
衡南双手闭上门,将夜『色』和喧嚣虫鸣一起隔绝在外。
众人心神疲惫,前半夜的闹剧是静了。但她知道,考验才刚开始。她的血『液』涌动着,清醒得发热。
“公子,喝点水吧。”她俯身添水。
盛君殊沉默地坐着,衡南的动作越发轻柔,把水杯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她甚至做好了让他反手泼一脸水的准备。
盛君殊没有泼她。他只是疲倦地握着茶杯,闭了闭眼睛,很轻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垂下眼。
“你跟我装傻。”
“我听不懂公子说什么,喝水吧。”
“衡南。”盛君殊的黑眸危险地看着她。
衡南笑了笑:“我去铺床。”
盛君殊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拽回来,按在椅子上,他的手很热,眼睛里剧烈的情绪也隐忍着:“我想听你自己说。”
衡南微笑看他,她的妆还在脸上,眼睛很黑,又深深的,美而虚假,假得近乎挑衅,像个傀儡人偶。
“你哭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盛君殊看着她,手探进她的袖子里,轻轻转动她手腕上的手镯,这手镯是她陪嫁,镶金珐琅的,上面有几朵金『色』牡丹花。
“当然是因为委屈才哭,你松……”衡南神『色』动了一下,想抽回手,盛君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右手在那几朵牡丹花上快速尝试按过去,“咔哒”一声——
机括开了。
褐『色』的『药』丸掉出来,从她裙摆滑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两人俱是一静。
盛君殊看着那颗珠子,冷笑一声:“小端背过身去捡玉珠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衡南垂着睫『毛』,半晌,抿唇:“公子这都能猜到。”
“不是猜,是看。”盛君殊定定看着她,“我亲眼看着你调换了双鱼玉雕里的『药』丸,只怪我当时没意识到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又在干什么,为什么『摸』了那个还要专程洗一趟手。”
他道:“薛雁要是真使苦肉计,何必以身犯险,若不是真疼,怎可能喊叫得那么真。”
衡南不说话,斜睨地上那颗『药』丸。
那才是薛雁在双鱼玉雕内原本给自己准备的道具。
衡南靠在椅子上,斜看他笑:“她既有此意,我助她一臂之力,不好吗?”
还在笑。
盛君殊目含愠『色』,陡然甩开她的手臂。
“叫我藏在床帐背后,也是故意的。”盛君殊道,“因为你知道全府上下,谁的话都可能被推翻,唯独我来做这证人,才可能一击必杀。”
“你早就知道。”盛君殊说,“你什么都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衡南伸了个懒腰,寂寞地『摸』了『摸』唇,看向天花板,“看场大戏不磕瓜子,真浪费。”
“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在担心什么。”看她的模样,盛君殊觉得自己可笑,“我怕薛雁没了,你身上背条命!”
“那又如何。”衡南笑道。
“你说什么?”
“那又如何。”衡南道,“一条两条三条,你信鬼神吗?我不信,我才不在乎。”
盛君殊看她的眼神很绝望。
是了,精心浇灌出的富贵花,笔直栽种的松柏树,干干净净的天地灵气蕴养,清清白白的冰雪之水濯灌,敬天地君亲师,知道何为坦『荡』正义,何为问心无愧。
他太干净了,她从正面抱他,污水从正面流下,从背后抱他,污水拖行一地。
“那是人命。”他说,“薛雁有罪,罪不至死。”
“我管她?”她恶毒地笑道,“她管过我吗?你们家里给小端上刑的时候,管过小端的死活吗?高门世家,只管人,不管蝼蚁,真虚伪。”
她习惯『性』竖起尖刺,说了,她又后悔,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器皿,拿起来就给她摔碎。
盛君殊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半晌,他轻轻道,“你是这么想的?”
“这个装毒的镯子,你一直戴在手上,我抱着你睡觉的时候你都不曾摘下来,这么久了,你……”盛君殊笑了,竟说不下去。
很奇怪地,他的底线一退再退,他甚至可以原谅她睚眦必报,可以原谅她假模假样地流泪。
原来唯一在心里溃烂生疼的,是她宁愿以帘子盖住他,把他缜密地算作计划的一环,都不曾告诉他一点只言片语。
“——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感觉到吗?”
衡南喉咙里充满鼓胀的铁锈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心里的火越燎越旺,挑衅地抚过他的鬓角:“我何必费这心神,一个开瓶的起子,闭着眼睛,不也能伺候好公子么?”
“公子不是也没看清我吗?我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你看清了吗?”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把冰凉的唇贴住他的唇:“你试试。”
盛君殊一把将她捋下来。
衡南跌回椅子上,脊背撞痛,皱了下眉头,又含着泪勾起嘴角,起身走进里间去。
盛君殊见她从里面慢慢地拖出一口箱子。箱子沉,她双手拖在地上,倒退着走,胳膊上还挎着左手三层盒子,这是她来时的全部家当。
他立即四下看看屋里,难怪感觉少了什么,她竟然提前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你干什么?”盛君殊问。
衡南放下箱子,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直直地看着他:“公子写休书吧。”
休书。
他看着前面,不动,也没作声。
因为盛君殊没有反应,衡南回身继续拖箱子,拖到了门口,累了,反身坐到箱子上,翘着腿,侧头理鬓发:“改天写也成。派个人来,送我那里。”
“你去哪儿?”盛君殊平和地问,那目光飘忽,又很沉,让她感觉到眼神背后仿佛有一根咯咯绷着的弦。
“回去啊。”衡南用漆黑的瞳孔看着他,“在新地方水土不服,当然得回到老窝去。”
高门容不下她,其实她总能坚持。她的脸皮和韧『性』早就磨出来了,像一颗不伏的春草,知道争抢,知道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公子也不要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确定,她留不下了,一定要走了。
盛君殊还是那样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忍得那样艰难,艰难到衡南都想替他丢掉涵养,破口大骂。
好半天,他只逸出一个荒唐的笑:“……你怎么回去?”
“回去求印三娘咯。”箱子上的衡南朝他柔媚地笑着,烛火在她脸上晃成跃动的艳『色』,“顶多让她骂一顿,她还是会收我的。毕竟一万两银子就当买了我的初.夜,往后还有大把金银钞票,真是值的很。她背地里不知道要多开心。”
她一只手握在另一只手臂上,嫣然一笑:“花魁怕是不能当了,普通的也不坏。多谢公子帮我开了身子,从前总避如蛇蝎,却原来不是什么乐子都没有的。”
衡南已开始构想起来:“你以后和朋友相聚,就在勾栏里头见到我。我住二楼最里间,外面有一个凉台,树上扎着秋千,我没事就在上面『荡』来『荡』去,等着恩客。你点到我,花一千两银子就能……”
侧眼,没说完。眼珠里倒映的碎片迸溅,盛君殊把茶杯摔了,呼吸都掺着颤抖。
“我叫辆马车。”她闭上嘴,站起身来,盛君殊也站起身来。
她急着转身去拉门闫,让人猛地压在门上,锁撞在小腹上,很痛。胳膊动弹不得,然后一只手钻进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盛君殊的呼吸落在她耳尖上。
“你这是干什么?”她讥笑。
“回来。”盛君殊把她往后拖,稍一离开,她铆劲浑身力气抓着门闫不放,“吱”锁芯滑动,门开了半边:“又非生离死别,公子日后想见我,入座点我就好,给你对折。”
咣当——
他将她立起来的箱子一脚踹翻。
盛君殊不明白。她踩穿了他的底线,她明明已经——这样刻毒了,从头到尾无一样令他欢喜,他脑子里却不停地想起另外的画面。
呼啸的箭风带起衡南的发梢,她微睁双眼,面『色』绯红:“喜欢。”
戳戳他的肩,回过头,她将小兔面具挡在眼前:“喵喵。”
会试之前准备吃食,衡南独自立在桌前,拆了一盒糕点。持一双筷子,一枚一枚地夹出来,压一压,耐着『性』子,满满地塞进他的篮子里,因堆得太高,滚出来一个,她眉心滑过一丝戾气,骂了一句,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
当时晚霞漫天,赤红一片,映得她眉眼温柔,发梢浅红。
……
衡南只觉得身后一松,惯『性』使然,猛然向前扑去,推开了门,迎来扑面的浅风。
心上也一空。
这就走了吗。
下一刻,脖子猛然叫人从背后勒住,门“砰”地撞回框上。
她的脸被扭回来,盛君殊的手劲极大,下颌让人捏住,冰凉的酒灌进去,他从没待她这样粗暴过,一时不防,咕咚咕咚咽了好多,也呛了好多,浑身从内里焚起来,瞬间便软了,盛君殊单手抱着她,将门锁上,转头向内间去。
衡南趴在他肩上,呛得脖子通红,大口呼吸,盛君殊拍她的背,衡南生出一股恨意,但她不知该恨谁,像野兽一样,一口咬向他的脖子,他固执地一动都不动,按她脊背的的手改为拉她的衣服。
衡南咬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便眼泪成串坠下,竟变成呜咽。盛君殊抱着她坐在床上,任凭她哭。哭了两声,也就熄了,眼神茫茫,醉得厉害,脖子通红一片,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老实了?”盛君殊看看她,见她喘得过气了,就捞过后颈,吻上她的唇。
衡南闭着眼扑上来,撕咬他的嘴唇,撕扯他的衣服,用指甲挠他的后背,让他压住两手,翻身滚作一团,相互角力,竟像殊死搏斗。
盛君殊出了一身汗,只能压着她,快点用别的方式控制了她,待她仰头尖叫,骂道,“你怎么能说那种话?”
衡南颤抖喘息。
要么就拳打脚踢。
殊死搏斗之后又是尖叫。
“公子……”终于,她仰起头来,捧住他的脸。
空冥冥的一双眼很黑,黑得像无边的夜幕:“我不想让公子去别人那里。”
盛君殊怔住。
“可是痴心妄想。”她看向别处。
“来一个妻子我毒死一个。”她弯起嘴角,嘻嘻地笑,极开心的样子。
“我不走,你受得了吗?”
“我可以。”良久,盛君殊说。
“你骗我。”衡南冷下脸。
“你试试。”他用力。
“我不信。”衡南拳打脚踢。
“等着看。”他压服。
在心里补了一句,看有没有人能给你拿来毒。
后半夜,盛君殊放下床帐,给衡南拢好被子,被子以外的脸颊和脖颈,还是红得如熟透,将手盖在上面,滚烫,她睡得极熟。
盛君殊静默地躺下,心底一片安稳,将她隔着被子,轻轻搂进怀里,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没睡几个时辰——窗户砰砰地让人敲响,急而凶,带着不详的预警:“公子,公子在里面吗?”
“怎么了?”天际还是白的,灰蒙蒙,才是凌晨。盛君殊给衡南拉好被子,套上衣裳快速出门。
“老太太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即刻。
“祖母的身体……”
“老太太一切都好。”
“那就好。”盛君殊睫羽微动,掩住心底的诧异,因为祖母这么急着见他,还是第一次。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祖母。”
进了屋子,老太太闭眼坐在妆台前,身上还是中衣,头上首饰未戴,丫鬟正给她梳头。看起来像刚起的样子,可是——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深而锐利,眼底一片憔悴的暗『色』。
竟是整宿未睡。
“君殊,你来了。”老夫人转过来,“坐。”
盛君殊忍不住问:“祖母这样急着通传,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些话,想了一夜,还是得同你说。”
盛君殊已觉察这氛围非比寻常,背上冒出一层细汗,低头道:“有什么话,祖母请说,孙儿听着。”
盛老夫人望着他,缓缓道:“你那房妾室,非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