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东宫夫人(1)
花朝节过后虽已是春日至,天气却依然冷得很。
这天正是风大,天上还隐约飘着细细的雪,落在身上就化了,若不及时换衣服便是一身的冷气。
遇上这样的天气,若非不得不出门讨生活的百姓,寻常人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的,更别提皇家众人了。
况且清早宫里便传出话:“皇上体恤各位大臣,休朝一天。”
几个官职高的、或与木方言亲近的大臣都隐隐猜到,这是皇帝身上又不舒服了。皇帝不舒服,臣子自然不能体现的太快意,索性就都留在家中不出门。
皇城北边皇室宗族聚集的地方,虽只立了几个皇子、公主府,但也默默的遵守着这不成文的规定,因此即使广交如木延乐也未曾想到今日竟有人前来拜访。
“二嫂。”木延乐从小便与二皇子木延德没什么感情,他这位二嫂更是从未登门,这没有拜帖突然上门,就算是木延乐,表情也不免僵硬。
燕宛莎侧身避开木延乐这一礼,她笑意不浓,但脸上的确是没什么尴尬之色:“我一直以来身子不好,近些日子才能出门。听闻五弟妹也……这才想来看看,能替五弟妹宽宽心也是好的。”
燕宛莎为什么刚过门就被关在二皇子府内宅,这一点他们几个兄弟多少都清楚一点,无非是二皇子不满燕家已然败落,燕宛莎无法替二皇子提供助力而已。
现下她把自己和五皇子妃摆在一处,木延乐表情没变,心里却不免多了一分思量。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燕家如今的能力,一个被困于后宅的女人不可能知道太多的东西。更何况有些事他从未与他人透露过……
这些念头在木延乐脑子里只过了一瞬,随即他便招来管家,安排燕宛莎去见五皇子妃。嘴上还说着:“那就烦劳二嫂了。柔儿家世不高,若礼仪上有什么欠缺的,二嫂多担待。”
看着木延乐脸上情真意切的忧虑,燕宛莎垂头弯了弯唇角回道:“放心。”
大概是因着木延乐立府时原来的陶婕妤早已失势的缘故,五皇子府外院看着与其他的皇子府相差甚远,只能说是按照规制随便建了一个。
不过一走进内院便能体会到女主人的巧思。各处摆设虽也不甚奢华,但都清雅怡人,让人一见舒心。
五皇子妃郑柔,人如其名,看着就是温温柔柔的大家闺秀。若不是神态上稍有局促,燕宛莎还真不一定看得出郑柔的出身不高。
“五弟妹就别费心招待我了。”燕宛莎笑着按下强撑着起身的郑柔,转头向郑柔的贴身婢女交代道:“我给你们主子带了些补品,快去帮忙拿进来。”
郑柔顿了一下,接着对婢女们微微点头并向燕宛莎道了谢。
一通忙碌之后,屋内只剩下郑柔和燕宛莎主仆。燕宛莎的婢女见此也知机地退到了门外。
“二嫂可是有什么话要说?”郑柔神情略带疑惑却没有惧色,显然没有想过这种情形下燕宛莎可能会对她不利。
燕宛莎看出了这点,心下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方寸大小的盒子,初初一看,像由整玉雕成,镂空的花纹间隐约见得里面有一活物在动。
“五弟妹可怕蟾蜍青蛙之类的东西?”
“……还好,二嫂这是?”
燕宛莎轻敲了一下盒子,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盒子自行弹开来,露出一只莹白似雪、指甲大小的蟾蜍。
蟾蜍虽小,跳的却远。一下子就从盒子里蹦到了郑柔的手上,像找到了什么珍馐美味却只能看不能吃般急切焦躁,冲着郑柔使劲鼓着腮。
没等郑柔反应过来,燕宛莎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小刀,抓着郑柔的手便划了一条血痕。那蟾蜍见了,赶忙凑上去饮血,几口下去,便通身都成了红色。
郑柔就算脾气再好,被这样对待也不免着恼,正想叱问之时,却看见血红的蟾蜍几乎是瞬间变黑,紧接着四肢一叉,便趴在郑柔的手上一动不动,就如死了一般。
“这,这是?”
郑柔惊得声音都变了音调,燕宛莎却不慌不忙的将蟾蜍收回玉盒子,抽出一条帕子替郑柔将伤口包上才开口:“五弟妹不是笨人,我就不多嘴说别的了。你只消知道,这是雪山银蟾,喜食毒物。”
“另外,别太相信枕边人。”
燕宛莎过来人般的表情令郑柔全身都泛起了冷意,她一时之间脑袋空空,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的颤抖。
燕宛莎真的没再开口,沉默着等到郑柔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后就起身告辞。
“二嫂不再说些什么吗?”
郑柔坚韧的眼神微微刺中了燕宛莎,想到木延乐的态度,一直压在心底的那声叹息终究是吐出了口:“你们想必有过一段真心相对的时日,又或是五皇子比他二哥更懂人心,所以一直在大家面前演戏。总之,你不会轻易相信他会对你不利。”
“所以,自己去查吧。小心些。”
……
……
上巳节将近,木方言的身子时好时坏,倒是王芷溯那边传来她身子大好的消息,几个高位的妃嫔接到这个讯号无不有所动作,只有扶羽宫安安静静。
“夫人,咱们就这么把理事之权交回去?”彩练看着苏念整理好账目并吩咐小太监们抬去齐月阁,心里有些着急。
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压痕,苏念轻拍了下彩练的手臂:“她想要最好。皇上身子不安,心思繁重,我身边有这些孩子就够了,再多……只怕徒生事端。”
走到门口的木瑾瑶闻言心下一缓,她赶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如今看来倒是不必多嘴了。
王家倒了,王芷溯想通过这些外物维持东宫夫人的威严,这无可厚非,也不会引起木方言的警惕。
但如果身边有这么多孩子的西宫夫人不想放权,只怕就会遭到无谓地打压了。
听闻苏念将理事之权还给了王芷溯,原本蠢蠢欲动的妃嫔们瞬间恢复了平静,大家都准备先看看柔福宫贵妃的动静再做打算。
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白季夏此刻被别的事情绊住了心神。
柔福宫。
“这是什么?”
白季夏手边放着一张粘好的信,上面还带着一点花泥的痕迹。
晚钟身子一抖,硬是保持住疑惑的表情,拿起信看了看:“这……好像是娘娘的笔迹。”
“晚钟,本宫白日里已经召见过哥哥了。”白季夏盯着晚钟:“白家从未接到过本宫递出去的信,你说,这些信都去哪里了?”
晚钟想起前日白季夏说放自己出宫见见家人的事,心知她怕是早有怀疑。但若是认罪,她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奴婢的确都将信件递出去了!或许是传信的太监被人收买!或是白家……”
啪!
白季夏用尽全力甩出一巴掌,晚钟半伏在地,半边脸都没了知觉。
“有几次你偷偷跑出柔福宫,我没追究。你身上多出的陌生首饰,我也相信了你的说辞。还有种种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事,换别人早就被送去敬法司了!只因为是你!只因为我信任你!”
白季夏狠狠地盯着晚钟,眼眶渐渐红了起来。似乎是恨自己的心软,白季夏顺手抓住一只茶杯甩在地上。
啪的一声,精美的彩绘瓷杯碎裂。
白季夏转过身背对着晚钟,低头时连成串的泪水不停滚落,用勉强维持正常的嗓音轻声问道:“为什么?”
“呵。”晚钟捂着脸笑了一下,踉跄着爬起身:“娘娘可曾为我想过?我也是官员的女儿,却只能日日侍奉他人。”
“从前还有个念想,觉得娘娘看着我们的情分,白家看在我父兄尽心尽力的面子上,总有一天能给我一条退路,现在……呵,我除了倚靠东宫夫人,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是你逼我!”
“侍奉?”咸涩的眼泪滑过腮边,白季夏苦笑道:“我平日里端茶倒水之事都甚少让你做,每有赏赐都是以你为先,哪次委屈过你?你何至于去帮王芷溯那个贱人害我不能生育!”
晚钟红着眼眶点点头:“是,比起那些身世凄惨的侍女、宫女,我过的当然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娘娘的好,也是对比着她们给的,对吗?”
“但娘娘可曾想过,我若是想在宫里蹉跎一生,我父兄若是想用我的一生卖个前程,何不直接把我送进宫侍候皇上?”
“我只是想过一个正常女子的一生罢了……况且,我只是帮东宫夫人拦着娘娘,让娘娘不能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娘娘不能生育,同我无关。”
“那是东宫夫人早早做下的局,我也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着了道。”
“奴婢说的都是真的。”晚钟重新跪在地上行了大礼:“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婢只求娘娘……不要罪及家人。”
“求你了,小夏。”
这天之后,贵妃身边就少了一个名为晚钟的大宫女。不过这件事,还是上巳节赏春宴时才被众人发现。
“贵妃身边怎么不见那个晚钟姑娘了?”
说话的是丽妃,花少府进为大司空让她多了些底气,在这种场合也敢随便聊几句了。
“哦,她家中有事,正好她年岁也够,就放她回家嫁人去了。”白季夏垂眸,借饮茶掩下了眼底的波澜。
“贵妃心善。”王芷溯接过话来:“我身边的人若是用的惯了,可舍不得放出去。”
白季夏没看她,只随着话题谈笑几句,并未趁此机会找王芷溯的麻烦。
说笑间,侍书走到王芷溯身后俯身掩唇说了些什么。
王芷溯点点头,拿起侍书换上的酒杯起身道:“外面要开宴了,本宫先在这敬姐妹们一杯。”
说罢提杯饮了下去。众嫔妃见此,也换上手边的酒杯,跟着饮了一杯,这便算是开宴了。
“夫人快去吧,外面想必还等着夫人呢。”
丽妃又举杯示意了一下,她刚进宫的时候与王芷溯还算亲近,此刻说这句话也不突兀。
外面的宴上坐了许多朝臣。为了“君臣相得”的佳话,需得等皇帝和东宫夫人同百官一起饮上第一杯才能开宴。
有了丽妃这句话做衬,王芷溯也没多耽搁,扶上侍书的手臂便走了出去。
木瑾瑶因着是未婚公主的缘故,在上巳节这种气氛宽松的赏春宴上,席位便被安排在了外面,和各位皇子在一处。
也是为了让公主们在年轻官员里选一选有没有合心意的人。
木瑾瑶从前并未觉得这种安排有什么好的,今日却觉得这个规矩实在是妙极。
一切发生的极快,只见王芷溯放下酒杯后突然开始宽衣解带。
她快速地扯下了吉服,回手将衣服掼在木方言脸上,仰天大笑了起来,仔细看,还有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哈哈哈哈……木方言,你对世家如此,可曾记得当初这皇位还是我们六世家扶你坐上的?”
“你该是记得的,不然怎么怕的日夜难安,先将赵家和燕家除尽?”
“可怜燕娉婷,哈哈哈,直到燕家覆灭前她都以为你对她有一分真心!所以她死得最惨!”
“想我王家世代簪缨,纵使满门英杰也未曾颠覆皇权……臣妾真是悔啊,当年看到赵燕两家的下场时就该想到今天!”
“我就该答应……”
“夫人!您病得说胡话了!”侍候王芷溯的青砚、侍书奔过来,一个赶忙捂住王芷溯的嘴,另一个捡起地上的吉服遮起王芷溯只着中衣的身躯。
这边朝臣众多,因此未免平生事端,青砚、侍书等人都候在远处。
按理说东宫夫人只需出来同皇帝一起喝第一杯酒便可回到后宫嫔妃那边去,中间的路程还有皇上的人照料,谁也没想到就这一杯酒的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你们都是死人吗?快扶着皇上!”不知被什么事绊住的秋林公公匆匆赶来,喝醒了一圈已经吓傻了的太监。
在里面照看妃嫔娘娘们的石青公公听到风声也赶了出来,带着几个嬷嬷配合青砚和侍书一同将还在挣扎的王芷溯扭了下去。
“送回齐月阁,先关起来。”石青低声交代了身边的太监,转头向扶着胸口、脸色胀红的木方言躬身道:“皇上的养元益气汤熬好了,凉了只怕会散了药性,不如……”
距离这场闹剧最近的大臣——大司徒韩仲勤,原本支着头假寐,听到这话才像突然醒过来一般:“皇上,龙体重要啊。”
“这养元益气汤是杨家的方子,补养身体最是合用,臣每逢换季都得喝上些日子呢。”新晋的大司空也反应过来,急忙顺着说了下去。
最前面的几个人精都垫了几句话,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皇帝只是暂时离席去喝药一般。
待木方言离开,偌大的房子却逐渐安静了下来,只闻得时而有杯盘相击之声,无人敢再提刚才的一切。
东宫夫人“发疯”,皇帝气到离席,可赏春宴还得继续。
毕竟能在赏春宴上有个席位的人多少都长了脑子,没谁会不要命的把这种事往外说。只要他们不说,赏春宴安然完成,今日便无事发生,大家都能活。
只是想通归想通,这宴上终究是不可能再热闹起来了。
本因着东宫夫人重揽六宫事务而境遇变好的七皇子木延安黑着脸提前离了席。
三皇子木延礼看着这情况,过来同木瑾瑶和木璟欣喝了一杯便也走了出去。
木瑾瑶不想让未生在这种情况下出头,趁着木延礼出去的时候,安排他带着九公主木瑜昭和几个弟弟妹妹出去玩。木瑾瑶自己则和木璟欣低头吃菜,也算清静。
如此这般,便只剩下了五皇子木延乐。
仗着五皇子从不赶客,乐善好施,用人不拘一格的名声,有一部分喜欢投机的官员聚在了木延乐的身边。
木延乐倒是也不想出头,只是又舍不得这个结交大臣的机会,于是硬着头皮同这些人小声交谈了一番,直到赏春宴快结束才脱身离开。
外面的人无法窥得赏春宴之事,只知道赏春宴当天晚上,东宫夫人便因操劳过度再次“病倒”,只是这次的病能否痊愈,怕是谁都说不准了。
齐月阁。
休息了两个时辰多的王芷溯渐渐平静了下来,也逐渐想起了赏春宴上发生的事。
她知道这一定是宫里的某个人针对她的手段,可在调查清楚之前,她需要先保住自己的命。
无论陷害她的那个人是谁,赏春宴上当众失仪的都是她这个东宫夫人。
宫里的手段她最清楚不过,只需先关着她,关个一年半载,等不知情的人都知道她“久病不愈”这个假象的时候,她就会“病死”以全皇家颜面。
可她不能死!
王家余下的血脉是因为她还有东宫夫人这个名号才得以保全,倘若她死了,木方言再无顾忌!
环顾四周,青砚、侍书等人都不在身边,想必是都被关起来审问了。
屋子里尖锐的东西,甚至易碎的器具都被挪了出去,这是还怕她会自尽?
王芷溯嗤笑一声,想起了当初燕娉婷的死相。
那个女子也是被囚禁在这种屋子里,她硬是藏了一叠草纸,用“金纸敷面”的方式了结了自己。
要死总是有办法的,难的是怎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