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命星如昼
东璜岚伸手接过,半坐在矮石平坦处借雪光展开。
信上不过十数行,寥寥数语交代了几句嘱她好好养伤,并说自己另有安排,叫她放心。然后提起南唐时交与她的书信记得好好存着,末了,君夫人的话题一转,提起她的笄礼,约定届时会回来替她梳发。
娘从来是有自己主意的,东璜岚轻叹一声,正准备将信折好收起,却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妥。
再展开信仔细读了一遍,她终于心领神会。
这信字字嘱托,翻来覆去略有重语,言简意赅的君夫人自不会平白无故留信如此,除非,她是为了留给她另一个信息。
比如,那封特意提起的,娘给自己的信。
那封信她虽没带在身上,但看过许多遍,此时她已能默个七八。
拆字折行……
那么娘留给自己的信就能组成两句话。
其一为:
“妖族受命于墨夷,化整为零隐没入市,他日再举单凭木梳中的信物。”
东璜岚心里一紧,这才是当年父亲给妖族定好的最后退路,林中迁徙的并非是妖族,爹用障眼法牵制辰阳宗重兵在屏山,趁机使妖族分散在雍州各处。
妖族与人族曾共同生活过百年,又精于身法幻术,真掩藏入市反而如水入泥,难以察觉。
而这么一来,屏山,辰阳宗守株待兔的地方,就成了爹爹反将的一军。
而娘留下的另一句话,则是:
“巫族灵气殆尽,巫族将亡,吾儿切勿牵涉。”
巫族灵气她有所耳闻,但不曾想已到了亡族的边缘。
东璜家训曾有记载:
自诩为盘古所化,笃信万物有灵的巫族一脉因先天不足,无法修行得道,只能依赖天地间的灵气而生。巫族中有一隐秘圣物,名为“锁灵盘”,可以源源不断地收集灵气以供族人生存所用,全族气运皆系于此盘。
后此圣物被高阳氏的先祖毁去,嫁祸妖族,从而引发了旷日持久天地变色的巫妖二族大战,自己也受到诅咒,累及整个人族寿数骤减。
“千年来,世间灵气逐渐稀薄,巫族只能画地为牢困守昆山,苟延残喘。”司空夜淡淡说道,满目寂然。
巫族的命,他的命,他早已看透,再无喜悲。
东璜岚皱着眉,巫族势微她是知道的,上古叱咤风雨的一族如今依附于雍州王朝已属辛酸,濒临族灭更是难以想象。
“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司空夜没有回答她,挺直了身体,苍松般矗立于山巅雪池。
巫族一线生机皆系于身,他本该拨云见日,操纵命盘,但如今却已是命网中人。
为了什么他不敢说也不敢想。
“小夜,你屡次救我,是因为我和巫族的未来有关,对么?”东璜岚没有天真到以为司空夜是闲得无聊才会关心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孤女。
“是。”
“他才不是,口是心非。”偷看二人组之夜如歌老成地摇摇头,“也就一两次是不得已,剩下的所因为何啊,问问自己的心啊,真是笨阿哥。”
“世间痴男女,都是这样妄自菲薄。”司伯庸也跟着摇头晃脑。
“你还说阿哥,也不知身谁偷偷给云姐姐送伞送花,晒成黑炭也嘴硬不承认,在郡主府被人发现了,还跟着骂自己登徒浪子。”夜如歌恨恨翻个白眼,怎么家里的两个哥哥都一个赛一个不让人省心,明明她才是那个随时会死掉的妹妹好吧。
她就想要能将哥哥托付的小嫂子而已,容易吗。
这日傍晚,东璜岚捏着鼻子灌完司空夜投喂的每日一汤,苦哈哈回到寝房。
刚推开房门,一张粉红的小纸片便掉落下来。
她一手接住,却被纸片上的小字吓得险些跌回雪里。
岚,
见字如面,
吾心如山月可鉴,奈何赧于人前,唯有笺言可诉衷肠。
累月经年,吾所喜所爱,仅卿一人。
思来念去,莫如月高时东阁一叙。
夜
什么东西?
看字迹与自己房中垂挂的司空夜字画确十分相似,但这语气,她就是相信枯木开花也不敢相信这是司空夜亲笔。
她捻着纸片进屋,余光之处悄然捕捉到屋外墙角冒出的半截小辫儿。
是娃娃公子的妹妹夜如歌吧,整个山巅空寂清冷,也就只有这个丫头能来去自如。
东璜岚嘴角轻轻扬着,随手将纸片搁置桌前。
东璜岚站在镜前,褪去外裳
她胸中的那箭留下大片未散的淤青,琵琶骨上的伤已结痂,白布撤下去后她终于可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
指尖拂过褐色的血痂,也不知以后会留下什么样的疤痕。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仅仅这道伤的代价,她就从大将军欧阳朔的手下救出了娘亲,是她成功的见证。
这是她第一次胜利,以后她还要用更多的胜利,让辰阳宗彻底成为过去。
银月如钩高悬九天,东璜岚难得精致地收拾好自己,山眉水眼地出了门。
她在傍晚时又在门口的雪地里收到了一盘子各色的口脂水粉,不想也知道是那丫头送来的。
本不用去赴小丫头的约,但她心底深处,又隐隐对这东阁之约有一些期待。
昆山山巅常年皑皑,入夜后就更是寒冷。
巫族若司空夜般每日勤修的倒还能适应,东璜岚却是重伤初愈,顶着霜冻雪寒好容易才走到东阁外,呼息都快没了热气。
这里是司空夜修习之所,两侧植了一片松木,簌簌地吹下几片飘零的雪。
东璜岚裹着斗篷嗖嗖往东阁里蹿,九九归元步都使了出来,只恨不得立刻一头扎进屋里暖和暖和。
才一开门,浓雾就扑面而来,触及她冰冷的面颊化成湿浸浸的水露。
水汽这么浓,这里别不是澡堂吧。
此时她是有想出去想法的,但面前的温暖实在太诱人了,对比之下外面的天寒地冻简直就是修罗场。
总之脑子一热,她就走了进去。
雾气渐薄渐轻,当视线勉强能穿透时,一方幽静雅致的温泉池便又抱琵芭半遮面地显现出来,池边栩栩的假山白云出岫,不知用了什么机关将池中暖雾运至山巅缭绕,仙境云台也不过如此。
东璜岚蹲下身,试探着伸手入池。
好暖和啊。于是一寸一寸,从指尖到手掌再到手臂,都没能抵抗住诱惑沉沦下去。
当身后木门发出声响时,东璜岚已经卸了鞋袜,赤着一双腿将四肢都沉浸在温泉中享受着,全然忘却自己来此的缘由。
那是门仓促关阖的动静,她暗道一声糟糕,自己竟连门何时开启过都未曾察觉,只来得及放下卷起的裙摆,遮住湿漉漉的小腿。
“……夜某唐突。”
门外司空夜的声音听不真切,倒是隆隆的心跳声鼓点一般。
“水雾浓稠,夜某并未看见岚姑娘。”
都知道是谁了还说没看见,真是欲盖弥彰……东璜岚急得满脸通红,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岸,悉悉索索整理衣衫。
她慌,门外的司空夜更慌,甚至萌生了立即一个土遁消失假装无事发生的念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娘伤口还未痊愈,不宜沾水。”
“嗯。”东璜岚应了一声,想说她只暖了暖手脚,又担心越描越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穿好了衣衫她仍踌躇门前,那扇薄薄的门是他们唯一的阻隔,无人伸手推开。
沉默似浓墨晕染,遮掩乱麻般的心绪难宁。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回。”
“嗯……”
“我……夜某……”门外的人似是哑了嗓子,憋了好一会儿才轻得几不可闻地咬出一句,“我会负责的。”
这话说完,冰天雪地里已经热得出奇。
东璜岚鼻尖都出了汗。
安静的空气凝滞了许久,终于还是被门外得声音打破。
“夜某先告辞了。”
“好。”
长吁一口气,门那边的心跳声渐渐远了,东璜岚才提着裙子推门而出。
门边铺垫上赫然放着件暖裘,银丝织就一看就是大祭司的用度。
东璜岚弯下身拾起,一缕青丝垂下,微微扬起的嘴角旁一枚小巧的梨涡盛满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