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逢朕只是随处走走,不是来找母妃
她原来很开心啊。
苏曜心底莫名地搐了一搐。
他立那里安静地看着, 看着她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的风筝一晃一晃地升。待得终于飞稳,她便停住脚步, 小心地控着风筝线。
微风拂过, 掠她的发梢与裙摆, 令这画面悠然惬意。
数步之外, 张庆紧盯着皇帝, 眼睛都不敢眨。见他山坡下停住了脚, 心弦稍松了两分。
他的角度看不到顾燕时,便也不知陛下看什么。只是心下觉得不论看什么,停那里都很好, 好过四处走动,好过不怕死地去登那山坡。
顾燕时手里的风筝越放越,等到线轴上的线尽数放出去时,风筝得只能空中看到一个小小的燕子形状了。
她这才注意到兰月不知何时立到了她身边,抬手遮着阳光只看她放上去的风筝,自那只却捏手里。
顾燕时转头:“飞不来吗?”
“好像扎得不太稳。”兰月吐了下舌头,“姑娘放吧, 奴婢陪姑娘待着。”
“那你找地方坐好了。”顾燕时随口道。说话间, 眼睛又转向远天边的风筝。
空处似有疾风, 她们虽察觉不到, 风筝却猛烈地晃了一阵。她忙将线收了几圈,将风筝转低了。
兰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山坡后转了一下, 轻轻一喟:“也不知陛下如何了。”
顾燕时脸『色』一冷:“提这个做什么?与咱们不相干的事情, 不要多管了。”
兰月浅滞,一神,又道:“宫人们都说, 陛下昏『迷』着都还喊姑娘,姑娘当真一丁都不意?”
“我不意。”她摇头,“若意他,我来这旧宫做什么。既然避过来了,我就只想好好过自的子。”
她的声音虽柔却淡,伴着秋寒凉的风飘入苏曜耳中。
苏曜垂眸,想笑,却笑不出。心底一股压抑涌动,触得伤口不适。
他缓了好几息,这种不适才转缓了,便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却听那边又道:“奴婢只是看姑娘这几寝食难安,怕姑娘身子受不住。”
苏曜足下一顿。
顾燕时扯着风筝线的手也顿住,她抿一抿唇,低下眼睛:“你不必担心我这。我与他有过……有过那事,全然不想自不可能。但是兰月,我总不能将那欢愉看得比命重呀。他心里并不意我,想杀我又不费吹灰之。这样的一个人,我能活着从他身边逃开,是老天爷肯赏我一条命,我岂能再跳回那个火坑去?”
她一言一语说得平缓又有,兰月心惊肉跳,直觉自不该多嘴。
可到这一步,她又不得不再继续说下去,企盼顾燕时能不经意地着补几句。
她心,口吻轻快:“陛下哪有不意姑娘?依奴婢看,陛下待姑娘还挺好的。”
顾燕时只笑一声:“你看我待阿狸好不好?”
兰月头:“自然好呀。”
“那我告诉你,他待我,倒不敌我待阿狸。”顾燕时轻喟,“虽然阿狸不需要锦衣华服,也不用珠宝首饰,可我总尽心照顾它。紧要的……你知道阿狸怕那『毛』制的扫床扫帚吧?咱们都不知它何害怕,可我自从知道这,就再不敢让它看见那扫帚,不忍心故意吓唬它取乐的念头。但陛下呢?”
顾燕时顿声,兰月恨不能捂住她的嘴,可她侧过头来,兰月又不得不稳住神情,强压住慌张。
顾燕时一字字道:“他明知我怕极了先帝,还拿这个吓唬我。此举无外乎两个缘故——”她羽睫低下去,颤了颤,声音变得冷了,“要么,我他眼里还不敌个小猫小狗值得珍视,所以他能这样肆意妄,全然不乎我难不难过。要么,这个人就根本没有心,这样的‘玩笑’可以说开就开,杀人便也能说杀就杀。”
“不论那一种,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仁至义尽了。我不会去见他,也不会让自多想他,你若真我好就不要再劝我什么了。”
她越说越是绝情,兰月终于按捺不住,当着她的面扭头望了眼山坡转角处。
顾燕时也望了眼,面『露』『惑』『色』:“怎么了?”
“……没什么。”兰月摇头,心底却愈发惊恐。
方才静立的那一抹人影不见了。
也不知是听到哪一句时走的。
不远处,张庆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等到陛下转身折了回来。
他暗送口气,待他走近许,便推着轮椅带人迎了过去。
抬眸之间,张庆看出陛下的脸『色』仿佛比刚才惨白了几分。
“陛下快歇一歇……”他小心翼翼地劝道。
来时烦透了这轮椅陛下这回却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坐下来。
张庆一挥手,一行宫人疾行向宣室殿,过了约莫一刻就回到殿中。
苏曜身径自走进殿门,林城外殿里喝着茶,见他进来,立身长揖。
苏曜视线稍转,看向殿中多出来的那个人。
一名宦官立于林城身侧,衣衫上隐有尘土。见圣驾回来,疾步上前,深拜:“禀陛下,太后听闻陛下遇刺……急火攻心,以致晕厥。差下奴前来探望。”
“请母后好好安养。”苏曜忽没了粉饰太平的心,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走向寝殿,“告诉母后,皇长兄大仇未报,朕死不了。”
那宦官面容一僵:“陛……”
“快去。”张庆暗暗一挡,阻了他多的话,示意旁的宫人也就此止步,自躬身跟向寝殿。
他刚绕过寝殿门内的屏风,就听殿中响一声:“滚。”
张庆缩了下脖子,忙往外退,抬眼见林城也跟过来,投去求助的目光。
林城颔一颔首,举步入殿。苏曜刚自顾躺下,林城看他一眼,淡然落座到桌旁:“臣早劝过陛下莫要以身犯险,受伤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曜冷笑一声,望着幔帐顶子:“盼着朕死的人那么多,朕偏死不了,他们才难受。”
林城只道他是太后的事不快,眉头皱:“太后也没说什么,未见得只是了崇德太子。”
苏曜没说话,犹自仰面躺着。
过了半晌,林城听到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是浑人一个?”
“陛下……”林城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身。
下一瞬,苏曜却又『露』出惯见的无所谓来:“罢了,朕素来也不意旁人怎么看。”
林城终是察觉出了许异样:“谁招惹陛下了?”
“没有。”苏曜垂眸,遂了个哈欠,“饿了,让张庆传膳去。”
林城原还想再问一问,闻言想了想,举步出殿。
张庆就候殿外,听说要传膳,应了声就要走,被林城拉住:“张公公。”林城斟酌了一下,问他,“陛下方才出去散步,可见到什么人了?”
“什么人?”张庆眼『露』茫然。
“比如……”林城压低了声音,“比如静太妃?”
“没有。”张庆摇了头,“陛下只北边园子里的山坡旁立了会儿,没见过什么人。”
林城凝神:“你一直跟旁边?”
“陛下不许下奴跟着。”张庆如实道,“但下奴离得也不远,就七八丈的距离吧。陛下若与人说话,下奴必看得见。”
“知道了。”林城不再多说什么,“公公先去传膳吧。”
“诺。”张庆作揖,疾行去。林城待他走远,也提步出殿,走出两丈,他了个响指。
两名无踪卫凌空落地,俱是一袭黑衣。林城看了看,心下不禁揶揄:白里穿黑衣好像是有傻。
继道:“去查查,方才谁还去过北边的园子,尤其是山坡那里。”
“诺。”人抱拳应声。
“若是静太妃去过……”林城顿了顿,“就再去查,静太妃近来旧宫都做什么。一应常居只消能听到,尽数来禀。”
这吩咐古怪得紧,两名无踪卫不由得相视一望。
但下一瞬,便也应下:“诺。”
这样简单的差事,对无踪卫言不费吹灰之。只过约莫半刻,林城就得到回禀,得知静太妃早先的确去过那处北边的园子,还山坡旁放了半晌风筝。
临近傍晚,他让听的其他事情也禀来许多。林城听罢屏退旁人,找到张庆,见面就问他:“张公公今晚可当值?”
“一会儿轮值。”张庆笑笑,“下奴两没合眼了。”
“那正好。”林城颔首,“下请张公公喝顿酒,张公公也可睡得沉。”
张庆听得一愣,转念便知林城约是有事。他于是没有推辞,带着林城到了自所住的院子,屏退旁人,自去取了酒来。
人院中石案边落座,林城『摸』出一枚银锭,放桌上:“酒钱。”
张庆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将银锭收入袖中。
林城斟着酒,开门见山道:“我找人查了,早时候静太妃去北边的园子里放了风筝。陛下回来时心情不佳,应是见着了他。”
张庆愕然,回过神,不禁扇了自一嘴巴:“下奴这差当的!没看见静太妃就算了,风筝竟也没看见。”
“公公事多人忙,一时疏漏也不紧。”林城笑笑,“我请公公一叙,是想求公公帮个忙。”
张庆忙道:“大人太客气了,有什么事直言便是。只要下奴帮得上,必不推却。”
林城视线微凝,白瓷酒盅再指间转着:“那处山坡,静太妃近来几乎都要去。我想请公公行个方便,明差不多的时辰,还让陛下去那边散步。”
“啊?”张庆怔住,接着就问,“何?”
林城一哂:“公公还是不问的好。”
张庆眉心锁。
“若是这样,下奴不能帮您。”他执酒盅,一饮尽。
烈酒辣喉,张庆放下酒盅,重重地舒了口气:“下奴知道陛下与您是表兄弟,若放先前,下奴愿意给您行个方便。呵……挨了一刀的太监嘛,不懂行事圆滑,如何宫中立足?”
林城头,拎酒壶,他又添了酒:“那如今何不肯了?”
“大人,那天您可看见了。”张庆望着他,“剑都刺到眼前了,下奴去挡,是陛下硬将下奴推开了。这话说出来,下奴不怕您去告状——下奴去挡那一剑的时候是赌,赌自若不死就有救驾之功,自可换得荣华富贵。可陛下九五之尊,把下奴推开他可什么都捞不着。”
张庆仰首,又饮尽一盅酒:“下奴当时就想,后下奴这条命就是陛下的。但凡会对陛下有一不利的事情,下奴都容不得。”
林城看看他:“公公觉得我会对陛下不利?”
“您不会。下奴知道,您此番多半是着陛下好。陛下他也念着静太妃,这下奴也清楚。”
张庆顿了顿:“但之前的事您也知道——一个是当朝君,一个是太妃,朝臣们口诛笔伐,说得多难听?陛下顺心紧要,可一世英名紧要,您不能了这一时之快,让陛下再背上骂名啊!”
“说得也是。”林城低眼笑笑,应得有敷衍。
言及此处,他就不算再与张庆多说什么了。他们想法不一,可张庆也不过是忠心,谁也不必强求谁。
况且有事情,他也不便擅自与张庆多言。
他只是有心疼苏曜。
这位表哥,如今看似站了众人之巅,实则与儿时也没什么两样。
没什么人记挂他,也没什么人能让他记挂。
他母离世得早,先帝一连数年浑浑噩噩,一年未见得见他几回。
崇德太子,也离世十几栽了。
很小的时候,林城私下里见过他因彷徨无依抹眼泪。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突然变得不意了。
他人前成了谦谦君子的模样,那种贵气好像与俱来。私下里他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再没有过任何失落。
林城一度以,他迈过了那道坎。
今听来,却不尽然。
再做深想,他推开张庆的举动也令人心惊。
林城只怕他那死攸关的一瞬里动过念头,觉得死了也挺好的。
林城觉得觉是那样,静太妃能让他意,就让他继续意下去好了。
朝臣的口诛笔伐算什么。
两个人年纪相仿,不就是因着先帝的缘故差着辈分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她的来处真不干净,也可后再说。
饮鸩止渴有时也利大于弊。
只可惜,张庆这条路走不通。又因张庆知情,若他擅作主张安排什么,只怕也要被捅给陛下。
除非他能让张庆挑不出错『毛』病。
林城与张庆喝完酒便回到房中,躺到床上想了一宿该当如何。
临近天明时,他坐身,锁着眉,舒了口气。
——以陛下的一贯脾『性』,他这样苦思冥想,恐怕是想多了。
他于是身盥洗衣,收拾妥当,就径直去了宣室殿。
旧宫不比洛京皇宫规矩严格,皇帝又刚出事,他就索『性』宫里挑了方小院住,走到宣室殿只需片刻。
林城入殿的时候,苏曜正用早膳。
他靠床上,面前放着榻桌,原该侍奉侧的宫人被他赶走了,他自端着碗吃得没精采。
林城行至床边:“臣听了,北边的园子,静太妃都去。”
苏曜眉心微跳:“说这个干什么?”
林城:“陛下若想见太妃,不妨还去那里。”
“朕不想。”他轻笑,又说,“她也不会想见朕的,你少管闲事。”
林城并未多言,淡然抱拳:“臣告退。”
他是不是闲的。
苏曜吃着粥,嘴角轻扯。
谁想见静太妃了。
静太妃眼里,他都不是个东西,他才懒得见她。
可他的确想再出去走走。
苏曜心不焉地又吃了,拿放榻桌上的帕子抹了下嘴:“张庆。”
张庆疾步入殿:“下奴,陛下……”
“朕出去走走。”他道,“昨天那里就很好。”
张庆一僵。
他想拦,张口便道:“陛下,那地方……”
“怎么?”苏曜抬眸,淡泊的目光他面上一落,就令他止了音。
片刻之间,主仆人四目相对。
张庆几度欲言又止,忠言无数次涌到嘴边,都苏曜的注视下默默咽了回去。
终于,他隐约觉出,陛下好似经知道了什么……
他最终垂眸:“诺。”语毕,他便多唤了几名宫人进来,服侍陛下衣。
苏曜的伤处胸口,虽不易被扯动,却总让他气不支,稍稍做事情就要缓上许久。
是以衣用了足有两刻工夫,一行人才离开宣室殿。
“阿狸!”山坡半腰处,顾燕时小跑了一段,回身一坐,招手等阿狸。
阿狸出来玩时总乖得很,不似猫,倒像小狗,知道跟着人。
见她伸手,阿狸一路小跑过来,到了近前,站身,抬前爪要抱抱:“喵——”
顾燕时紧紧将它一搂,拥怀里顺『毛』。
很快,阿狸就她怀里了呼噜,得极响,小小的身子都振。
顾燕时不自禁地笑出来,侧颊贴到它额上,它柔软的『毛』上蹭来蹭去。
忽然间,阿狸挣扎来。
顾燕时一愣,它“喵”地又叫了一声,接着不及她反应,它就蹿了出去。
“阿狸?!”顾燕时惊然抬眸,目光顺着那道灰『色』的身影跃下山坡,睛间眼底一颤。
阿狸蹭苏曜脚边,苏曜抬眸望着她。
她僵立那儿,很想转身就走。想到他伤未愈,她终是朝他走去。
待她行至近前,他颔首,一揖:“静母妃。”
这是简单的一礼,礼罢,她却看到他额上渗出许细汗。
她觉得心里搐了一搐。
又很快住了神:“听闻陛下遇刺。”她轻轻开口,“现下如何了?”
“还好。”苏曜笑笑,蹲下身,手指抚阿狸脑袋上,“长得很快啊。”
阿狸仰头,亲昵地他掌心蹭着。顾燕时有意外,哑哑地看着,恍惚发觉阿狸竟然并不讨厌他。
可先前,阿狸明明也常被他欺负的。
巴掌大的一只小猫,他天天说它丑,还要拿它去喂狗,不知有多过分,
小叛徒!
顾燕时心底暗骂,苏曜犹自蹲那里逗着阿狸,沉『吟』了半晌,才又说话:“母妃近来如何?”
“也还好。”她抿一抿唇,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和伤者寒暄,“天凉了……”她顿了顿,“陛下身上又有伤,出来走动……别受了寒。”
“母妃就这么不想见朕?”他忽问。
她一滞:“我没……”
他自顾笑一声,目光一转,落她面上,很快又落下去。
他没再说什么,顾燕时却慌来。她僵他面前,那种久违的局促又涌上来,让她掩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绞一。
矛盾了许久,她『逼』着自说:“陛下要不要……去灵犀馆坐坐?”
她想以主动相邀消他的不快。
却闻他又轻笑了声,头也不抬地道:“朕昏『迷』时唤的‘母妃’不是你,静母妃不必当回事,不必此难。”
“哦……”她应了声,蓦然回神,惊退半步。
“你……”她意识到了,“你……你听见了……昨天你……”
她脸上血『色』尽失,煞白如纸。
她记得自昨说过什么,每一句都足够要她的命。
她慌什么呢?
他一哂,手从阿狸的额头一直抚到尾巴尖:“朕只是随处走走,不是来找母妃算账的。”
他抬了下眼,看到她紧紧抿着唇。
他忽觉得很嘲讽。
昨不知他,她那样轻松快乐。
今他来了,她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
苏曜抬手,手指阿狸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便站身:“朕回去了,母妃自便。”
话未说完,他眼前黑了一阵。
苏曜神,强撑住了,复向她一揖,提步离开。
顾燕时见他无意计较,稍稍松了口气。
下一瞬,却见他身子忽一歪,向下栽去!
“陛下!”她悚然一惊,疾步上前,将他扶住。
可他太沉,她用上全,他还是往下坠去。
“来人!兰月!”顾燕时声嘶竭地急唤,候不远处的兰月匆忙赶来,略远的御前宫人们急奔上,七手八脚地前来搀扶。
可他毫无知觉地闭着眼睛。
顾燕时连来压制的担忧被挑破,突然涌得凛冽。她手脚都发了麻,周身都不自禁地轻颤。
不知不觉中,一缕温热从脸颊躺下。
“太妃?”张庆蓦然被拉住视线,见她脸『色』煞白,恐她出事,不得不出言哄她,“太妃……陛下伤势并无大碍,想来只是一时体虚,太妃莫哭了!”
闻得此言,她才惊觉自流出泪来。慌忙抬手去抹,妆容一下子花了,乌七八糟地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