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送礼无非就是想让她再度就范罢了。
苏曜第三日再来的时候, 比前两日更悄无声息。顾燕时穿梭于花园之,忙于修剪花枝,好半晌没院子里多了个人。
直至她修了离石案不远的一盆盆栽, 余光冷不丁睃人影, 她下意识抬起头, 才他坐在那里。
见她看过来, 苏曜微微颔首:“母妃。”
阿狸在他膝头盘成了一个团, 眯着眼睛正打呼噜。
顾燕时哑了哑:“陛下何时来的?”
他说:“有一会儿了。”
“也不说一声……”
“随处走走而已。”他抿笑, “母妃自便。”
随处走走而已,又是句话。
她其很想说,既是随处走走, 就不要日日都走她里来呀!
但话了嘴边,她却忍住了。
左右他两日都只是来坐着而已,并未搅扰她,更不曾欺负她。
那就由着他吧。
他下身子还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她也不想做得太绝,非赶他走。
是以顾燕时便又自顾忙了起来, 任由他在那里坐着, 没再多理会他。
转眼, 日头高照, 了晌午。顾燕时望一望天『色』,放下手里的花剪, 吩咐路空:“我饿了, 去传膳吧。”
语毕她就转身走向房门,走一半才:苏曜还在呢。
他依旧坐在石凳上,见她经过, 视线才抬起来。前两日他都不曾留过久,顾燕时抿一抿唇:“陛下怎的还在……有事么?”
“无事。”他一指膝头,“它睡得好香。”
顾燕时垂眸,方才盘成团的阿狸下已经仰过来,睡得仰八叉。他修的手指慢悠悠抚过它的肚皮,它前爪一抻,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却还不醒。
苏曜一哂:“母妃去用膳吧。”
顾燕时短暂矛盾了一瞬,终是没法心安理得将他晾在外面。她咬咬牙,上前将阿狸抱起,心下挣扎了几番,启唇问他:“陛下一道用?”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尽量平静视,不让自己慌张。
苏曜凝视她须臾,笑了声:“好。”
她点点头,转身先行进了屋。阿狸睡得正『迷』糊,她将它放床上『摸』了『摸』,它蔫耷耷歪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继续睡了。
顾燕时转过身,宫人们正忙忙碌碌布膳,苏曜暂且坐了茶榻上去等。榻桌上扣着本书,是她闲来无事读着玩的,被他拿起,信手翻了起来。
他静默翻书的子分优雅,晌午的阳光他背后的窗纸里映进来,勾勒他的轮廓与眉眼,氤氲开满室的恬淡安详。
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也就是个子了吧。
顾燕时望着他怔了一瞬,旋即狠狠摇头,摒开笑的念头。
他正好看过来,见她摇头,一愣:“怎么了?”
“没事。”顾燕时抿唇,见宫人已将午膳布好,就坐去了桌边。
苏曜放下书,离席起身,也去膳桌旁落座。等她先执箸夹了一筷子菜,他才拿起筷子。
他的目光落在一碟翠绿上,凝视半晌,夹一根:“是母妃种的?”
“不是。”顾燕时摇头,“我种的那还没成,但旧宫里的野菜很多,我吃着喜欢,宫人们就常采来。”
“哦。”他点点头,遂将那根菜送进口中。
菜口感清脆,兼以一种独特的浅淡的香气,吃起来很别致。
苏曜笑笑,又夹了一筷,顾燕时看看他:“好吃吗?”
“嗯。”
他应得简短,一个字之后就归于安静。
顾燕时很快就觉得,的安静太安静了。
同的安静放在上午还好,因为那时她手里正忙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原也顾不上与谁多说什么。
下他们坐得近,谁也不开口,气氛就变得尴尬极了。
顾燕时于是一边嚼着口中的虾仁,一边搜肠刮肚思量该说点什么。等虾仁咽下去,她就开了口:“陛下会在旧宫待多久?”
“说不好。”苏曜端起汤盏,抿了口汤,“朕要养伤,还有事尚未查明。”
“哦……”她点点头,“那……”
她不知还能再说点什么了,『露』为难之『色』。
苏曜捕捉份为难,眼帘低下去,笑了声:“母妃么盼着朕早点宫么?”
“啊?”顾燕时一愣,旋即意识他误会了什么,忙道,“我没有。”
他笑而不言,复又喝了口汤。
不知道为什么,顾燕时觉得他副子看起来怜兮兮的,好似有种说不的失落。
她哑了哑:“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你不要多心。那个……”她莫名有点慌,迫切想证明自己并不盼着他走,“要不……明天,我带你去别处看一看?我的院子就么大,你日日过来……也很无趣的,对不对?”
没有啊,很有趣。
苏曜想说,却因她小心呢喃的语调忍了去。他看看她,她又是那副小鹌鹑的模,小脸紧紧绷着,忐忑不安等他的反应。
他只好点头:“好,朕听母妃安排。”
顾燕时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人养病的时候还挺好哄的。
顺着个话题,后面便不再冷场。她想旧宫里景致较好的方,如数家珍般的一一讲给他听,诚挚期待其中能有他想去的方。
她讲得认真,苏曜听得也神,越听他就越清楚,她是真的喜欢旧宫的。
她在里如鱼得水,衣食无缺又少了规矩的束缚,和宫人们相处也得宜。
最重要的,是少了一个他。
苏曜暗自撇嘴,心里多少有不忿。
是以在她终于滔滔不绝讲完,水眸一眨不眨望着他、想等他挑方的时候,他抬了下眼皮:“母妃来安京几个月,都没宫走走?”
“宫?”顾燕时一愣,“我不好去呀。”
“哦。”他气定神闲颔了颔下颌,“那明日不妨宫走走吧。正值秋收,会有集市,母妃或许还能买菜籽来,来年种菜园里。”
能宫,能逛集,还能买菜籽!
顾燕时一下子动了心,眼睛都亮起来:“那好呀!”
他勾唇而笑:“那明日清晨,朕来接母妃。”顿了顿,又道,“天寒了,母妃穿暖和一。”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心下只觉既然都是要与他同行,宫外必定比旧宫更有趣!
她已许久没见过宫外的子啦。洛京开始,她就只能在宫中待着,来旧宫后亦是如此。
上一次见市井街头的时候,她还在爹娘身边呢。
顾燕时因而被激起满心的期待,笑『吟』『吟』用完了午膳。等苏曜离开,她又高高兴兴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她才后知后觉神,觉自己似乎不该答应随他宫。
她原是为了哄他才提要带他处走走,怎的就让他反客为主了呢?
她是不是傻呀。
她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懊恼之余,却仍有期待盘桓心头,让她虽然后悔,又并不想去找理由推了明日的行。
他好起来,还是很好的。
她原就贪恋他的温柔,便是在恨他的捉弄的时候,他待她的好也还是让她魂牵梦萦。
她底生了不当有的侥幸。
她知道自己该避着他,该避得更决绝一点,心底柔软处却有个声音探来,轻声细语告诉她:随他去吧。
随他去吧,他下伤着,『性』子柔和了许多。
去一趟,她就能多留下一值得忆的事情。
她就退一步,只退一步。
日后他再如何示好,她都不会理会他的。
她绝不会再将自己置于那的境。
顾燕时咬紧牙,心底将界限划定得分明。
而后,当晚整整一夜,她竟睡不着了。
她侧身躺着,耳朵贴在枕上,总能清晰听心在突突跳,跳得激动而热烈。
翻作平躺,她又总想睁开眼睛,脑海里『乱』七八糟想着不少事情,就是不肯放她入梦。
她直熬筋疲力竭才终于得以睡去,睡不多时天就亮了。兰月领着人进来服侍她起身,她起床梳洗用膳后,一门就看他已等在院中。
他坐在廊下,指尖托着一小撮鱼糜,阿狸就着他的手吃得正香。他衔笑看着它,眼睛眯起来,也一副很享受的子。
顾燕时走过去,他手一翻,将余下的鱼糜撂在漆栏上,以便阿狸继续吃。自己则站起身,笑容和煦看看顾燕时,就向外走去:“车备好了,走吧。”
“好。”顾燕时跟上他,迈院门,遇张庆生。
不知何故,张庆生的脸『色』很不好,见她时好似更沉了,面无表情颔首:“太妃安。”
顾燕时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苏曜倒没有理会,大步流星向东拐去。
灵犀馆前是条小道,不便马车进,他命马车停在了东边的宽敞宫道上。
大宁一朝车驾规矩森严,逾矩乃是重罪。顾燕时遥遥望见那边只有一驾车心下便觉不妥,暗想哪怕只是为了做做子也该备上两驾。
待得再走近一,她看清那驾车,不禁脱口而:“不是天子御驾?”
苏曜闻言,笑看她一眼:“母妃想大张旗鼓让百姓们看朕带母妃逛集么?”
顾燕时噎声,再度感觉自己好傻。
她双颊红起来,盯着不再吭声。苏曜侧首欣赏,终是忍不住抬手,在她侧颊上碰了一下:“好烫。”
“……”她一下子就将头压得更低了,“不要拿我说笑。”
“哦。”他点点头,“诺。”
继而伸手,向车帘处一引:“母妃请。”
顾燕时羽睫低低压着,故作冷淡搭着兰月的手登上车去。才刚坐稳,他便也上了车来。
苏曜落座,顾燕时有意无意向侧旁避了一下。二人在车厢里坐成了个折角,膝头极易相碰。顾燕时就一直往另一侧倾,驶皇城城门时车子一癫,她险倾倒车。
她及时用手一撑,勉强坐稳了,下一瞬就忍不住抬眸看他的反应。
还好,他闭眼歇息着,并未看她的窘迫。
她偷偷舒了口气,定一定心,便想自己也该睡上一会儿。
她昨夜没有睡好,今日逛集又很要花力气,不补个觉恐怕是撑不住的。
顾燕时于是又小心稍微避了避,在狭窄的车厢中尽量坐得离他远了,才闭上眼睛,倚向厢壁。
苏曜阖眸沉『吟』着,心下盘算着一路的事情。忽觉肩头一沉,他蓦睁眼。
目光所及之处,美人睡得昏昏,无知无觉倚在他肩上。修的羽睫近在咫尺,乌黑卷翘,像对漂亮的鸦翅。
好想揪。
——他心底生起一股恶意。
的恶意在他的人生里常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觉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的,善意背后也往往藏着虚伪。那不如由他自己去摧毁,他还一笑而过,只当在游戏人生。
他便不自觉抬起手,悬至她眼前两寸处滞了滞,又放下来。
她已经很讨厌他了。
让她睡吧。
苏曜漫不经心扯了下嘴角,再度阖上眼睛。
顾燕时般一睡,时虽短,却睡得很沉。她隐约感觉自己做了好几个梦,只是做一个忘一个。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看苏曜在喂阿狸,画面恬淡安详,让她『迷』恋。
她痴痴看着,看阿狸在他身边蹭,看他勾起一弧温和的笑。
突然之,她身子陡然一晃。眼前安详的画面骤然消逝,她睁眼的同时,感肩头被人一揽。
顾燕时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揽在肩头的那只手,神思骤然清明,她忙抬眼,迎上一双寒潭般的黑眸。
“你……”她慌忙想避,他也很快松开了他。接着,车外的嘈杂声、马儿的嘶鸣声,还有惊呼声、惨叫声,齐入人耳。
“怎么了?!”她浑身一紧,苏曜仍风轻云淡坐着:“有刺客。”
顾燕时打了个寒噤,剪水双瞳直勾勾盯向车窗上的帘子,却不敢伸手。
她既想一观究竟,又怕帘子揭开便有暗器飞来。
苏曜睃她一眼,浑不在意直接将窗帘揭了开来:“母妃好奇个?”
窗外的厮杀顿时撞入眼中。
马车正停在一处民巷中,两侧房舍都不太高。红影与黑影在房顶上厮杀不停,忽闻噗呲一声,顾燕时眼看血花溅了起来。
她猝然别开眼睛,苏曜见状,放下了帘子:“别怕。”
她紧紧抿唇:“嗯……”
声音应来,方才那一幕却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未见过的厮杀,而且还不是在平上,偏在房顶上。
顾燕时深吸气,面上做了一片镇定:“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在颤,每一个字都在颤。
苏曜又想笑,屏住了,好整以暇反问:“母妃是问黑衣的,还是红衣的?”
“都……都问。”她说。
他一哂:“黑衣的是朕的无踪卫,无踪卫指挥使是朕的表弟,改日让母妃见见。”
他说着一顿,有意卖子。她果然等不及,急着追问:“那红衣的呢?”
“是江湖上的人。”苏曜眼睛一转,窗帘的缝隙飘去,意味深,“与朝廷争斗数年了,朝廷却连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摸』不。朕遇刺,才终于『摸』端倪。”
顾燕时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端倪?”
“真元。”他淡淡吐三个字,啧了一声,续说,“是一帮妖道的派,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他语中很有几分轻蔑,语毕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悻笑摇头:“跟母妃说,母妃也听不懂。”
顾燕时闷头不吭声。
他话听来有点看不起人,但她的确听不懂。
车外的混『乱』又持续不多时,一道人影唰然落在车外,贴着车壁道:“陛下,了结了。”
苏曜应了声“嗯”:“有活口?”
“……没有。”外面禀话之人大有几分懊恼,“他们还是一早就将毒『药』含在了口中,在是挡不住。”
顾燕时听得心惊胆寒。
是什么人,竟肯拼上自己的『性』命。
再听那句“还是”,只怕他已不是第一次遇的事了。
“知道了。”苏曜浑不在意的口吻,遂扬音,“走吧。”
“驾。”车夫低低一喝,马车再度驶起来。他们驶条偏僻的巷子,又在宽敞的大道上驶了半刻,就了北市。
顾燕时听兰月说过,洛京只有东市与西市,但旧都方大,便设有东西南北处集市了。
集市分散开来,只为方便摊贩与百姓就近前往,则处方所贩的东西都差不多,以平民百姓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为主,兼有贩卖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的商号,供有钱人家选购。
顾燕时在来路上还想着买菜籽的事,下车却见眼前恰是一家首饰铺子。店家很会揽客,一首饰被挂在与门相对的墙上,顾客经过抬眼就瞧见。
顾燕时远远看一串粉『色』的珠子,目光不由自主停了一下,觉得好看。
什么菜籽,她一下就忘记了。
念头也就维持了一闪念,在她抬眸看苏曜的时候,她就狠狠克制住了。
她不好要他一起去看,但以将方记下来,改日让路空来帮她买。
她一壁想一壁抬眸,望了眼匾额:宝珠斋。
再一定睛,却见苏曜已大步流星迈进了门去。
顾燕时一怔,赶忙跟上,心下已然大喜。
他正要进来看,对她而言再好不过。随他去看什么,她要私下里找伙计看一看那串粉珠子。
苏曜行至柜台前,手往怀中一探,『摸』张字据:“取货。”
伙计双手接过,凝神一瞧,却皱起眉:“单生意我知道,但前天来的是……”
“东西是我定的,我弟弟只是替我跑腿。”苏曜眉心微跳,“你们依字据取货,管是谁来做什么?”
“不是不是,客官,您别计较。”那伙计忙赔了笑,“在是一单价格太高,又……又要得急,小的怕事,多个嘴。”
他边说边连连作揖,说罢就跑了,一溜烟蹿入后院。
顾燕时的眼睛仍盯在墙上挂的那串粉珠子上,好似是碧玺串的。珠子不大,但颗颗粉嫩剔透,应该价值不菲。
也不知她能不能买得起。
如果买不起,就只好问问旧宫的尚工局有没有类似的东西了。只是首饰往往玄妙得很,同的质也要分合不合眼缘,尚工局找来的就算如一辙也未必能合心意。
她不自觉在心里估『摸』起了价位,等不多时,就见那伙计另外两人一起,抬了只大箱子堂上。接着就闭了窗户、栓了门,一副自此要闭门谢客的子。
顾燕时看得怔神,望着苏曜,想问他究竟订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苏曜信步上前,打开木箱,目光转了一圈,自己满意了,才招呼她:“来看。”
顾燕时迟疑着上前,刚垂眸一看就已大为震惊。
——红漆木箱里盛放的乃是一方珠宝雕琢的小院。院子前后两进,房舍以雪花白银制,仙气尘,再盖以金瓦。院中花木颜『色』各异,材质纷繁,有盆景里的花做来只红豆大小,却也硬生生雕了几片花瓣,工艺繁复,令人咋舌。
再做细看,顾燕时心底颤了颤。
院中有株桃树,树旁有秋千,树下有猫。秋千的另一侧是方小菜园,一颗颗翡翠雕琢而生的小菜苗得茁壮,栩栩如生。
她讶然扭头看他:“是灵犀馆。”语气里已不必带半分疑虑。
“嗯。”他抿笑,“送你的。”
“我不要。”她断然,声音冷淡,不留余,“我不能收你么重的礼。你……你什么都别给我,我不想再……”
他抬手,手指压在她的朱唇上。
她声音一噎,只觉他阻得真及时。
她没说的后半句话是:“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干系。”
句话纵是没说来,也足以让旁边的伙计傻眼了。
方才他二人同时进来,一个是已及冠的男儿,一个是梳着『妇』人头的女子,任谁看来都要觉得是夫妻。
但听她般说辞,分明不是?
伙计的目光含着二分的探究,在二人面前划来扫去。
苏曜的视线冷冷向那伙计:“容我们私下说几句话。”
“哦……”那伙计怔了怔才神,连连点头,带着三分遗憾避去后院。
苏曜一语不看着顾燕时,嘴角一分分挑起笑。种笑她再熟悉不过,像狐狸,讨厌得很。
他端着副神『色』压音问她:“母妃如此紧张,是觉得朕在算计什么?”
他还能算计什么?
顾燕时闷头想。
无非就是想让她再度就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