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未卜姑娘,爹娘给你报仇了。
苏曜情僵住, 一时竟无所适从。
仔细想,他像是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苏昭亡故。
当年事发之时,母后曾着宫正司查过。但江湖奇毒宫正司查不出端倪, 查来查去也只能说是暴毙, 近千页案卷写得详细, 让人不得不信。事出突然, 又让人法去信。
是数年来, 太后都对此事始末并不清楚。
在外人面前, 宫正司说辞她信;但苏曜十几年如一日地说要为大哥报仇,她亦寄予希望,盼他能查出名堂。
今时今日, 真才算真正在她面前揭开了一个角,她第一次道此事竟事关江湖。
可她竟然说,她不想报仇了。
苏曜心底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望着面前两鬓斑白嫡母,良久不该说什么。
太后也紧紧盯着他,不安地催促:“你……你答应我,不报仇了。我……我道你也想你大哥, 这年……这年是我这个做母亲待你不够, 你才会一味地想你大哥。你若心里怨, 你来怨我……”她竭尽所能地想劝住他, 握在他胳膊手攥得更紧了,双目空洞无, “你来怨我, 不要招惹他了,只跟他解『药』拿来。孩子……”
太后忍不住一声哽咽,眼泪淌下来, 划过眼下道道皱纹:“你大哥……你大哥也不会想看你为他送死!”
“母后。”苏曜舒气,缓出几分来。这份意里了戏谑与嘲弄,多了让人安心温和。他微微颔首,再度扶太后去茶榻边落座,见太后仍紧紧抓着他胳膊,就随她抓着,自己立在她面前,“大哥仇必须要报。不是怨谁,而是大哥不能白死。”
太后皱眉,急道:“可斯人逝……”
“母后别急,听儿子说。”苏曜闻声,顿了顿,又道,“母后可为什么人在祖父在位时就与朝廷结了怨,父皇却事,朕也能活到现在,独独大哥了么?”
太后一怔:“为何?”
苏曜轻喟:“他初时想得简单,觉得朝廷扰了他自在,想『逼』朝廷退让。父皇退了,所无事。后来大哥贤名远播,他怕大哥与父皇不同,一旦继位不会再容忍他,就下了『药』,想借此拿捏住大哥,让大哥为了解『药』不敢对他动手。”
他说及此出,不禁苦:“可大哥刚正,不愿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宁可自己熬得吐血而亡。”
“再后来,他又将手伸到了朕这里。”他一哂,“母后,朕大哥刚正,坏主意却多,儿时与他妥协了几年。后来得『药』源于江湖,就着人另去寻了解『药』来……虽不能一劳永逸,每月服一也可保平日无虞。”
太后忙说:“这也很。若是……若是这『药』能一直顶用,不与他要什么解『药』了也。”
“母后关心则『乱』,还是明白儿子意思。”苏曜失,太后怔住,他垂眸,『色』沉下去,“从父皇、到大哥,再至儿臣。他态度摆得明白,无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八个字。可母后,此事若纵容下去,后患无穷。现下他只是想朝廷不扰他,是不难办到。可来日若他要朝廷割地呢?若他要自立为王呢?再不然,若他要这皇位呢?难道就因为他手里握一味奇毒,大宁天子就要世世代代地退让下去?”
太后滞住了。
她经历过失子之痛,想让这个儿子活下去,可他说出道理却让她再劝不出半个字。
她想,昭儿昔年应该也是与他想法一样,才会宁死都不肯低头吧。
她无声地低下头,良久不语,攥在苏曜胳膊手终于松开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唉……”
然后她说:“儿大不由娘了。”
这句她从前也说过多次,每每总带着讥讽,与他针尖对麦芒。
这次,却只无奈与忧伤。
苏曜温言宽慰:“此事也未见得就是死局,母后莫要太过担忧。若真到了一步……”他顿了顿,“还需母后主持大局,挑一位真才实学宗亲承继大统。”
太后抬眸看看他,意疲惫:“你是怕哀家撑不住倒下。”
苏曜无声低头,她又道:“真怕哀家倒下,你就活下去。哀家老了,经不住什么风浪,儿孙满堂才能长寿。”
苏曜无言,太后又叹了声:“留下用膳吧。”
“诺。”苏曜轻应,便转身走向殿外,吩咐候在外面宫人传膳。
太后适才激动了,外面宫人多少听到了动静,却又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乍见陛下出来心弦一提,又见他一侧脸颊分明几道红痕,宫人无不惊慌失措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苏曜用完膳又陪太后坐了会儿,就去了灵犀馆。顾燕时来后小睡了一觉,起床便着人去备水沐浴。他来时她才刚从汤室出来,坐在妆台前梳头。
她满头青丝乌黑柔顺,苏曜无声前,从宫女手中接过梳子。她手里摆弄着几件他新送给她小家具,觉出身后换了人,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下镜子。见是他,她了,就又继续玩起了手里东西。
过不多时,她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下子又抬起头,『色』诧异:“脸怎么了?”
说完,她就索『性』转过了身,仰头仔细看他。
稍一定睛,她就猜到了,吸了下凉气:“太后……打你了?”
苏曜轻:“嗯,但不是什么坏事。”
顾燕时听得愣了愣,余光睃见周遭宫人一个个都死死盯着地,就摆手让他退下去,推着他去茶榻坐。
待他坐定,她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膝头。手指碰了碰他脸颊,问他:“疼吗?”
“不疼。”他浑不在意。语中一顿,又说,“朕突然发现,母后对我还挺。”
顾燕时缩了下脖子,不免一副匪夷所思情。
她先前总在想,太后样清明豁达,对她都宽容,对他应该更不会差才是,不他为何样不睦。
方才乍见他挨了打,她倒意外,觉得这不该是太后会做出事。
想到,他反倒觉得太后了。
这人奇怪。
她拧着眉,似在判断他是不是在逗她。他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许母后待我啊?”
“……你明我不是个意思。”顾燕时睨他一眼,想了想,直言问,“到底怎么了 ?太后素日端庄,怎么就动手了呢?”
“母后怕我送命,不想让我再跟江湖人较量。一时说得急了,就动了手。”他言简意赅地说完,长舒了口气,“我才道,母后在意我死活。”
“她自然在意你死活。”顾燕时明眸望着他,“若她不在意你,先前你重伤时候,她就不会让我照顾你了。你就想想她为什么开这个口?不过是想让你心里舒服呀!”
苏曜眼睛眯得狭长,凝想想:“道理。”
她又斜眼睃他,不懂他缘何会想不明白这样明显道理。
他环着她静了静,口吻变得慵懒:“你呢?静母妃。你是想看我跟他一较高下,还是就算了?”
顾燕时浅浅一怔,陷入思量。
她似从未细想过这,因为她觉得这不是她能做主事情。他现下来问她,她才第一次揣摩起了利弊。
思索半晌,她想不太明白,就问他:“是不办他更险,还是办他更险?”
“嗯……”他稍作斟酌,“若将目光放得长远,不办更险。但若只看眼下——”他顿声,“我可能会直接送命。”
“…………”她身一紧,不自觉地抬手,勾住他脖子,“会不会等等更?比如……等你古稀之年时候……”
他微愣,探究地乜着她:“古稀之年时候,横竖都离死不远,所被他杀了也关系了,是吗?”
“就……”顾燕时双颊一红,低下了头。
她确实是这样想。若要送死,老了再送死总比年轻时要划算很多。
“怎么会人这样想。”他出声,摇摇头,又问,“若我死了,你想怎么办?”
“我……”
他清楚地感觉到,她身形僵住。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她情,她却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双目都放空了。
许久,她摇摇头:“你不要说这。若真到了一日,我再说一日事情。”
“总要提前打算。”他目不转睛,“你怎么想,大可直说。就算想改嫁也不打紧啊。”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顾燕时瞪他,转而轻喟,“什么提前打算,我不想提前想这事。”说罢,她起身走向矮柜,“我给你找『药』,你敷一下。”
“事。”他满不在乎。
“要敷一下。”她很执拗,说间拉开抽屉,埋头找『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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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杀深秋在一重又一重寒风里匆匆而过,待得枝头树叶尽凋,枯枝也变得干脆,一晃工夫入深冬。
这三两个月间,各方议论渐渐蔓延天下,深埋久隐情渐渐为朝臣所。顾燕时偶然在宣室殿前碰见过朝臣几,他看见她不再什么非议,只是人人都挂着愁绪。原因无他,只能是怕当朝天子突然丧命。
十一月,苏曜在太傅姜高懿劝谏下拟定密旨,定立储君。免他一朝命丧黄泉,天下会陷入动『荡』。
万般议论与不安之余,日子也在一天天继续过下去。
腊月里,年味渐渐重了。许多原本还在洛京宗亲逐渐听闻陛下迁都之意决,索『性』趁着贺年由头举家前到了旧都来。
户部因而格外忙碌了一阵,将尚可住人府邸尽数挑出来,让宗亲可地方落脚。
除此之外,礼部和兵部也很忙,因为苏曜要率一众宗亲前去冬狩,事无巨细都需提前安排妥帖。
“冬狩去什么地方?”顾燕时听闻此事后专门跑去宣室殿问苏曜,苏曜抬眸,看见她披着件『毛』茸茸白『色』披风走得飞快。
这件披风还是他先前在大奇山给她猎雪貂,『毛』质又软又亮,她被围在其中,像个漂亮娃娃。
他不自禁地抿,托着腮看她。她在他旁边站定,抬手一晃:“发什么愣!”
苏曜嗤:“去白霜山。”
顾燕时闻之,松了口气。
她私心里不想让他总往外跑了,生怕他哪次会让人得了手。但白霜山是去过地方,倒让人安心。
他则问她:“你去不去?”
“方便么?”她道,“若是方便,我就跟你去。”
他点点头:“燕窝修了。”
她眼睛一亮,即刻点头:“我去!”又拽拽他衣袖,“你千万当心一点,不?多带宫人侍卫,嗯……还无踪卫,别让人可乘之机。”
“我道。”苏曜抿,目光划在她面,她眼中仍只他所熟悉真挚。
这份真挚还能维持多久呢?
他不道。
若她真在骗他,他希望她能骗得久一点。
六日后,圣驾离京,再度去往白霜山。
约是因为近来四下里氛围都紧张至极,顾燕时总觉得一股杀气越来越近,生怕与他分开两日就再也见不到他。
于是在去白霜山路,她鲜见地黏起了人,死皮赖脸地一直待在他车。这其实极为不妥,天子御驾,便是皇后也不宜这样一直同坐。
但在,她是长辈。
朝臣偶尔前来觐见,看到她正襟危坐,脸『色』虽会沉下去,却终是人她往下轰。
苏曜因此大是幸灾乐祸,待车里旁人时,他手支颐,另一只手一下下敲在她额头:“母妃拿起架子来还挺像样。”
“……”她抬手『揉』『揉』额头,身子忽而软下去,抱住他胳膊,“你要。”
“这么怕我死么?”他语中带,“不怕我留道遗旨让你殉葬?”
她他是在开玩,犹自愣了一下,继而意外地发觉她似也并不太抵触这件事情。
活着很。
她自若他,她也能活得很。
可对于给他殉葬这件事,她也并不大恐惧。
苏曜嘴贱得很痛快,语毕就靠向车壁,闭目养。
半晌,他听到身边人认真说:“我可。”
他一怔,低眼看她,她仍抱着他胳膊,缓缓道:“自己待在偌大陵寝里一定很可怕,对不对。若我来日要自己待着,我也会害怕,不如我一起……”
他捂住了她嘴:“我胡说八道,你怎么也学我。”
她羽睫低了低,拨开他手:“你若能事,就最了。”
次日天明,一行人入了山。山间营地先一步扎,顾燕时住去了后面“燕窝”里,苏曜却要与宗亲一道住前面营帐。
她走进幢夏日里还只个雏形小竹楼,楼中朴素里透着雅致,处处竹香清幽,恰是她所设想样子。可她却心思多去欣赏,满心都在担忧他安危。
其实,暗『潮』汹涌也大半年了,她如今担心至此什么道理。可她就是很怕,总觉得下一瞬他就会出事。
接下来两日里,君臣一同驰骋于山野之间,狩猎狩得酣畅淋漓。
第二日入夜,山间下起了雪。这雪下得又大又急,约莫一个时辰就结出厚厚一层,到了清晨,几乎末至小腿。
南方鲜少能见到这样大雪,加之又『潮』气重,山道变得分外泥泞。
苏曜驭马行向山里,林城随在身侧,一壁环顾四周一壁与他说:“这样大雪,不免成灾,户部诸位大人怕是忙了。”
不远处,恰是山道拐弯地方。转过这道弯,道路就变得狭窄,不再方便数人同行。
苏曜一哂,转过头,吩咐身后侍卫:“你不必跟着了。”
语毕与林城视一望,二人一前一后,策马继续前行。
一众侍卫便按规矩原地等候,过不多时,远处忽而响起隆隆巨响。
众人猝然望去,眼前对面山坡积雪滚滚而下,如浪如涛,所过之处树木尽断!
“雪崩!”侍卫统领惊呼出声,即刻翻身马,“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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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
主楼里,顾燕时捧着热茶,骤闻响声,抬头望向窗外。
兰月也望了眼,怔了怔,却摇头:“什么呀。”
顾燕时闻言侧耳再听,也再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她再度将热茶送到嘴边,深吸了口热气平复心。
她想他了,很想。说来,她心里还点委屈,因为这三天里他竟一句都给她带。
或许是他很忙吧。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暗想打猎是件很累事情,他纵马驰骋一日,估计也就心思管别事情了。
可越这样想,她就越想他。她于是鬼使差地思索起了去见他理由,道自己不便去,又觉得找个宫人去看一眼也。
她便朝兰月一:“你陪我去后面厨房一趟吧。”
“现在?”兰月哑了哑,“奴婢方才出去瞧了瞧,积雪厚,路怕是不走呢。”
“事,也不远。”她不在意,“我去做到汤,你帮我给陛下送去。若看见吃猎,让御前宫人收拾拿来,我晚烤着吃。”
“诺。”兰月福了福,顾燕时就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她件雪貂皮斗篷挂在一楼门边木架,出门时正可摘下来披。推开门,寒风将雪粒扑了满脸,顾燕时下意识地一避,紧了紧斗篷,就往条通往厨房小道走去。
彼时才刚清晨,她用完早膳,厨房众人都歇着。她过来也添什么『乱』,只点了两名宫女帮她打了会儿下手,就独自忙了起来。
一个时辰不不觉过去,待得热汤出锅,她小心地盛,撞进食盒,交给兰月拎着。
“千万别洒了。”去这一段不长路,她叮嘱了很多遍。
到小竹楼前,却见几名宦官『色』焦急,看见她,脸『色』骤然一松:“太妃!”
为首一个疾步赶前,匆匆长揖:“太妃……出了急事,需借您身边宫人一用。但凡不忙,都请先跟下奴走吧,实在是……实在是救人要紧……”
“救人?!”顾燕时一惊,一抓住他衣袖,“怎么了?救谁?!”
宦官『色』紧绷:“陛下……陛下晨起去围猎,遇雪崩,现下仍不见踪影,生死未卜。”
顾燕时竟然吸气,只觉耳边嗡地一声,身子不怎向后跌了下去。
“太妃!”
“姑娘!”
兰月与几名宦官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前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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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顾元良在傍晚时分,看到一缕红『色』烟火窜天际。
他重重地舒了口气,侧过头,见顾白氏情也同样一松。
“该是成了。”他道。顾白氏点点头,忽而涌起泪意,悲喜交集间,直不该说什么:“二十三年……”她抽噎道,“二十三年!”
“了。”他攥住她手,“日子,别哭了。”
顾白氏应了声嗯,慌忙抬手,擦起了眼泪。
“去给阿时送吃吧。”顾元良又道,“她爱吃桃脯,我今日出门专程买了。还你下面……你去给她再煮一碗。”
“。”顾白氏连连点头,这便去了厨房。
不过一刻工夫,面就出了锅,配了五六样浇头,除此之外还一壶热酒,将一方托盘里放得满满当当。
她端着托盘走向后院,顾元良随她一同走进去。后院一方屋子通往地窖,京中许多人家都,素日可用来腌咸菜,亦可储冰,亦或储。
但他夫妻两个住进来后,就将这地窖重新修整了一番。四处都重新刷了漆,置了漂亮家具,床还配了淡粉幔帐,宛如少女闺房。
地窖正北方,却置着一方灵位。灵位前也挡着纱帐,顾元良快走了几步,揭开帐子,便顾白氏将面端去,放在台面。
“姑娘,爹娘给你报仇了。”顾元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香,“这你爱吃果脯,还你娘煮面。爹娘陪你待一会儿,喝杯酒为贺,你年纪小,就不让你喝了。”
他说罢了,斟了两盅酒,一盅递给顾白氏,一盅拿在自己手里。
酒盅在夫妻二人手中一碰,二人一同仰首,沉默地一饮而尽。
灵位前烛光幽幽晃动,照得灵位八个漆金小字泛出淡淡光泽,似在应父母欣慰。
“爱女顾燕时之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