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陆聿扬几人到的时候,桥已经封好了。
凌晨车祸留下的痕迹还没清理干净,夏利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焦黑而扭曲的车架了,大货车的车头也被熏得漆黑,那处防撞护栏被撞得乱七八糟,附近还散落着不少两车撞击的碎片,一眼看着,触目惊心。
一旁站着一个平头男人,英朗而深邃的五官,肤色偏黑,身材挺直修长,穿着熨烫齐整的黑西装,身后整齐地站着一众鬼差。
现场工作人员似是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不时从他们身体穿过。
“八爷?”走近了,陆聿扬试探性地出声问道。
男人点了下头,向陆聿扬伸出手。
陆聿扬伸手和他握了一下,道:“阳界的事不是由谢大人负责吗?”
“他说困了,要回去睡觉。”古板低沉的声线,确实是陆聿扬之前给谢必安打电话时听过的,他这句话是回的陆聿扬,眼睛看的却是陆聿扬身旁的了了。
了了向他微微颔首:“范大人。”
黑无常范无咎轻点了下头,便转开了视线。
超度的法场在陆聿扬的吩咐下都已经布置好了,了了走过去一一确认过一遍,才转身跪坐在蒲团上。
他单手竖掌于唇前,另一只手接过旁人递来的犍稚,闭上眼,一下下轻轻敲打着木鱼,嘴里开始诵念经文。
了了的声音很轻,语调不紧不慢,成篇的经文随着木鱼敲打的节奏从他微微开合的嘴里吐出,行云流水,带着佛教圣洁而奇异的调子,很快让在场众人的心平静了下来。
超度的经文很快引出了枉死的怨灵,它们从桥面下慢慢爬出来,一点点褪去身上的血污、愈合狰狞的伤口,慢慢走到了了身旁,神情虔诚地逐一跪倒在地,嘴里跟随着他的语调闭眼诵念经文。
陆聿扬抬头看了眼天,云层积得很厚,压得很低,黑沉沉的,空气很湿润,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冬日的大雨。
不远处的桥面被开了一个大坑,封存着李琦尸骸的水泥块被撬了出来,李形看着隐约显露在外斑驳白骨,过了声嘶力竭的哭喊,此刻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陆处,这是你要找的东西。”阿宋走过来,把透明的证物袋交给陆聿扬,低声说道。
陆聿扬的手指透过证物袋的薄塑料轻轻捏了捏半裹在破碎黄符里的碎骨头,他不大明白为什么余羽丰要特意把楚淮原的骨头一并埋在桥下,但能够肯定的是,李琦离不开桥和这块骨头有很大的关系。
鬼使神差的,陆聿扬打开证物袋的封口,把手伸了进去,指尖触碰到骨头的瞬间,他眼前一黑,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画面。
是一个背对着的男人,他似是感知到了陆聿扬的视线,竟慢慢地转了过来,陌生的五官隐约带着陆聿扬似曾相识的痕迹,他半带着委屈地苦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这个人是……南闻秋?
画面戛然而止,陆聿扬的视野慢慢回归,他面色沉静,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
这份异样感让陆聿扬有些心不在焉,就在视线清晰的下一秒,证物袋里破碎的黄符突然在他眼前幻化成一张凶恶的鬼脸!
陆聿扬一惊,连忙就要抽手,然而鬼脸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先一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陆聿扬吃痛地皱了下眉,抽出手指一把捏住下意识要逃窜的鬼脸,五指稍一用力,鬼脸尖叫着在他指尖破碎成黑烟,可就在下一刻,那黑烟竟肉眼可见地钻进了他指尖被咬出的伤口里!
陆聿扬还没来得及骂余羽丰一句就感觉胸口一阵强烈的窒息,他捂住胸口眉头紧皱地颓然跪倒在地。
就在他身旁的阿宋和简霄被他吓了一大跳,简霄慌忙蹲下来急切地问:“陆处!你怎么了?”
阿宋眼见他难以呼吸地握紧了拳头,连忙打急救电话。
大脑缺氧很快让陆聿扬的意识模糊了,瞳孔也跟着涣散,没多久,他就无力地栽倒在简霄伸出的臂弯里。
不远处诵经的了了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慌乱,木鱼的敲击声短暂地停了一秒,随即变了节奏,力道更重,敲出的音色厚实而又悠远,他口中诵念的经文也随之变了调子,异常清晰地传到陆聿扬的耳朵里。
耳畔简霄和阿宋焦急的呼喊声在木鱼声和诵经声中逐渐走远,陆聿扬像是失足掉入了一汪漆黑而沉静的湖水中,轻柔的水波在耳边摇晃,陆聿扬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他闭上眼,在湖水中慢慢下沉……
陆聿扬的意识是在一阵“哗啦”水声中乍然回归的,他从嘴里呛咳出一口水,蓦地睁开了眼睛。
“孙子,你可算醒了。”
陆聿扬胳膊肘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咳嗽了两声,把额前还在滴水的头发抹到了脑后,视线在周围转过一圈,落到眼前戴着顶草帽的船夫身上,略一沉吟过后,他低声笑了笑:“您就是我太太太爷爷陆怀阳?”
船夫抬手把草帽向后推到了脖子上,露出一张中年男人气宇轩昂的脸,他点了下头,把手中的烟枪在船舷上敲了一下,放到嘴边轻吸一口,缓缓说道:“孙子,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不知为何,看着陆怀阳的眼睛,陆聿扬总觉得他是在故作深沉地占他的口头便宜,哪儿有爷爷一口一个“孙子”的?不都是喊名字吗?
不过心里想归这么想,真孙子陆聿扬明面上倒是不好表露出来。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他现在正和陆怀阳坐在一只小木船上,木船飘荡在一条黄褐色的河中央,这河并不宽,可以看到两侧的河岸,回想之前楚淮原曾告诉过他,陆怀阳在地府窝着,地府里的河,陆聿扬唯一能想到的自然只有一条。
“黄泉。”
陆怀阳从鼻子里呼出一口烟,不咸不淡地说道:“知道这是黄泉,你看起来还挺平静。”
“知道我在黄泉,您不也挺平静的吗?”陆聿扬挑着眉毛说道。
陆怀阳吸烟的动作一顿,随即低笑出声:“怎么?觉得我看你就这么断了陆家的香火应该上手掐你?”
陆聿扬不置可否地冲他笑笑。
陆怀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道:“你和徐家那小子眉来眼去的事,谢必安都告诉我了,真要在意香火,我早就上去掐你了。”
陆聿扬向后靠在了船沿上,没吱声,反正他不觉着自己死了,就余羽丰那点把戏,他是一时大意了,但有楚淮原在,怎么都要不了他的命。
见他好半天不吭声,陆怀阳倒是先按耐不住了,出声道:“你不想着回去?”
陆聿扬懒懒地斜了他一眼,说:“回不回得去得看上面的人吧,我光想着也没用。”
“上面?”陆怀阳被他这撒手人寰的洒脱劲儿给逗乐了,“你上面有谁?哪个有本事救得了你?”
听到陆怀阳的话,陆聿扬眼前最先闪过的是一身红道袍的徐青初,但两人昨天才刚为这事闹了别扭,此时此刻,陆聿扬心里是一百个不希望徐青初知道的,他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高僧,得道高僧。”
昏迷前,了了的诵经声陆聿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没猜错的话,关键时刻,正是了了给了他这么一线生机,若不是那诵经声把陆聿扬从自我窒息中强拽出来,他可能真会被余羽丰造出来的幻觉逼得把自己活活憋死。至于为何会落入地府,就不得而知了。
“呵,听着还挺靠谱,你那高僧贵庚啊?”
“二十。”
陆怀阳一口烟呛得嗓子疼:“……你脑子里还真是充满了天真和欢乐。”
“高僧高僧,高的是道行修行,又不是年龄,您这反应可就是偏见了。”陆聿扬说得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那么种“你这么想就是肤浅”的意思。
陆怀阳又被他呛了一口,干咳两声扯开话题:“楚淮原最近怎么样?这么半天了,怎么也没见他出来?”
“前几天来了波回忆杀,他就自闭了。”陆聿扬说着,轻叹了口气,“要不您试试,叫他一声看他应不应?”
这明摆着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路数,陆怀阳有种被陆聿扬涮了一锅的感觉,伸长了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谁爱叫谁叫,拿桨,把船划到岸边去。”
陆聿扬倒是听话,笑着抓起桨往陆怀阳指的方向划。
船向岸边缓缓靠近,陆怀阳坐在船头吧嗒吧嗒地抽烟,陆聿扬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背影,不免会去猜想他这几百年间在黄泉摆渡,遇上自己的后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陆聿扬心里刚冒出这么个猜想,还没来得及换位思考,那头陆怀阳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都能把他看穿了似的突然开口了:“你的爷爷们死后来到这里,没一个认得出我,包括我儿子。”
“为什么?”
“我常年不着家,他没见过我几面,我最后也是死在外头,尸体送回去都烂了,即便后来托梦交差我也没露脸,不认得正常。”陆怀阳说这话语气平淡,但陆聿扬能听出他心里身为人父的忧伤和自责。
“您都不和他们说话吗?”
陆怀阳长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本就是我的一己私念把他们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大多英年早逝,我这个当祖宗的,哪有脸去认?”
陆聿扬:“……”
刚刚某人一口一个“孙子”叫得挺欢,怎么没见您觉着没脸了?
不过回想刚接差的那会儿,陆聿扬心里也是不满的,谁都不愿意大好人生搭在大海捞针地找骨头上,陆怀阳这口气叹得应该。
陆怀阳一口气叹完,两人都没再说话。
眼看小船即将靠岸,陆聿扬忽然想起顾岩城来,之前因为阿沅渡劫没来及细问楚淮原,这会儿气氛挺悲凉,正好可以缓缓。
陆聿扬便放慢了划桨的速度,问道:“我听楚淮原说,您和顾岩城顾大帅有点渊源,我挺好奇,你们不是一个年代的吧?”
提到顾岩城,陆怀阳转过身来,眼里有些意外,“你们遇上了?”
陆聿扬点点头。
“哟,他和楚淮原吵起来了吧?”说着,陆怀阳眉眼染上一丝笑意。
“说不上吵,就是互呛了两句。”陆聿扬笑着说道。
陆怀阳单手托腮,烟枪在手上转了转,目光似是放远。
“顾岩城刚死那会儿嚣张得很,加上他手下还有些忠诚追随、至死不渝的兵,地府派去的鬼差都拿他没办法,那会儿闹得挺大,阎王派我去劝劝,我让他去找楚淮原,想着打一架让他服气,没想到两人手都没动,就光放嘴炮了。”
说到这儿,陆怀阳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岩城不肯投胎,阎王拿他没辙,想着他也不是什么恶鬼,就约法三章,只要他不惹事,爱什么时候投胎什么时候投。”
陆聿扬听着,也跟着忍不住笑了几声。
笑过之后就是感慨了,顾大帅这么个生前身后桀骜不羁的人,在苏然面前倒是栽倒心甘情愿,爱情的力量,可真不是盖的。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小船到了岸边,陆怀阳眯着眼看了看前方薄雾,不知看到了什么,指指岸边一处,道:“人应该快来了,下船,在这等着。”
陆聿扬刚想问一句“谁快来了”,就看到薄雾里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急速放大,下一刻冲破薄雾在两人面前现了形,竟是谢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