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恍若梦境
他回来后,府中有小厮凑在他身边说起今天发生在府中的事。
雨师律听了却没有表示,一路朝书房走,推开门,一眼看见书房中的聂蘼芜,端坐在他平时的座位上。
聂蘼芜抬起头,“你回来了?”每个字都说得很疲惫。
他说是啊,回来了,“你在等我?”
聂蘼芜盘腿坐了太久,两条腿都麻木,“玉筝翁主的孩子没了。”
“嗯。”
他不甚在意。
说道,“你明日走?”
聂蘼芜重复,“玉筝翁主的孩子没有了。”
他自说自话,“明日走,我让敬仪送你,凉州城南边我有一套宅子,你可以——”
“雨师律,你故意听不懂我的话吗?”
他感觉有些头疼,揉了揉,忽想起了付康儿的那双手,柔夷一般舒适,“我不是聋子。”
“粉珠说,王妃娘娘昨日把自己小厨房的芝麻红豆糕分给了她一些,玉筝翁主当着她的面,不好拂了主母的好意,吃完后,今日便滑了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雨师律在桌面下握紧了拳头,“我如何知道?”
“那你可知付康儿处处压她,连府中的下人都看着王妃的脸色欺负她。”
她明明是翁主啊,是公主殿下唯一的掌上明珠。
丧母之痛未平,还要受尽白眼。
“所以,与你何干?”
聂蘼芜的心冷了,她不知泪湖外的夫妻是这样薄情。
“你爱过她吗?”
雨师律苦笑,“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在我身边多时,你爱过我吗?”
“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真心,要我怎么爱你!”
她终于说出了心底的话。
“你轻浮、肆意、风流,从你嘴里说出的那个字,有多少重量?恐怕比羽毛还轻。”聂蘼芜触到了冰冷的桌角,猛然收回手。
“你试着走进这里吗?你怎知我没有真心。”他指着心口说。
“有的话,你不会对玉筝不管不问,不会对付康儿虚以委蛇,不会把一个又一个女子迎入府,对了,不只是女子吧?”她冷眼看着他补充道。
“你说的对,也许这么多年,我早就没有了心。”他这才肯承认。
“就算没有了心,也该有责任,玉筝既然成了你的人,你就不该让她委屈。”
他顺着她的话反驳道,“你说的责任建立在良心的基础上,我连心都没了,何况良心。”
“雨师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坏的人。”
“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正义凌然的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坏呢?”
“可能生下来,心就是黑的。”他玩笑道,一仰头把桌上凉透的茶水饮尽。
“所以,说到底,你不会帮玉筝,对吗?”
“玉筝是雨师家的人,雨师家懦弱些的,都已经被其他野狼啃断了羽翼,再也飞不起来了,她连自己都保不住,那个孩子生下来又能改变什么?”
这番话,和玉筝说的不谋而合,原来玉筝早就知道了雨师律不会帮她,她只是抱着一丝希望,聂蘼芜却以为那是一整片希望。
她唇角染了苦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是我不该来。”
雨师律握拳的手倏而松开,张开手拉住了她的衣角,“你明日非要走?”
“是,我非走不可。”
“留在九王府,我保你此生荣华富贵。”
聂蘼芜把衣角扯出,“我不需要你给其他人的东西。”
一刹那,他手中便空了。
雨师律收回手,“随你,要走便走。”
走了,死了,都和他无关。
他原本就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笑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种人。
明哲保身才是他的选择。
她离开九王府,被追云杀掉也和他无关,身首异处没有个好结果,和他也无关,这辈子,他和她都无关。
他不需要任何人给他的爱,有了爱,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和嫉恨,他曾经因为这一字,精疲力尽,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试探。
她要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些即将生长出来的嫩芽,顷刻间被剥落。
“雨师律,明日既我要走,那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和你两两互不相欠,九星白治好了我母亲的背疾,我给你画完了飞火图,他没有治好我母亲的眼睛,我没有看着飞火造出,继续为你更改飞火的构造,这是很公平的两件事。”
“确实如此。”他点头。
“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当然。”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雨师律还是第一次遇见为了帮其他女子而和他争吵的女子。
聂蘼芜也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狠心的男子。
她出了书房,正好遇见了门口徘徊的敬仪。
聂蘼芜看见敬仪,道一声,“敬总管。”
敬仪点头,“和九爷说了什么,怪他不帮玉筝翁主?”
“你也知道这件事?”
墨韵说得对,九王府里消息传得就是疾速如闪电。
敬仪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想要另找一个地方与她相谈。
聂蘼芜跟着他多走了几步。
“敬总管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这里也没有别人。”
敬仪便把今天发生在宫中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玉筝翁主的叔叔从前是唔绥的御史,后因帮公主一家求情,被陛下降罪,停职流放于日照,迫近南魏的一个小乡镇。
陛下因在围猎场被刺一事恼怒,那位极受宠的婕妤虽然救了回来,但太医诊断,以后怕是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如果在这个时机,陛下知道玉筝翁主有了身孕,怕是玉筝连性命也保不住。
付康儿虽然鲁莽自私,可今日所为,误打误撞也算是救了玉筝一命。
就算是今日玉筝保住了腹中孩子,等胎大显怀,这孩子的存在也是不能宣之于口,还有可能连累雨师律。
所以,这孩子注定不能降生,从大局角度考虑亦是如此。
况且今日陛下说要抓玉筝入狱,雨师律毫不犹豫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因此伤害玉筝,又说玉筝已经是他的内人,若是延罪于她,还请从他尸体上踏过。
他不是不在意玉筝,而是隐住了他的关怀,他和玉筝的父母之间有血海深仇,没有杀了她已经是他看在了幼年时的情分上。
聂蘼芜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的四方青砖,花纹缝隙因为近日多雨,已经悄悄沾了绿意,青苔和水交加其中。
“聂姑娘不要对九爷如此大恶意,他有时也十分无奈。”
她仰起头,“这里的人,活得真憋屈。”
敬仪笑了,“谁不是看皇位上那人的脸色度日,就算是皇家子弟,也得敬他,惧他,君王之威,便在于此。”
聂蘼芜答应了玉筝要请九爷帮她主持公道,此时她红了脸,轻诺必寡信。
她站在玉筝翁主门前等了很久,玉筝不愿意见她。
傍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子,聂蘼芜叹气,终于转身走了。
就在她走远了几步,粉珠推门叫住她,“聂姑娘。”
“翁主愿意见我了?”
粉珠快步走来,“不是,翁主已经歇息下了,她……她没有怪您的意思,毕竟此事和您无关。”
“我……”
“您走吧。”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聂姑娘,翁主殿下说,祝您一路顺风。”
“多谢。”
聂蘼芜还没有来得及向雨师律要走墨韵。
死去的墨韵在死前知道了屋中那个皱纹中都带着笑意的老太太,其实武功高强,杀人迅猛而简单。
她在死前不多时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大喊大叫,可就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墨韵的困惑解开了,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可抗拒的悲伤,她的无声是对聂蘼芜最后的保护。
如果她一定要为她做最后一件事,那便是沉默,她不能让聂蘼芜知道,日日陪在她身边的母亲其实满心都是杀意,这样,聂蘼芜会心痛难忍,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墨遥想把黑暗隐藏在自己身后,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把那一壶质李甜茶倒给院子中的小猫喝,不足半刻,这猫儿便倒在地上,口角流出血。
这壶甜茶是老太太早上叫人熬了给聂蘼芜送来的甜茶,喝完了她们便会离开九王府。
她不知甜茶是从谁手中染了毒,可奇怪的事,因为早间聂蘼芜说不想喝甜茶,这壶茶小丫鬟幸迩便喝了几盏,可是她喝了后并无大碍。
为何,这甜茶对这只猫咪而言,见血封喉。
墨韵拎起这只小猫,无奈地叹气,忽然看见猫咪身后的木架子上有聂蘼芜今早拿出来晒太阳的枕头。
凭着直觉,她走过去一看,枕头后面有几道浅浅的猫爪印。墨韵顺着猫儿的脊背,在它的毛皮间也发现了枕头里的干花瓣。
她的一颗心陡然间一颤。
看了四周无人,急忙把那猫咪挖了个坑埋了。
低头看手中捻起的几片干花,她握紧了干花,不动声色。
九星白告诉她,这种花名为聊烟,生长于伯虑,花期极长,三年才可见一次花开。
“可有安神效果?”
“安神?此花是上好的止血神药,可嗅久了,会有失神恍惚的后果,夜间多噩梦。”
墨韵道,怪不得近来聂蘼芜总是晚间睡得不安稳,还问她有没有闻到花香,原来就在她枕边。
说来可笑,这花是聂老太太拿来给聂蘼芜安神的枕芯。
“您再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长袖中掏出一小瓶甜茶。
九星白一闻便急忙捂住鼻子,“这是止钦草的气味。”
“是毒药?”
“只是微毒,连着喝三斤止钦草熬成的水才会腹痛,不过也没有性命之忧。”
“那您为何避之不及?”
“后者虽是微毒,可前者和后者混合,乃是剧毒,一个时辰不解毒,全身血液都会凝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墨韵点点头,“还请大夫不要把今日的事告诉九爷。”
“好。”他一口答应。
“你会告诉他吗?”
“会。”他毫不犹豫。
墨韵翻了个白眼,“那您还答应我?”
“我……意思意思,姑娘也知道,我是九爷的人,九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九爷问我什么我就得回什么。”
墨韵说了声告辞。
她有些混乱,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和聂蘼芜说,如果她不愿信她,那该如何?
她要亲自去问问聂老太太。
来到她房中,内外并无一个丫鬟。
墨韵见她靠着小院的葡萄藤睡着了,本来这些竹竿都是给葡萄藤爬的,可后来除去了藤蔓,竹竿便光秃秃了。
墨韵走近一些,轻轻抬起手,用手遮住了她的一张脸,只留下了她的眼睛。
接下来,她得到的信息并未使她震撼,如今更像是一种愤恨和无奈,这些情绪随着她放下的手,又渐渐转化为了冷静。
她现在敢确定,那日打晕她的黑衣人是面前这位老太太,她认出了她的眼睛。
就在墨韵想要悄悄转身离开之时,老太太在她身后问,“墨韵丫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
墨韵稳了步子,“也没有什么,是聂姑娘叫我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又睡着了。”
她道,“依你看,我是睡着了呢还是在装睡?”
墨韵转过身,看见她那双已经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目,她可能早就能看见了,只是一直在欺骗聂蘼芜。
“奴婢不知。”
“墨韵丫头,我家小姑娘想把你带出府。”
“奴婢知道,她想让我服侍您终老。”
“那你想吗?”老太太问。
她脸上哪里还有老人平日的倦怠,当下是一种蠢蠢欲动的张狂。
“当然想,能服侍老太太,奴婢三生有幸。”
她摇头,“可是,我认为,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墨韵回头看看院中,仍是无一人,她心下了然,今日是必死无疑。
“你为什么要杀聂姑娘?”
老太太道,“想要知道,你得来世问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墨韵沉闷地倒在她脚边,她的脖子被一种看不见的兵器割断,只有左边一层皮肉还连着头颅,倘若一会儿有人来扶她,她的头颅就会落在地上。
她没有机会和聂蘼芜说,她身边窝着一只毒蛇,一定要防备。
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可她缓缓闭上眼时,她想,就算有机会,她也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聂蘼芜,她当做母亲的那个人,一心想要她的命,哪一个女儿能接受母亲要杀自己。
聂蘼芜说过,她从小没见过母亲,她身边的师兄弟,师姐妹也没有父母,因此她并不很难过,可去到有人家的地方,听到孩子叫母亲父亲,她总是很难过伤神很久。
墨韵为奴二十六载,从没一个人真心待她这样好,她看得出,聂蘼芜此人真诚,你若对她一分好,哪怕半分,她都想千百倍报答。
她只是像一个普通奴婢一样夜间起来为她盖被子,聂蘼芜会揉揉朦胧的眼睛抱一下她,拍拍被子让她一起睡在柔软的床上。她为她试菜,聂蘼芜会将她试菜的瓷碗中夹满肉类,每一样都分给她吃,只因为她有一次对聂蘼芜说,家中就是因为过年都吃不起肉才把她卖给了奴隶贩子。她没有告诉聂蘼芜,其实她没有那么喜欢吃肉。
她那样好,墨韵说不出如此可怕的话。
她怎么忍心告诉她,她身边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想要夺走她性命的骗子。
老太太一身素净,不染鲜血,回到了房中,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扭头便睡下了。
不多时,一个丫鬟进院便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地上的血流成了小溪,墨韵趴在溪源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另外一个丫鬟大着胆子跑过去想要探她的鼻息,刚抱起她,她的头颅便掉落在地面上,吓得那个丫鬟当场晕死过去。
巧的是,聂蘼芜正好看见了她头颅掉落的一瞬间。
她近日总是做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她疑心这也是噩梦,捂住眼睛,再次看,地上的鲜血没有消失,墨遥的头颅倒在地上,也没有消失。
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她就是醒不过来。
她得醒过来,醒过来墨韵会重新坐在她床边,拍拍她的后背哄她,然后她再次睡去。她会给她唱小孩子喜欢听的曲子,保佑她做个好梦。
必须醒来,这噩梦是她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她再三尝试,一切却都没有改变。
雨师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你没事吧?”
“你怎么也在我梦中?”说完,一头倒在他怀里。
雨师律扶住她皱眉,“没用,这点血就把你吓晕了。”
抱起她便走,“把院子收拾干净,尸体也是。”
他向门中望一眼,怎么望都没有看见老太太的身影。
无奈心想,“杀了人还睡得如此踏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