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雕案(2)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晚高峰时段下得尤其大。
市局停车场,最左边那辆路虎一天没动,车顶挤压厚厚一层雪。
顾寻迎雪走来,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按动引擎和空调,又关上车门,站外面给车子扫雪。
寒风夹杂雪花肆意刮来,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扯过身后羽绒服的大帽子,扣在头顶,上下牙齿不受控地打架,边清雪边嚷:“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再进到车里,暖风已吹散寒气,冻红的双手,经暖风一吹,酸胀酸胀的,他活动一会儿手,点燃根烟,叼在嘴边。
车子缓缓地开出市局,公交站的广告灯牌前,一道熟悉身影映入顾寻眼帘。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等公交的人不多,林亦然双手插兜,目光紧锁远方公交车道,他站得笔直像棵树,与周围来回踱步的乘客格格不入。
顾寻放慢车速,按下一半车窗,向外看他一眼,简短有力地说:“上来。”
天气太冷,林亦然没拒绝,直接拉车门坐上副驾驶,车内暖气很足,一会儿工夫,棉服便穿不住了,他脱下,叠好,抱在怀里,阖眼闭目养神。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窦唯的嗓音在车内无限放大,顾寻仿佛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两个人的车厢,竟比一个人还静。
无声行驶了半小时,车子拐进一座老小区,超市门口,顾寻停车下去,片刻后拎几着袋水果蔬菜回来,扔进车后座。
拧锁进门,暖气热融融地扑来,客厅墙壁挂着许多陈旧相片和奖章,照片下是颇有年代感的红木长椅,往里的阳台是花鸟鱼的世界,屋子两室一厅,宛如一位垂暮老人,难以想象这里住着两位年轻人。
顾寻脱下羽绒服,往衣架上一搭,转身走进厨房,洗米洗菜,无声忙碌四十分钟后,餐桌摆好两菜一汤,外加两碗米饭,他扯嗓子朝次卧方向喊声“吃饭。”
林亦然换身宽松运动装,不紧不慢地走来,在空位坐下,低头吃饭。
顾寻吃两口,忽然没了食欲,放下碗筷,上身向后一靠,一手抽烟,一手搭在座椅靠背上,翘着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看林亦然。
林亦然闷头吃饭,对他视而不见。
“我们谈谈吧。”烟雾遮住顾寻的脸,神色隐晦不明。
林亦然收起碗,转身往厨房走,浓墨般的眼眸像潭水,静谧幽深,他淡道:“没什么好谈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颗石子砸进顾寻心湖,霎时泛起层层涟漪,怒火蹭一下窜出来,他一个箭步上前,扯住林亦然脖领往前拽。
林亦然眼里的诧异很快消失,恢复以往的波澜不惊,被顾寻拽走时,还不忘把碗筷重放桌上。
顾寻用力一推,林亦然结实地坐在红木长椅上,没等坐稳,只听“咔擦”一声,手腕和长椅扶手铐在一起。
顾寻拉了把椅子坐他对面,又点燃根烟,狠狠地吸一口,“林亦然,我还是四年前那句话,你不适合做刑警。”
烟雾浓重,林亦然咳嗦两声,扭头朝阳台方向吸一口清新空气,轻笑:“怎么不适合?顾队不妨说说看。”
顾寻掀起衣角,露出腰间疤痕,“这是两年前你打的。”他放下衣服,语气加重:“乖戾、阴郁、有暴力倾向,像个”
话说一半,林亦然冒然开口打断,“像个怪物?”
林亦然嘴角讥讽的笑,像桶汽油浇在顾寻心上,他上前,手肘用力抵着林亦然喉咙,“对,就像个见不得光的阴暗怪物。”
林亦然不动,也不还手,窒息感使他脸越来越红,嘴边的讥笑却仍然在。
他没有激烈反击,顾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霎时没了兴致,他松手,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心理有没有问题,你最清楚,如果你执意做刑警,我无话可说,但我队里绝不收你,市局优秀刑警有很多,让别人带你吧。”
顾寻解开手铐,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间,主卧常年敞开的门,“砰”一声关上,他疲惫极了,一头栽倒在床,眼望天花板,不想思考,不想说话。
往常三句话没讲完,林亦然就先动手,顾寻也毫不留情地反击,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撕打一起,虽然皮肤刺痛,但心里畅快无比。
他不还手,顾寻突然不习惯了,心里闷闷地,像块石头堵在那,吐不出,咽不下,着实折磨人。
顾寻望着天花板,一下想起十二年前,他17岁,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二少年,有天放学回家,见大伯和爷爷在阳台聊天,长椅上坐着个陌生男孩,男孩眼睛哭得红红,皮肤很白,远看像只兔子,十分惹人怜爱。
那天起林亦然住进顾家,顾老爷子房子不大,两个孩子只得挤在一个房间,少年顾寻神经大条,为人热情开朗,积极接纳从天而降的新弟弟,空闲时带他打篮球、飙车,四处疯玩,五年时间,兔子变成小猎豹。
22岁那年,顾寻挚爱的爷爷去世,接着毕业、工作、失恋接踵而来,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回家倒头就睡,不知不觉忽略了林亦然,对于他们间微妙的变化,也全然不知。
一个忙工作,一个忙读书。
共处一室,交集却越来越少,渐渐的,林亦然不再叫他哥,甚至不跟他讲话。
顾寻意识到问题时,主动接近他,可得到的全是冷言冷语,日子久了,耐性磨光,兄弟俩关系从冷暴力,上升到拳脚相见。
七年过去,关系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演越烈,林亦然莫名其妙的变化,顾寻困惑七年,成了未解之谜。
想到过往,他心忽然就软了,那件事给林亦然童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性情大变,有心理问题,也属于正常现象,想到此,他心里的气散了一多半。
顾寻起身,翻出烟,又抽起来,弹烟灰的瞬间,瞥见钥匙扣上塑料细绳编制的小金鱼,他挂在食指上细细观看,小金鱼周身已经褪色泛黄,这是以前林亦然送的生日礼物,他一直留在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十年。
他幽幽地叹口气,五指聚拢车钥匙握入掌心,长腿一迈走出卧室,敲了下林亦然房门,直接推开。
林亦然低头看书,对进门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
“当”一声,车钥匙扔往桌面一扔。
顾寻抽出林亦然看的书,合上放一旁,“明天我搬去宿舍,车给你上下班开。”
林亦然拿回书摊开,继续阅读。
顾寻杵旁边不知所措,屋内针落可闻,死一般得沉寂,冷暴力远比拳脚相见折磨人,他抬脚要走,林亦然骤然抬头,斩钉截铁地说:“从案发现场来看,凶手男性,35-40岁之间,身体健壮,有房有车经济优越,做事追求完美,是女人眼中的完美男人,渴望爱情,又仇恨女性,他有外人羡慕嫉妒的婚姻或感情,其实这份感情千疮百孔。”
顾寻顿住脚步,往身后的门框一倚,双臂环抱,长腿交叠,嘴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眯眼看他,“嫌疑人画像?你是林亦然,不是方木,少看点悬疑小说。”
你是林亦然,黑夜里阴冷乖戾的怪物。
你不配做警察,只配一辈子活在满地鲜血的噩梦里。
林亦然没说话,却从鼻腔发出声冷笑。
习惯了冷嘲热讽的沟通方式,顾寻没发现林亦然眼底泛起的细小浪花,自顾自地说:“真实案件远比小说骇人,你想研究犯罪心理的心情,我理解,但凭现场一颗头颅就冒然下结论,简直荒唐。”他点上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先走稳路,再跑。”
他说话的模样,像极了教育孩子的长辈,高高在上,不可逾越,林亦然心底涌出一阵烦躁,猛地拽住他衣领,狠狠一拳落他脸上。
顾寻嘴角的半根烟滑落地面,舌尖丝丝血腥味,抬手嘴边一抹,指肚一块鲜红的血液,“靠!”抬脚向林亦然踹去。
“咣当”一声,林亦然被踹倒在地上,他一手撑地,一手捂腹,眼里的怒火快把顾寻烧成灰。
顾寻弯腰,毫不留情地挥拳打在他脸上。
连受了一拳一脚,林亦然像被惹怒的野兽,搂住顾寻脖颈,按倒在地,反客为主,抬手挥拳。
顾寻灵活地躲过拳头,抓住他手腕用力地捏下去,疼痛感袭来,林亦然脸上微微抽动了下。
见他吃痛的样子,顾寻露出满意笑容。
这笑刺激了林亦然,情急之下,他低头,一口咬住顾寻硬邦邦的手臂,牙齿用力,再用力,直到耳边传来顾寻的骂声才松口。
林亦然躺地板上喘着粗气,那双桃花眼,像被火烧过的草原,一片灰暗毫无生机。
顾寻也累了,躺地上没起来,偏头看了眼手臂血红的牙印,淡淡道:“一个成年女性头部,大约1400克,人头外包裹的冰大约3500克,本届冰雪世界占地面积50万平方米,翻越栅栏,将人头运输到情人桥的位置,需要消耗极大体力。其次,死者面部妆容看似精致,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眼妆和唇妆都有瑕疵,说明化妆的人手法不够娴熟,综上两点,凶手为成年男性的几率更大,而且身体健康。”嗓音如钢笔在纸上划过,沙哑有质感。
顾寻坐起来,裤袋里拿出根烟点上,“死者头部被做成冰雕,脸上妆容却一点没破坏,由此看出化妆使用的都是防水效果好的高端化妆品。分尸需要独立隐蔽的空间,抛尸需要交通工具,你根据这些推断凶手有房有车,经济优越,但独立隐蔽的空间除了别墅豪宅,还可能是深山里的木屋,村落里自家院子,交通工具的种类就更多了。总之眼睛敏锐,经验丰富的刑警,都可以说出你口中的嫌疑人画像。”
林亦然不动,也不语,静的像尊雕像。
顾寻看不透他心思,指间的烟灭了又亮,他继续说:“今天拳落在我脸上,你可以平安无事,若日后审讯,控制不住脾气,对嫌疑人动手,后果就不是这样简单,林亦然.......你太危险了。”
烟雾像堵墙阻隔在中间,林亦然剧烈地咳嗦起来,不知多久,烟雾散尽,墙那边的人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