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宗门大比看一眼便少一眼

翡翠瑞兽座炉里轻烟缥缈, 璀璨的夜明珠莹辉溢目，悠悠照亮了锁魂鼎内本该阴森幽闭的空间。如果刻忽略掉周围那些诡异瘴气的话，这地方如今乍眼一看, 的确很像一个仙君会居住的风雅之所。

沈祁修在挑选此处每样物什摆设时, 都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厉鬼满身鸡皮疙瘩地蹲在角落里，量着沈祁修唇边餍足的笑容, 不怎的, 竟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慢慢咂『摸』了几分孤独的味道。

跟着沈祁修从依兰城回来以后，它曾一度担忧沈祁修会直接手磨灭它，毕竟它现在的修为已被扶月仙君废了个七七八八, 沈祁修留着它有任何用处了。

按照沈祁修的行事准则，不能把一颗废掉的棋子继续留在手里。他既然拥有上千年前鬼域领的炽霄剑，相当于拥有了开启血海牢笼的钥匙, 海底有数不见天日的鬼物情愿跟他离开, 俯首听命, 供他驱使。

况且这颗废掉的棋子了解他那么多不为人的秘密, 干脆利落地抹除所有痕迹，才是他惯常会做的选择。

厉鬼用了几天的时间后后觉地想明白, 沈祁修照旧养着它，大抵是希望有个人能偶尔在身边听他说说话，哪怕那个“人”，实际上是一鬼。

这少年总是带着一身伪装独来独往，似乎世上有什么温暖是属于他的。论扶月仙君对他的关怀爱重里掺杂了多少虚情假，终归都是他经年渴盼向往过的东西。

厉鬼斟酌了半晌, 不安地转转眼珠，压低声音喊他：“沈祁修……”

“你有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它绞尽脑汁地斟酌着措辞，试图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师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动散自己的残魂，也不乐被你此圈禁在这里。”

“你要……怎么办？”

沈祁修的脸『色』猝然一寒，显然从未设想过这种后果。他瞳孔深处迅速涌现的阴郁抵消了先前如水般的温柔，神情顷刻间暴戾的近乎怖。

他咬着牙道：“不会的。”

“扶月仙君是修真界名动四方尊，高高在上惯了，他受不了这种折辱很正常。”厉鬼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换成你落到同种境地，你会对杀害你的人言听计从吗？”

“倘若他不惧怕神魂彻底消亡，你有制衡他的筹码。他要如何，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

厉鬼觑着沈祁修道：“除非你有绝对的把握能扣下他一缕残魂，并且日复一日地对他施以鼎内钻心剜骨的极刑，试试看这样能否迫使他屈服。你……舍不舍得？”

“收服他的过程或许会很漫长的，而且未必能成功，你一个盯不住，让他寻到自我了断的机会，算是平白耽误功夫了。”

锁魂鼎内钻心剜骨的极刑，沈祁修用过也不道有多少回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鬼物们哀嚎翻滚、嘶叫求饶，不动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

师尊……

师尊他会么？

会宁神魂消亡，也不愿……跟他待在一？

沈祁修沉默着，冰冷地注视了厉鬼良久，一转身拂袖离了。厉鬼双手抱头瞅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锁魂鼎边缘，终于慢吞吞地喘过了口气。

它忍不住第一万次仰天悲叹道：“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怎么偏偏遇上这种脑子不正常的神经病呢？”

*

宗门大比前夕的座谈会准时召开，各门各派的领军人物齐聚一堂，然而这会儿议事开始的时辰已经过了，凌霄宫那位高人一等的仙尊依然有现。

在场的众人都心肚明，每逢这般正式场合，谢归远谢掌门必定会卡在末尾姗姗来迟，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彰显他非同凡响的地位似的。

何况太虚剑宗和凌霄宫互相敌视早不是一天两天了，百年前因为凌霄宫那边多了个神境的长老，险险在评选中得了第一宗门的名号，所以谢归远做坐了仙尊的位置。

他平日便少借势在仙盟里给元珩找不痛快，这次轮到太虚剑宗承办宗门大比，他亲临对家的地盘，如若不端着身份拿一拿乔，那才真叫怪了。

谢归远始终不见『露』面，萧眠再度望了望那把空着的椅子，重重合上折扇，满脸不耐烦地骂道：“摆他娘的什么谱。”

一旁的元珩气定神闲地转头看他，沉声告诫道：“七师弟，慎言。”

他压低嗓门，给萧眠递了个眼『色』：“骄骄还有来。”

萧眠不由得一愣，待品元珩话里那点儿不易发觉的愉快，顿时将桃花笑眼一弯，幸灾乐祸地揣袖子等着看即将开锣的好戏。

各位宗长老们庄肃地正襟危坐，一直等到约莫两柱香燃尽了，谢归远总算不紧不慢地踱步跨进了门。

他样貌堂堂，气度英武，面上的表情一团和气，一进来便负着手淡淡道：“仙盟里要务繁多，谢某实在脱身不得，劳烦诸位久候了。”

满场众人不身向他见礼，元珩亦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妨，凌霄仙尊不必客气。”

为压轴场的角『色』，谢归远落座之前首先清了清嗓子，算发表几句相得益彰的演讲，不料他半句话都说口，门前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那边的扶月仙君许骄正大摇大摆地迈下自己浮夸的座驾，白衣胜雪，凤眸微阖，墨发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径自走到了元珩面前。

他连眼风都朝众星拱月的大人物身边扫半寸，随口对元珩告罪道：“对不住，师兄，我又睡过头了。”

元珩半真半假地嗔怪他：“明今日议事，你怎能又睡过了头。”

许骄一屁股坐上凳子，不以为道：“议事尚未开始，我现在赶过来，这不刚好不用等了。”

萧眠噗嗤一乐，用扇子悄咪咪地挡住脸，在桌子底下给许骄比了个大拇指。

谢归远默了默，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许骄道：“扶月仙君当真悠闲。”

许骄心里门儿清，太虚剑宗的人指望着他刹刹凌霄宫的威风。元珩表面上不得不忍让谢归远，忍让得差点儿闷什么『毛』病来，一心盼着他头充当这个强效灭火器。

他自然不能令元珩失望。

许骄抬了抬眼皮，仿佛刚刚发现谢归远的存在，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不好思，方才竟留到谢掌门您站在这里。失敬失敬。”

谢归远盯着他，有说话。

放眼整个修真界，谁不懂得应该敬称他一声凌霄仙尊？纵使元珩本人对他有一肚子的不满，都必须强按下不提，摆不到台面上来讲。

独独扶月仙君许骄不拿他当一回事，凡瞧见他，便装也要装这副浑不在的架势。

他不需要说话，有的是人会替他说话。凌霄宫的秦越秦长老果然立刻开口，扬声斥责道：“扶月仙君，你在仙尊面前这般礼，未免太过放肆了些！”

“是吗？”

许骄抬右手，左手摩挲着朝『露』的蛇尾，凤眸危险地一眯：“谢掌门不怪罪我，你倒迫不及待地来训我了？！”

后一个字还在舌尖转，见银鞭凛凛的寒芒忽地一闪，朝『露』如电般飞掠过秦越眼前，霎时将他手里端着的茶盏抽了个粉碎！

许骄一击即中，笑『吟』『吟』地收回朝『露』，瓷器炸裂的刺耳响声满室回『荡』。

“秦长老，你不用惊慌，我是很久使过鞭子，突然技痒想试试手罢了。”

他不忘颇为得地夸赞自己：“看来手法尚未生疏，今日的准头不错。”

秦越劈头盖脸溅了一身的热茶，气得眉『毛』都在发抖，一拍桌子腾地指着许骄道：“扶月仙君！你——”

许骄轻笑着断了他：“秦长老快快把手放下，否则我的鞭子下次很有能抽歪了。倘若一不留神伤着、碰着，你觉得划不划算？”

秦越被他这么一噎，气恼地望向元珩，希冀他管束一下扶月仙君，惜元珩眼观鼻鼻观心，待谢归远面子上也挂不住，明显地沉了脸，才温言责备道：“骄骄，耍『性』子。秦长老有恶。”

“我耍什么『性』子？不过失手碎了一个茶盏而已，大不了我改天赔给师兄。”

许骄笑道：“秦长老想要跟我较劲，他不嫌丢人，我却心疼脏了我的鞭子。”

秦越忍忍道：“许骄，你狂妄过头了吧？！当着凌霄仙尊的面，你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许骄并诚地拍着胸口感叹：“啊，我太怕了。”他蹭了蹭旁边闷头偷笑的萧眠，正正经经道，“萧师兄，待会儿谢掌门纡尊降贵地为难我，你记得帮我挡上一挡，千万不能让我吃了大亏。”

萧眠想到许骄话锋一转，拎了他来做挡箭牌，马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里来不及咽下的茶水噗噗呛了一地。

然而闹归闹，是不会来的。元珩虽装老好人的样子，实则护短护得厉害，这点谢归远心里提多清楚了。

亲自上阵和许骄计较显得有失身份，谢归远压住火气，有所指地对秦越道：“秦长老，你坐下吧。我们凌霄宫乃仙门之首，不与人争口舌上的长短。”

许骄附和着他强烈点头：“谢掌门修为高深，度量宽广，明辨是非，令人钦佩。”

搅完了这趟混水，谢归远的开场白也法念了，议事的内容来来回回遵循着往年的旧例，听不听都甚分。

许骄任务圆满完成，管趴在桌案上瞌睡，直到萧眠用力地将他晃醒。

“骄骄，人都散了。你走不走？”

许骄应声伸着懒腰，和萧眠一道门，到了外面才发现山间不何时飘了纷纷细雨。

萧眠一边走，一边犹未尽地回味道：“掌门师兄看似责怪你，我却瞧他那舒心劲儿绷都绷不住。骄骄，你行啊你，咱们宗门找不第二个像你这样能说会道的了。”

许骄不客气地推他一把，嗤道：“少给我戴高帽子。你赶紧跟师兄商量商量，下回有这种得罪人的好事，干脆换成你上？”

“不了不了，全都要仰仗你，我甘拜下风。”萧眠摆着手乐不支，朝长廊尽头张望一眼后努了努嘴：“喏，那边，你贴心的乖徒弟寻你来了。”

此时山雨下得不大，到沾衣欲湿的程度，许骄顺着萧眠的示，看见沈祁修正撑着伞，立在长廊外等他。

少年明亮温驯的眸光穿透蒙蒙雨幕，准确误地定格在他的身上，如同一个期待着夫君归家的小媳『妇』。

许骄被这刹那浮上心底的离谱念头逗得几欲发笑。以他的修为，神思一动便能幻遮风挡雨的透明屏障，根本用不着沈祁修专程来接。便宜徒弟满脸赤诚地站在雨地里，往好听了说，是细致周到，往难听了说，是故姿态。

日日如此，沈祁修也不嫌累得慌。

不过稍微一晃神的功夫，沈祁修已然快步走上近前，把伞移至他的头顶，温柔地唤他：“师尊。”

少年宽阔笔直的肩膀大半个『露』在伞外，衣衫布料接触到氤氲水汽，随即洇开了一片『潮』湿的暗『色』。

许骄和沈祁修紧挨在一并肩而行，时不时地总想抬眸看看他的侧脸，待察觉这不怎么对劲儿的举动后，他很快地撤回了视线。

他忽而又转念一想。

害，如今看一眼，便少一眼。

不看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