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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夫人2

木鱼声骤然停止。

“夫人诵完经了,苏小姐、周姑姑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素秋福了福身,款步迈进正屋。

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雪,天色不佳。院里的抄手曲廊上点着灯,黄澄澄的亮光看着人心里暖暖的。东西厢台阶下分别种着两盆修剪过的南天竹,覆着白雪,雪里露出几穗红果,一穗数十个,霜雪洗过仍不改鲜艳。

织锦灰底祥云金菊纹的棉门帘下卧着一只胖乎乎的黑猫,浑身找不出一搓白毛,正逗咬着线团,不时伸出爪子轻拨线团,越玩越起劲。

比起二夫人的长丰园,大夫人的院子显得额外清冷。

已而,素秋走出来,将贪顽的猫儿赶进屋,屋下打帘道:“苏小姐,夫人有请。”

周姑姑领我进去,屋内极大,满是礼佛檀香的味道,挂着的全是茶色的帐子,我细细打量里面的陈设,并不算豪贵铺张。

一副“抱朴守拙”的书法悬挂正中,下头是大木塌,铺着厚厚的毡毯,两头分别压着两个花鸟绣样的冬枕。边上的檀木架放着皇家御赐青玉案鹅黄绸面的翡翠竹一对、翠玉雕成的花雕盆景一座,余下不过是熏屋的当季瓜果之类的寻常物件,再没有任何奢侈的摆件。

左右共四座屏背椅,中间的春水瓶均插着两束腊梅,是刚折下不久的,淋了些水,水灵灵地供在暖室里煞是好看。

“布谷——布谷——。”

忽地响起两声鸟叫,原来百子屏风前不显眼的位置还挂着一个西洋的报时钟。

素秋拿拂尘掸掸弹出的木鸟,对我说:“没吓着您吧?这是三少爷孝敬夫人的西洋玩意,一日点卯三回,勤快得很。”

一个稍显沧桑的女声响起:“哎,这只坏东西,别看是木头雕的,冷不丁还真要被它吓住。我看呐,你明天找人替我把钟搬回冲儿屋子里,让大川去做就很好,换咱们吓吓他。”

素秋在旁抿着嘴发笑,说道:“是,夫人,我一会就去办。”

我幻想过无数次温夫人的相貌,从未想过她是如此慈眉善目,端坐在塌上犹如寺庙中慈悲的菩萨。

她的额上戴着纯色的额带,中间镶嵌着一颗玉珠。眉眼柔和,眼尾带着浅浅的皱纹,手上盘转着佛门十八子,膝上卧着刚才在外头见到的那只黑猫。

“都长这么大了。”温夫人慈蔼地望着我的眼神,像是一束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

我伏地盈盈一拜:“因果拜见夫人。”

温夫人唤了声“素秋”,在旁的素秋即刻搀扶起我。

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对我招手笑道:“坐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岂有不应,点点头走到温夫人的塌边坐下。

“当年在通州我们也算见过面。那时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一晃眼,长成周全的大姑娘了。”温夫人紧着念了声佛,“当年多亏你爹娘,我的章儿和冲儿才能保得住。对于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妇人而言,天底下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若他们有个好歹,我早早做好身后准备,你爹娘一次救下的是三条性命。”

“夫人见过我的娘亲?”我心头一动,话已不由自主说出口。

温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她膝上的黑猫闭眼睡着了,素秋轻步走来抱起猫儿,往屏风后去。归来时捧来托盘,上头放着拧过的热帕子。

温夫人净手后,娓娓道:“你娘是个极聪敏的女子,令人一见难忘。当时情况危急,若不是她极力劝说,查遍古籍医书,又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你爹那般保守的人未肯点头。对了,我有样东西该给你瞧瞧,周姐姐——”

周姑姑闻声从架上取来一个黑漆描金锦纹盒子,在我面前打开。

温夫人放下手中的十八子,从盒里提出一条红璎珞。我心头一惊,这条璎珞与我戴的完全一致。

“你娘的编络手法特别,我保管了这些年,还未能看透。”温夫人握着我的手,本想把络子交到我手中,可她触及到我手心粗糙的老茧时,不禁一怔,叹了口气道:“受了不少苦吧,今后就都好了。”

明明是如此温柔的话,为何像是穿透我心脏的一柄利剑。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眼眶也不争气地泛起微微的酸胀感。

“夫人,因果有愧。您这么细心保管着我娘的络子,我却把夫人最看重的玉章砸毁了。”我将贴身放着的半截玉章拿了出来,既感动又羞愧,不敢抬头看她。

温夫人接过玉章,淡淡道:“傻孩子,毁了便毁了罢。人间千万年,任他至金至贵的东西,总是难逃毁损的一日。”

“苏小姐切莫自责,夫人不怪你。”在旁的素秋应声说道。

温夫人抚抚我的头顶,“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昂着脸,贪看着她慈爱的目光:“回夫人的话,我叫苏因果,因果循环的“因果”。”

温夫人“咝”了声,皱起眉心说:“我记得你娘起了几个极好的儿女名字,还写在纸上给我瞧过,怎得改成这个名字?”

我咬咬牙,又低下头:“我娘怀的是双生胎,产下我之后血崩不止,当即昏死过去,折腾一天一夜还是药石无灵。稳婆和大夫皆说是到了大罗真仙挽回不得,非死不可的地步。我娘没有再睁开过眼睛,挣扎着在昏迷中产下腹中已死的弟弟,双双离开人世。我爹觉得此事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温夫人听罢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头别过去,念了几声佛。

原本面有喜色的素秋也是一脸震惊。

“生孩子是妇人的鬼门关,你娘若还在,定不许给你起这样的名字。话,我不得不替你娘说。月有阴晴圆缺,人命生死天定,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干系。你爹此举有欠妥当,怎可狠下心来让女儿背负莫须有的罪由,担一生的苦楚。”温夫人唏嘘道。

我心头忍了好一阵的酸辛再也忍耐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撑着最后的防线,不能哭出声。

还以为此生没余留的眼泪可流了,原来,尚有伤心处是我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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