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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半夜那场地动山摇一

半夜三更那场地动山摇一般的响动, 自然未叫距主帐甚近的范增漏听。

他既为项羽一意孤行、欲要杀降屠城的昏招焦虑不已,又将希望寄于吕布身上,是以亲兵不回, 他便一直焦急地等着消息。

一整夜辗转反侧,从未真正阖眼。

哪似没心眼的龙且呼呼大睡,只等明日天光大亮, 便攻打平原,依命屠尽平民。

夜深人静,忽传来一阵不得了的震响, 几乎半个营地的人都被吵醒了, 自然有不知情况的将官匆匆前去查看。

无不被尽忠职守地候在帐外的亲兵拦住,但对具体缘由,却是含糊其辞。

一听帐中仅有吕将军与大王, 问者纵有万千猜测, 也是两个都不敢冒犯, 是以将疑问揣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地各自回去了。

范增派人前去探听, 得知奉先竟是如此深谋远虑、将大王行事做派了解至此, 居然比他送去传令的亲兵还早归来, 不由大诧。

惊诧过后,便是如释重负的欣慰。

虽不知奉先欲要如何谏言、方能劝得大王回心转意……可这偌大营中,唯有独得大王青眼的奉先能有此本事了。

——范增做梦也未敢想,天底下还有勇士敢因霸王不肯听劝, 径直抄起拳头,大骂憨子地粗狂“武谏”。

而主帐处,项羽令人先将大夫带来,处理他与奉先身上伤势。

大夫虽是睡梦中被兵士粗鲁唤醒, 一听是霸王相召,吓得满头大汗,哪敢有半句怨言。

他片刻都不敢耽误了,提了木箱即由人领着,诚惶诚恐地来到主帐。

他因脑子尚未清醒,便漏看了兵士面上的讳莫如深。

入帐后乍一抬眼,他猝不及防地见着平日威风凛凛的楚王,竟是顶着几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却是一副毫不自知的模样,简直惊得差点魂也飞了。

他的个老天爷啊!

白日见着还毫发无损的霸王,怎成了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他不敢多看,那一幕却已深深映入脑海,叫他满心恐惧,忍不住把祸水东引的那些个亲兵骂了千百遍。

他是当说,还是不当说?

然人在主帐,他别无选择,只得一边战战兢兢地为漠然躺着的楚王处理错筋断骨,为淤紫抹上『药』膏,一边以余光偷觑那拽下帘帐,却明显躺了个人的床塌。

不知榻上所躺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勇猛无双的楚霸王打成这样!

他心里惶恐不安,却又控制不住『乱』飞的猜测。

好在项羽此时正沉思着,未将他难抑颤抖的神态纳入眼底。

加上他身强体健,缠斗时亦凭经验避开了要害,大夫处理起来,并不算多棘手,他更全然未再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

大夫一后撤,项羽便回了神,坐起身来,稍舒展了下肢体,觉已活动无碍,遂以目光示意大夫去诊治榻上爱将。

大夫却满脸挣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拖拉甚么?

项羽不悦地蹙眉,正要再度下令,那大夫先有了反应。

他纵惴惴不安,到底担心瞒而不报、之后被杀头灭口,是以一咬牙,颤声提醒道:“大王面上那伤……可要抹『药』?”

他面上还有伤处?

项羽乍一闻言,眉头不禁拧得更紧,下意识地在自己面皮上摩挲几把。

因那粗糙指腹没轻没重,一下『揉』至伤处,钝痛倏然袭来。

“抹罢。”

项羽毫不在意道。

他虽重礼仪、好体面,却多体现于装束与言行举止上,并不甚在意皮相如何。

——帐中无鉴,他也无从得知那伤痕有多引人注目。

既得楚王亲口下令,大夫胸口那口巨石才一下落了地,不敢疏忽,克制着双手颤抖,将『药』仔细抹上了。

项羽任他抹『药』,神『色』凛凛,眸底却已然放空,心神早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好不容易将『药』抹好,大夫只觉从刀尖上不知走了多少回,恭顺退开,依令为榻上所卧那人疗伤去了。

吕布仍在酣睡,虽不知有大夫正心惊胆战地替他疗伤,却是个受人伺候惯了的。

感觉出身上有人碰触,麻痒得紧,他不满地拧紧了眉,哼唧几声,刚将大夫吓得不敢动弹,却只砸吧了几下嘴,懒洋洋地翻身朝内。

大夫哪里认不出,这便是近前大王最为看重的吕将军。

饶是他想破头颅,也想不出这吕将军究竟为何吃了熊心豹子胆,与霸王相斗,落得两败俱伤。

更想不通,对方是如何在如此大逆不道地以下犯上后,还得以安然无恙地睡在王榻之上的。

他又哪敢开口发问?

他提心吊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将这头睡得正香的猛虎的大小伤势一一做了处理,方有空擦去自己额上那层薄汗,重新放下布帘,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霸王告退。

被唤回神思的项羽冷淡地一掀眼帘,淡淡地“嗯”了一声,允他退下。

而距大夫逃出生天还未过多久,得召的范增与龙且先后而至,得兵士报知后,一道趋入帐中。

范增隐含期许,步履生风,而龙且不知内情,一脸稀里糊涂,走得随意。

二人虽是各怀心思,但在毫无防备地见着往日威风八面、神情凛凛不可犯的楚霸王、脸顶着两片抹了白『药』膏而更显醒目的淤伤时,都同样被骇得双目圆瞪,下意识地止了步。

观二人莫名失态,项羽虽疑『惑』,却未往面上那点不足挂齿的小伤上想,皱了皱眉:“坐。”

他已换了便服,身上伤势半分不显,唯独遮不住挂彩的面容。

龙且的嘴还大张着,几乎能塞个鸡蛋进去,直到被项羽投去充满警告意味的第二瞥时,才慌慌张张地错开目光,一脸欲盖弥彰地坐下。

范增则在惊骇过后,恍然意识到什么,脑海中所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对奉先安危的担忧,与深深的触动。

——他哪想奉先竟是如此烈『性』,为劝动项王,敢冒死行那武谏之事!

项羽本就迟钝,又揣着要事需商,心神具在改弦易张上了,哪会留意二人诡异神『色』。

他决心既定,便不会犹豫,语气无比平静道:“经奉先劝说,屠城灭俘此举确有不妥,有损民心,亦有伤大义。孤请二位来此,是为虚心相求那平齐大计,还请赐教。”

语调听似云淡风轻,却在范增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纵然有所预料,但在当真听见一向执拗刚愎的大王真因奉先谏言、一夜之间便改了主意时,仍是心绪激『荡』,振奋不已。

若论向大王进言时、得以拥有如此份量者,除奉先外,便只有曾经的项伯了。

偏偏那项伯狼心狗肺,反利用此能辜负大王,欲害楚营。

哪似奉先一心为楚,呕心沥血,无时无刻不替大王尽心谋算。

且以大王之高傲,既肯采用了奉先的谏言,那奉先纵行此胆大包天之举,应也是『性』命无碍。

龙且则听得莫名其妙——咋又改啦?

不过他非是黥布那江盗出身、惯了杀人,本『性』虽好战贪功,却称不上好嗜杀平民。

除吃了一惊外,倒也就不甚在意了。

他毕竟追随项羽多年,对君上时而朝令夕改,心意骤变之事,几是习以为常了。

龙且偷『摸』着打了个哈欠。

——横竖他自闷头听令,莫叫他去出谋划策便是。

也得亏楚军上下,皆对霸气无双的项王视若神明,忠贞不渝。

哪怕项王喜怒无常,时常更改战议,他们也只默默听从,竟是从无异议。

见项羽肯回心转意,亲口问策,范增哪有不忠心献策的道理。

项羽越是虚心下问,范增便越是倾囊相授。

当他从君王口中谈得吕布谏言时,更觉对方行事看似粗莽无章、实则心细如发,目光长远独道,实在为一员不可多得的忠诚智将。

龙且在边上听得昏昏欲睡,半晌寻思着既没仗打了,接下来不论是派说客也好,安抚民心也罢,好似也用不着他。

索『性』以饥肠辘辘为由,脚底抹了油。

龙且前脚刚开溜,吕布后脚便醒了过来。

他意识朦朦胧胧,却被耳边所传来的范增那陈公台似的唠唠叨叨给闹得烦不胜烦。

害得他原本在做的‘脚踩刘耗子、砍杀大耳刘、直让那蛇矛环眼贼气得嗷嗷大叫,他自哈哈大笑’的美梦一下转场,成了被胆大包天的陈公台那厮揪着脖颈大吼大叫,不住『逼』他出谋划策的古怪噩梦。

这陈公台真不识好歹,愈发嚣张,当真以为自己怕把人打坏了,就不敢揍他不成?

吕布着恼地哼了几声,凶神恶煞地睁开了眼。

他脑子还不甚清醒,恍然间以为自己身在陷阵营帐中,正欲麻利地一下坐起,即大力牵扯到身上伤势,当场痛得“嗷”了一声!

项羽面无表情地投去目光,眉宇微皱。

而先前全然不知那帘后还卧着个人的范增,则当场吓了一跳。

等吕布缓过那口气,疼得脸皮抽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掀帘下榻时,一下便与这正装议事的项羽与范增对上了视线。

不知为何,他总觉那发须雪白的范老头面上,好似莫名平添了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慈爱?

吕布刚疑自己眼花,范增已以不符年岁的利落起身。

范增年岁虽大,却绝非老眼昏花。

恰恰相反的是,他似生了对火眼金睛,方能一眼便看清吕布一身包扎的白布,以及那身霸王制式的寝服。

再联系上其从容安卧于霸王榻上……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已大致描绘出了昨夜武谏的情景。

既奉先无碍,他便安心了。

范增心中对吕布的武艺评价一下拔高至与霸王并肩的厉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一笑,道先去安排事务,便徐徐退出。

留帐中刚睡醒的吕布,与一脸深沉的项羽二人六瞳,互瞪一阵,最后还是项羽率先开口,丢下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朝食已然备好。”

吕布迟疑了下,慢慢道:“那便……先用饭罢?”

项羽矜持颔首。

二人默默无言,专心用完早膳后,项羽忽道:“此番奉先居功甚伟,需得重赏。”

吕布脖子一僵,连嘴角的油光都顾不得擦拭,难以置信地抬头,仿佛在看一个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大傻子。

他不得不怀疑,这泰然自若地顶着一脸『色』彩斑斓的呆王,恐是叫自己先前那顿老拳给揍傻了。

将心比心,若部将敢冲他挥拳,他哪管对方是为甚么忠心,单因自个儿好端端的一张俊脸被打成这没法见人的鸟样这点……

他不赏对方一顿军棍,便已算是将功折罪了。

哪还傻——慷慨到封他个王去做?

因这宿波澜起伏,又难得战了个痛快,项羽便不慎忘了‘憨子’二字,又哪知爱将看似一脸受宠若惊、却有着那般大逆不道的腹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奉先,罕有地和颜悦『色』道:“待战事一毕,奉先可愿往燕王之?”

在项羽看来,奉先先杀子婴,接斩汉将四员,后杀熊心,再除内『奸』,后又火速平定燕地逆王,再是阻他再铸屠城大错……如此丰功,早当封王。

既是奉先亲手平定的燕地之『乱』,那由他前往王之,亦是名正言顺。

而以奉先智计武勇兼具,虽非燕人,亦有方法收拢燕民。

项羽做此安排,以为很是妥当,孰料才刚缓口气的吕布似活见鬼般睁大眼,竟是半点不领情!

吕布才刚吃饱饭,还来不及歇上一小会儿,冷不防就被这呆王昏招再度砸中。

若非拖着一身伤势,简直要当场蹦起来,但反应却也足够激烈:“此事断不可为!!!”

怎他好说歹说,这项莽夫就是非放着一统天下的好果子不摘,非得切小了挨个撒出去不可?!

若莽王当真铁了心不取天下,那他又得等到猴年马月,才可领兵出征巴蜀那犄角旮旯?!

被气得脑壳胀痛,吕布只觉一身伤也跟着抽疼起来了,叫他面孔扭曲一瞬,龇牙咧嘴。

等那痛劲儿过去,他方恹恹地趴在矮桌上,唉声叹气。

——待他这身伤好了,再设法将上辈子那身腱子肉与老茧捡回来,届时定要寻个破绽,将这靠蛮力瞎莽的憨王再次摁倒在地,打得痛哭讨饶不可!

吕布反应激烈,项羽『惑』然不解。

世间男儿奋勇拼杀,无不求加官进爵,一朝裂土封王。

唯独奉先此人,肯为阻他铸错而持死志相谏言,肯为楚国扬威千里征伐奔波,唯独面对他亲口赐封的王位,却决然不肯领取。

项羽静静地凝视着不知为何垂头丧气的奉先,胸中徘徊着万千困『惑』,目光……却是毫不自知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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