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出数日,奉旨填词的柳大词人,惊喜地收到了陆姓友人那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抵达的‘咆哮信’。
对陆辞通篇力透纸背的强烈谴责,柳七仍是满脸笑容,在温暖的火盆边舒适地读着,时不时拍着膝头,着实是乐得不行。
不论内容为何,作为头一个有两回都收到陆辞以诗词作回的友人,柳七俨然是头一份的,且巴不得将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
在边上沉默观察的朱说,无奈中又夹杂了些许羡慕地看着柳兄自打收到信起,便因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兴奋地四处走街访友了。
仅费了半天功夫,但凡与柳七有丁点交集的,都被迫知晓此事了。
甚至到夜里,朱说都忍不住反思了一阵,自己究竟是不是也用错方法了?
柳兄所为,之前在他眼里,总有太过促狭之嫌,令人不禁三思而却步。
但仔细想来,却又不得不承认,柳兄心思灵窍,法子也是既高明又狡猾:左右陆兄是个极厚道的,绝不会真恼了厌了他们,还有‘被撇在’京中此事可借。
那偶尔开些些许逗趣的玩笑,应是称得上无伤大雅的。
朱说若有所思。
不论如何,陆兄唯二以诗词相回的信,都的的确确只到了柳兄手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柳兄的方法,着实可行。
在再三犹豫后,朱说……悄悄地下定了决心。
对自己的‘连得青睐’无意中启发了朱说这点,暂还一无所知的柳七,当晚就被听得一些风声、此刻已是好奇心满溢的小皇帝给迫不及待地召进宫了去。
而那封陆辞的亲笔信,自是被内侍千叮万嘱过,叫柳七揣进了怀里的。
对小夫子字里行间透出的、对于柳七的‘肆意创作’快要带歪官家的‘谴责’,赵祯也读得乐了。
在乐过之后,心里亦忍不住对小夫子展现出的偏爱和关怀,感到暖融融的。
只是感动归感动,对小夫子三番四次拖延归期的‘不满’,可不是这么点温暖就能安抚住的。
赵祯笑得眉眼弯弯,同柳七又商量几句后,到底没忍住,当场派人展开墨宝,就要要给小夫子写回信。
他洋洋洒洒地写道:“陆秦州既这般挂心,何不早日回京?”
写完后,他期待地看向柳七:“柳校理认为如何?”
柳七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嘴角挂着令友人万分熟悉的欠揍笑容,在激动地搓了搓手后,于底下得意地添了一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虽怒之盛,不及帝京。”
——就算是被誉为文曲星下凡来的陆三元,也没有顺着信纸来揍他的通天本事啊!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位才情让小夫子曾赞不绝口的柳三变,果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不仅诗词信手拈来,字字沉挚真切,婉丽动人,还是位才思绝伦的编曲能手,甚至还有副老天赏饭吃的好嗓子。
只消兴致一来,大可自弹自唱。
与柳七商量完如何对付‘小夫子’后,赵祯也未急着放柳七回陆宅:在等纸上墨痕干透的时候,便让柳七唱了一小段即兴写好编好的曲目。
对那对自经他‘撮合’而‘勾搭’到一块儿,即将‘狼狈为奸’的君臣的挑衅回信,此时此刻的陆辞,还是不得而知的。
他还难得天真地寄希望于柳七能在读了他回信后,就识趣地收敛几分——打趣归打趣,可千万别把原本正经八百的小皇帝给一道带‘歪’了。
……只不知为何,他隐约已有了一种‘此事恐难顺利’的不妙预感。
不过陆辞很快就无暇关注汴京那头的小动静了:李元昊在与其父促膝长谈了那么一宿后,虽听话地减少了密会张元吴昊二人的次数,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却不减反增了起来。
既然大的举动不能有,他便使劲儿折腾些小打小闹来。
就连直接接受陆辞指示,紧密盯着李元昊近来所作所为的那几名细作,都感到说不出话来:这位党项一族的首领继承人,亲手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几剃了个干净,仅在边上留了一圈。不仅如此,还在耳垂上各穿一孔,佩戴着一对一看便沉甸甸的大金耳环。
对此,李元昊给出了个听似正当,实则荒谬的理由:但凡是创下伟业的鲜卑先祖,皆是如此发式。那身为鲜卑后裔,难道不当仿效之?凭借这点,许能振兴党项,一扫颓唐。
这对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礼的汉人而言,简直是患失心疯了。
头发和耳饰折腾完后,李元昊又请裁缝赶制了一身新衣裳:上身紧窄雪白,头冠由红里毡制,后垂红色结绶,红白相间,极其鲜艳醒目。
‘焕然一新’的李元昊,整日招摇过市,引来注目无数,与其之前的低调隐秘截然不同,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陆辞却在无语片刻后,在心里骤然敲响了警钟。
李德明的蛰伏隐忍,是为铺垫李元昊的野心图谋——对于这点,他已是清清楚楚的了。
既是有勾践卧薪尝胆之坚韧的父子,又岂会在一朝一夕间,忽一人如跳梁小丑般做些离奇改变,另一人却对此不闻不问,视而不见?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陆辞微微蹙眉。
在他看来,与其说李元昊真疯,倒不如说他装疯卖傻,借此麻痹宋廷的警惕心,也好掩饰循序渐进的试探意图。
之后的事态发展,当真就有朝着陆辞猜测的方向去的趋势——先是李元昊的举动如此之大,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朝堂的注意。
在打探清楚状况后,朝野上下登时哄笑一片,群臣纷纷借嘲笑党项小族粗鄙无知、却一派夜郎自大、当真可悲可笑之机,大肆向英明神武的新帝歌功颂德。
自那可恶而残暴的莽夫李继迁死后,李德明就成了个畏畏缩缩的胆小鬼,生了个继承人李元昊,还是个坐井观天的疯子!
照这么继续下去,党项怕不是用不着大宋发兵,就要自取灭亡了。
群臣取笑之余,对闹出如此动静的党项,一时间是轻蔑到了极点。唯有包括寇准在内,极少数的臣子感到此事蹊跷,但在颂声一片的大局下,也不好公然站出来,向党项发出毫无依据的质疑。
只是回到相府后,寇准在厅中踱步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倍感不安。
他当即决定给陆辞这一心眼多的狐狸去信一封,问问情况。
——虽说不敢抱多少期望,但根据他对陆辞的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就认定对方所知的消息,绝对比远在汴京,鞭长莫及的自己要强。
当陆辞收到信时,刚巧就从下属处收到了关于李元昊下一个计划的情报。
李元昊在成功扮演了一个狂妄不可一世的蠢材后,就在张元吴昊两位宋人为首的幕僚们的出谋划策下,按部就班地制定了朝大宋试探的第一步:领一千党项骑兵,袭击秦州榷场,掠走财物,诛杀辽、宋二国商队,俘虏负责监督榷场秩序的秦州官吏。
至于被俘官吏的性命,尽管情报就到此为止,陆辞也能猜出,多半会视宋廷对榷场遭损毁劫掠的态度来定了。
若是雷霆震怒,便借此索要大量钱财,再归还人质;若只是不痛不痒地派使臣训斥,便暴露出底气不足的弱势,党项怕是要直接将人杀了立威,再进行下一步的蚕食计划。
——此事棘手。
陆辞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
若非宋军正逢青黄不接、皇帝亦登基不久、政权尚未稳固的过渡时期,大可将计就计,在榷场中埋伏大量兵马,借此发起对党项的反击战。
但党项是羽翼渐丰,宋军却远不到时机成熟的地步……
对眼下这个一旦处理不妥,就将掀起一场箭在弦上的大战的烫手情报,他一时间,也难以下定决心。
在给朝廷发去紧急军函后,陆辞又给紧邻相望的曹玮将军去了加急的军报,再之后,就立马召来滕宗谅议事了。
滕宗谅在刚听到党项竟敢密谋袭击榷场时,怒得猛击桌面;在听得党项兵备不过一千,以秦州兵力应对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不至于叫对方得逞后,紧绷的脸色稍微松懈一些……
只是这份轻松,只持续到听完陆辞分析的前一刻。
滕宗谅与陆辞对视一眼,从友人眼中,看到了自己面上的愁云惨淡。
陆辞稳声道:“先往好处想。党项自以为此事隐秘,却早早遭我方洞察,且事定于一月之后,既有备战、亦有变动的空隙,不至火烧眉毛的危急地步。”
甚至在自方主意未定、而时日逼近时,可以先通过改动榷场的举办时日,来干扰和拖延对方的计划——只是幅度大不得,也只能用这么一回,否则势必要打草惊蛇。
见滕宗谅面上虽还勉强稳得住,但三言两语间,不难发现其实已乱了心神,陆辞心里轻叹一声,先寻了个备战理由,将人打发回家做事,好让对方冷静冷静。
滕宗谅一走,他原想召李超来,却忽然想到了狄青的名字。
陆辞不禁一顿。
尽管对出身平凡,凭借军功一直稳打稳扎地晋升着,现终于至在秦州统兵上独当一面的李超而言,他的念头极不公平……但青史上赫然记下的,的确是同样出身卑凡的狄青的名姓,就连赫赫有名的杨家将,都无法遮其锋芒。
鬼使神差下,陆辞在同李超商榷备战军略前,先随意寻了个由头,将狄青和杨文广给召请了过来。为避免引起怀疑,还将高继宣也捎带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李元昊的那一系列改头换面的壮举,是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是在他爹李德明死后他继位了才折腾的……而且强迫所有党项人和他一样发型耳饰,否则要被杀。
对详情感兴趣的可以看《如果这是宋史3》-西夏孵化记 这一章